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杜甫裝修日記

陳思呈

成都的杜甫草堂讓我有一點失望，相比于想象中。

杜甫寫過在成都建設草堂的過程，詩歌里出現了很多植物。他跟縣令蕭實討了一百棵桃樹苗，跟縣令韋續要了綿竹，跟縣尉何邕討榿木苗，跟縣尉韋班討松樹苗。草堂建成后，周邊“楊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還有“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又開辟了一塊種草藥的藥圃，藥圃旁邊有高高的楠樹。

這些植物中有一些在今天的草堂里仍能看到，比如竹子、荷、松樹，但假如能夠嚴格按杜詩寫到的情形來重栽這些樹木，應該更有意義，也并非全不可行。

另一個遺憾是，茅屋故居前面，籬笆的地位沒有得到強化。（多數矮且稀疏，聊勝于無。）

籬笆不僅在杜詩里面是個重要的存在（“野老籬邊江岸回”“隔籬呼取盡余杯”），對房子來說也是一個重要元素。曾看一個朋友動手DIY籬笆全程，籬成之后，房子就像一篇文章經過了排版，頓時整飭安穩。而籬笆的妙處遠勝于圍墻，它不像圍墻那樣截然斷絕，有分隔，但又能互通有無;是間斷，也是邀請。像標點里的“;”號，既讓人們強行停下，但又有所敞開;既親密，又有所保留。

總之，籬笆代表的是最好的鄰里關系。

所以杜甫才能跟他的鄰居“隔籬呼取盡余杯”。鄰里關系是他日常生活里的重要關系。除了“肯與鄰翁相對飲”，他還寫過北鄰好酒的隱士，南鄰善待鳥雀的好心人，他經常過著與他們“歸客村非遠，殘樽席更移”的生活。而最有意思的，是著名的黃四娘家。

那首詩我們從小就會背誦：“黃四娘家花滿蹊，干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后來有一天讀著這首詩，我覺得有點兒奇怪。我們之前認識的杜甫總是愁苦沉郁的，但這位憂國憂民的“老男人”，此時輕松自在地站在黃四娘家門口看花，寫下的詩句如此喜悅和輕盈，竟讓人因為這些句子而對女主人黃四娘也有了一些好奇和向往之心。

但這向往卻沒有半點曖味的意思。這首詩里的天真氣氛也全不曖昧。想象中的場景應該是，杜甫恰好路過了黃四娘家，既不是特意來拜訪，也無意進去喝茶——如果是特意拜訪或者打算進去喝茶，就不會那么心無旁騖地站在門口看花了。顯然這位鄰居的家他是經常路過的，親切熟悉，所以站在她家門口看看花，并無絲毫不妥。

這些鄰居對于中國文學史同樣重要。

他們是“自在嬌鶯恰恰啼”的輕盈句子里的靈感來源。

其實，成都時期也許是杜甫的特殊時期，這名沉重的老男人確實在這個時期寫過很多輕盈的詩句，并不僅僅是黃四娘家門口那一首。

“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楊柳枝枝弱，枇杷樹樹香。鸕鶿西日照，曬翅滿魚梁。”

杜甫初到成都的時候50多歲，是中晚年了。相比之前和之后在戰火中顛沛流離，他在成都的時光算得上靜好，這與這個由表弟王司馬贈資建成的草堂關系至為重大。他就像海子所說的那樣，東邊要點東西，西邊要點東西，“親手勞動，建設家園”。作為同樣的家居愛好者，我知道布置家居有多治愈。堂成之后的家居生活，詩中可見，“傍架齊書帙，看題減藥囊”“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因為這段時間短暫的安寧，他看到了很多細小的生物，比如飛蟲、螞蟻。“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他甚至看到了蜜蜂腿上黏著的柳絮，枯梨樹上的螞蟻，雖然白描式的詩句在文采上不如“自在嬌鶯”和“流連戲蝶”那么便于傳播，但，對于中晚年因為糖尿病（消渴病）而視力衰退的杜甫而言，能關注到這么多微小事物，那應該是生活上的閑適帶給他的靜好心境。

得益于杜甫像記裝修日記一樣的寫詩風格，今天的我們才能讀到他生活里的諸多細節。當代詩人西川把杜甫的這個特點稱為“當代性”，他說：“忽然哪天化工廠爆炸，石油泄露，地下水污染，股市崩盤，你寫詩試試。你寫不了，因為你那來自他人的，屬于農業文化和進士文化審美趣味的、模式化了的、優美的、書寫心靈的所謂文學語言，處理不了這類事，因為你在語言上不事發明。”

但杜甫就能做得到，他連一個拍打蒼蠅的棕拂也能寫成詩。（棕拂且薄陋，豈知身效能？不堪代白羽，有足除蒼蠅。）裝修過程怎么跟人討東西、何等潦倒狼狽他也能寫成詩，曾在同谷餓得撿橡子吃，在逃亡路上害怕引來野獸而捂住女兒啼哭的嘴巴，乃至晚年如何乞求他人，這些苦難的細節都在詩中。大概由于太過真實，有時候讓人既尷尬又感動。

可惜他事無巨細寫下的裝修日記沒有在杜甫草堂里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今天的杜甫草堂更像一個公園，也確實是一個公園。園門口有名婦人挑著擔子在賣新鮮無花果，12元一斤。告知家在龍泉山附近，有5畝無花果樹。買的時候她幾乎不敢把擔子放下，聲稱城管太厲害了。她數果子的風格尤其有趣，是兩個兩個地數：一雙，兩雙……

入得園來不遠處，有片空地上是典型的成都室外茶館。人們曬著初秋的太陽，眼前一個小盅里沖著一泡綠茶，小碟子里放著瓜子等零食，人聲鼎沸。穿過園子，從另一個門出去，陡然安靜了不少，浣花溪旁傳來很好聽的、稱得上悠長的“叮叮聲”，那是叮叮糖。這一切與杜甫無關。但假如能有一個更加細致和充分的杜甫草堂，我們可能就能注意到這兩種生活里其實有著奇異的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