莫倩

甲骨文的發現對于中國漢字史的價值何在?
在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清華大學教授黃德寬看來,甲骨文一方面展示了3000多年前漢字的原始面貌,讓現代人甚至比東漢文字學名家許慎更清楚地了解漢字的歷史形態,并糾正了2000多年來漢字字形結構分析的一些錯誤;而同時,甲骨文能夠更好地幫助研究者尋找漢字的歷史發展軌跡和演變規律。
甲骨文發現的5年后,孫詒讓撰成《契文舉例》—第一部甲骨文字考釋和研究著作;至1915年,羅振玉出版《殷虛書契考釋》,大量甲骨文得到考釋,卜辭基本可以解讀。甲骨文從最初被發現至大量考釋、基本可以解讀,不過短短十幾年的時間,而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等古文字釋讀往往需要幾百年。
學者如何能以此速度攻克甲骨文研究中的基礎問題?“得益于中國文字的良好傳承。”黃德寬說。
黃德寬說,漢字的延續性,本質上是由中華文明的延續性決定的。文字是文明的一部分,文字會隨著文明的消亡而消亡。在幾千年的演變中,中華文明的整體形態沒有變。尤其是漢代以后,儒家學說經典化。從隋唐設立科舉考試制度直至清末,四書五經成為讀書人的“必修課”。莘莘學子將經典奉為圭臬,身體力行地誦讀和踐行。經典的不可改易性,確保了文字穩定地傳承下來。
中國文字學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厚的成果,早在東漢許慎就撰寫出《說文解字》這樣的文字學名著。《說文解字》依據小篆文字系統,大體上對漢字來源、構造和字體演變規律有較為正確的認識。到了清代,以著錄和考證金石文字資料為研究重點的清代金石學,對青銅器銘文的研究取得了大量的成果。這種背景下,甲骨文發現后中國文字學者對它并不感到十分陌生,他們能夠很自然地融會貫通《說文》和金石學研究成果,這對甲骨文的常見字識讀起到了極大促進作用。
甲骨文的發現和研究帶動了整個古文字的整理和研究。中國文字歷史源遠流長,歷代文字資料素材豐富:西周金文、春秋戰國文字等早期文字,保存了文字的歷史面貌,這都為文字研究提供了直接且可靠的依據。據黃德寬介紹,近百年來,古文字學者利用甲骨文研究成果,開展文字溯源的探索,把西周的青銅器文字、戰國文字、秦代文字等進行斷代清理,尋找它們之間的內在關聯。在此基礎上,綜合探索漢字系統的歷史發展和內在聯系,可以建構漢字系統的一個一個“字族”。黃德寬等學者所著《古文字譜系疏證》—第一部全面系統梳理古漢字發展沿革譜系的著作,揭示了古文字階段漢字體系內部字際關系,構建了古代漢字發展沿革譜系,這項工作為進一步揭示漢字發展演變規律奠定了基礎。
黃德寬形象地比喻說:“文字的內在規定性很強,它內部可以分成一個個‘家族’。我們找到了相關字的‘老祖宗’,然后便能分析出它是如何派生出其他字的。”
在依據甲骨文等古文字材料溯源中國文字發展演變之后,學者才發現《說文解字》中對文字的分析存在不少錯誤。
據黃德寬介紹,許慎分析的漢字構造,主要是依據小篆。這些小篆形體都是漢字長期發展后的結果,依據較遲的形體來分析漢字早期的構造方法和原理,錯誤自然在所難免。殷商甲骨文的發現和深入研究,為糾正許慎分析漢字結構的錯誤,正確認識一些漢字的構造并科學總結漢字構形原理提供了可能。
“比如‘至’字。‘至’是什么?根據《說文解字》對小篆系統分析,‘至’字是一個鳥向下飛著地。”黃德寬說,根據甲骨文,“至”是一個弓矢射到一個位置。與此相類似,“之”字《說文解字》說是小草從地下冒出來。但在甲骨文中,它是一個腳趾下面加一橫,表示腳走到了一個地方,“之”表示“到達”。
“一個是把‘矢’誤認為‘鳥’,一個是把‘趾’誤認為‘草’。因為在東漢時許慎沒有甲骨文可以參考,只能看到小篆,所以只能按小篆的字形分析。類似的這些錯誤,在甲骨文發現之前是沒有人知道的。”黃德寬說。
傳統文字學將文字構造法分為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轉注六書。但傳統文字學并沒有講明哪個時代主要使用哪類文字構造法。黃德寬開創性地提出漢字發展具有層累性,研究漢字應采用動態分析的方法。
“很多人都會以一個整體的、靜態的方式來看文字,并不清楚每個字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但以漢字發展史的角度,所有的字并不都是在一個時期或一個時代產生的,是不同時代一層一層、一個一個慢慢積累下來的結果。因而我們借用了考古學的一個概念—層累。”
黃德寬說,在層累觀點和動態分析方法研究下,能發現甲骨文中形聲構字法占有相當的比例,象形、指事使用非常有限,這也糾正了學術上過去認為的形聲造字法出現較晚的觀點;西周時期漢字構造就以形聲字為主體,西周時期新出現的字,80%屬于形聲字;春秋戰國時期的新字,90%以上采用形聲造字法。所以,漢字系統內部早就完成了造字方法的轉變,形聲造字法早在西周時期就成為漢字的主要造字方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