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磬


“笨漢漢斯”的創意思維
安徒生有一篇童話《笨漢漢斯》:
一位年老的鄉紳有3個兒子,老大能熟背字典和報紙,老二精通法律,還會繡花,被公認為心靈手巧,只有老三漢斯笨手笨腳的,被稱為“笨漢漢斯”。國王的公主公開征婚時,兩個哥哥去求婚,老三也想去,父親說他太笨,沒資格去。但漢斯還是騎了一只羊上路了。路上,他撿到了一只死烏鴉、半截舊木鞋和一把泥巴,說要送給公主。兩個哥哥笑話他,他也不在乎。
到了王宮,場面宏大,爐火正旺,公主說:“我們今天要烤幾只小雞!”其他求婚者以及兩個哥哥的“知識”都派不上用場,所有“聰明”消失得無影無蹤。唯獨漢斯應答自如,他拿出路上撿到的東西,1日木鞋當鍋,泥巴當作料,烤了一只死烏鴉。公主覺得他既幽默又聰明,便嫁給了他。
在南丹麥大學安徒生研究中心,曾做過26年校長的延斯-托德博-波特森教授跟我們分享他的“安徒生與教育的關系”研究時,提到“笨漢漢斯”的啟發意義:漢斯能夠在看似一錢不值的東西上發現意想不到的價值,看到不同的可能性。其價值就在于:打破常規,培養想象力與創造力,尋求超越自我,小中見大……
在丹麥,這種突破常規的思維不止停留在“童話”里,更落實在教育與生活中。如樂高玩具,最早只是一位木匠的創意,后來成就了一個全球知名的“玩具帝國”。
在丹麥,我們訪問了位于歐登塞市的瑞米達(Remida)中心,這里的學習體系是通過工作坊的環境影響孩子,讓孩子用廢棄物來制作創意作品,激發孩子的好奇心、想象力、靈感和創意,“在玩中學”,讓“兒童有一百種語言”。
走進瑞米達中心,就像進了一個大倉庫:纖維管、塑料網、金屬絲、空鞋盒、廢布料、木料…--都是從工廠和商店收集來的邊角料,唯一要求是無毒無害。
在中國,幼兒園和學校也有一些“變廢為寶”的創作,比如用塑料瓶、吸管、廢紙盒來制作東西。那么,瑞米達有什么不一樣嗎?
凱琳-伊斯克森女士是瑞米達中心的主席,一位思維敏捷、言語睿智的老者。凱琳老師介紹,瑞米達的理念是堅信兒童有“潛在的、強大的能力”,鼓勵兒童發展自己關于世界的理論,探索和了解世界是如何運作的,同時以“可持續”的概念培養孩子對社會的責任感。
凱琳讓我們去觀察,再選擇一件自己感興趣的物件,然后圍坐成圉,請每一位學員分享以下內容:你對物件有什么感受?它的形狀、輕重、觸感、規則、顏色、功用是怎樣的?你覺得它可能用來做什么?這種揣摩、傾聽、提問、分享、動手實踐,不僅讓人腦洞大開,更重要的是,在其中感受到老師對每位學員的高度尊重和關注。
為什么動手實踐如此重要?有時候設想得很好,不見得能做出來;有時在做的過程中,又會發現另外的可能性。凱琳老師說:“從教育理論來說,手的觸覺會反射到大腦中,可以形成很多畫面,并分享出來。正如17世紀的一位德國哲學家所說,手,是可視的大腦。”
孩子小小年紀使用刀、錘、鋸、刨、鉗等工具,危險嗎?老師說,蘇聯教育家維果茨基的“最近發展區”理論表明,在成年人的恰當支持下,是可以給孩子一些挑戰的。教師、同學是前兩位“老師”,環境是“第三位老師”,有時候孩子呈現出來的能力,令人驚嘆。
來這里玩的孩子,小到一兩歲,大到中學生,都玩得很開心。東西通過自己的手“變、變、變”,演繹了“兒童有一百種語言”的理念。最有意思的是一個7歲小女孩的作品:一個塑料小堵頭,原先的功用是防止椅子的金屬腿與地板摩擦,這個小玩意兒到了小女孩手上,它“變”出了丹麥圣誕月的24個小禮物:光頭小人、長喙的烏、張著大口的少年、頭插羽毛的酋長、茅草小屋、騎車的雜耍人、戴禮帽的紳士……
全丹麥有5家瑞米達中心,孩子們每周有一個下午可以來玩;每月,瑞米達中心有一天“家庭日”向家庭開放。為了能從工廠和商店持續收集到免費廢料,瑞米達中心必須去游說政府、企業家和社區,得到他們的認可;也要游說學校和家長,讓他們支持孩子。因此,瑞米達不僅僅是學習場所,更是一個將政府、企業、社區、學校、家庭聯結起來的樞紐。
波特森教授解析,就像“笨漢漢斯”,他為什么能贏得公主的芳心?因為他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所以他保留了非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有打破常規的思維模式。
而故事中,公主衡量人才并非用那些可見的、能測量的標準,而是不可量化的、真正解決問題的能力,還包括幽默的氣質。丹麥人做事總愛說“have fun(有趣)”。面對困難,幽默最能讓人保持樂觀、積極的態度。
學習,會在“戲劇”中自然發生
安徒生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當鞋匠的父親每個周末都為他做望遠鏡、木偶舞臺和能變換角度的圖畫,還朗誦劇本給他聽,這燃起了小安徒生日后想當舞蹈家、歌唱家、演員或者劇作家的夢想。
在安徒生的成長中,文學、美術、音樂、戲劇等藝術對于激發他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丹麥,有許多扮演安徒生童話的小游戲,一些小型的劇院、游樂園也都在上演安徒生童話,很普遍。
在安徒生國際幼兒師范學院的課程中,我們見到了金發披肩的麗薩-范老師,一位優雅的女士,她帶著自己設計的“媽咪和小老鼠”品牌的童話服裝出現在我們面前。當她把國王、王后、公主、士兵、巫婆、小狗、牛、羊、兔子、狼、老鼠等服裝拿出來讓我們試穿時,教室里頓時沸騰了!充滿童趣的服裝點燃了大家的創意,大家紛紛披上衣服,做出各種造型擺拍,十分歡樂!
“媽咪和小老鼠”的服裝不僅生動可愛,且無論什么身高的人,都可以披掛上陣,這是麗薩老師精心設計的。麗薩老師的教育背景是經濟學碩士,她為什么要設計服裝呢?因為她的個人愛好就是做漂亮的小布藝,在她女兒小時候,她做了一些童話服裝讓女兒帶到幼兒園去玩。女兒長大后,某一天,她與女兒回訪幼兒園,驚訝地發現,8年過去了,幼兒園還在使用當時的服裝!孩子們穿著服裝一遍一遍地玩角色扮演游戲,不亦樂乎!
這深深地觸動并啟發了麗薩-范,她看到了童話服裝對于兒童的巨大價值。于是她辭去了工作,將愛好變成專業,與學術團隊合作,研究如何使用童話服裝作為教育的工具,創建了“媽咪和小老鼠”這一童話服裝品牌。她的教育理念是:“孩子永遠不會為了學習去玩,但是,學習會在玩的過程中自然發生。”
“戲劇”怎么“玩”呢?以安徒生童話《打火匣》為例,首先讓孩子聽故事,然后參與者自己選擇“角色”——國王、士兵、女巫、小狗、市民等。游戲開始,會有一個人來朗誦故事,隨著故事情節的推動,所有“角色”的動作、表情、配合,都靠“演員”根據故事描述來即興演繹。也有些孩子喜歡“搞怪”,更增新意。
丹麥幼兒教育有六大目標:個體技能,社交能力和包容性,語言發展,身體和運動,自然、科學和戶外活動,文化表現、審美和價值。在整個戲劇表演過程中,教師的高明之處在于:沒有預設,也沒有脫離故事,而是在情境中,潤物無聲地幫助孩子感知人與人的界限,制定與遵守規則,處理矛盾和沖突,尊重每位孩子的情緒,從中建構他們的語言、交流、共情、動作、想象、靈感的碰撞,激發出無限的可能與精彩。
麗薩·范老師強調,用孩子的視角去看問題,用孩子的思維去想問題,這也是安徒生童話最打動人的地方。
安徒生的理念貫穿整個教育系統
無論是想象力、創造力的培養,還是尊重、平等、信任、合作的價值理念,安徒生童話都能夠提供豐富的資源和“工具”,落實到教育和生活中。
延斯·彼得·馬德森教授研究的項目是講故事如何對教育產生影響。他介紹,丹麥有個古老的民間傳統叫“脫稿講故事”,在安徒生的創作中就能看到這種方式的巨大魅力:“安徒生小時候觀察能力特別強,喜歡聽大人們談話,也很喜歡在集市上觀察外地藝人的表演。他父親是鞋匠,會給小安徒生做木偶,在家里演木偶戲。這些經歷都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了圖像,慢慢地,他學會了寫作。后來他在歐洲各國旅行,也聽到很多故事,他就將腦海中保存的畫面編寫出來。”
直到20世紀60年代,丹麥師范學院的學生都需要學習“脫稿講故事”的方式。后來,因為倡導文字“閱讀”,丹麥取消了這種教學方式,改為“念故事”。但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丹麥人意識到其中的價值,又恢復了這個傳統。
“脫稿講故事”能讓講述者與孩子有更深刻的情感交流,馬德森教授說,小時候聽老師講故事“甚至能聞到馬糞的味道”。聽故事的人很容易感受到講述者的頭腦中是真的有畫面還是背誦出來的。同時,講述者的人生經歷、信仰、信念,也能分享給下一代,對孩子更有啟發意義。
南丹麥大學安徒生研究中心的波特森教授介紹,在丹麥,安徒生的理念和哲學貫穿在整個教育系統中,不僅在學生的課本中,還在各種項目活動中。有一個項目是研究“孩子提問”的,因為孩子往往會問一些宏大的哲學命題,如關于時間、空間的“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一個10歲的孩子,可能會恐懼死亡、懼怕失去父母等。而這些哲學問題都能在安徒生童話中找到相關的思考以及適合孩子年齡的理解方式。
還有一個項目,是將安徒生童話與公民道德教育結合起來,以戲劇、表演、音樂等形式進行第二課堂教育。年齡小的孩子可以從故事本身來學習;年齡大些的孩子,可以從抽象的高度來探討,比如把安徒生與其他國家的童話作家做比較和分析。安徒生的家鄉歐登塞市還組織了一個“童話奧運會”,讓14歲到19歲的中學生參與童話創意競賽。“童話奧運會”將覆蓋丹麥全國,并計劃推向全球。
“安徒生并不是在樹立道德模范,他并不告訴你什么是對、什么是錯,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的故事結尾大多是開放性的,是要把你的思維打開,激發出各種想法。而你作為社會的一員,得自己去找到結論。不同年齡的人從安徒生哲學中獲得的東西是不同的。我今年69歲了,但安徒生童話讓我覺得我心中還住著一個孩子。”波特森教授笑著說。
安徒生:丹麥社會文化的紐帶
安徒生生活的19世紀初,正是丹麥從君主制向民主制邁進的年代。記者斯汀-歐樂先生認為,安徒生對丹麥的民主進程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安徒生不是政治家,但他是為自由和人性價值奮斗的戰士。”斯汀先生說。
1845年,安徒生寫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表達了他對弱小群體的同情與關懷。1852年,安徒生寫了《她是一個廢物》,實際上是他母親的故事:一個窮洗衣婦,為了養育兒子拼命給富人洗衣服,因為站在冰冷的河水里,需要靠喝酒取暖,最后死于酗酒。富人卻讓她的兒子永遠記住自己的母親是個廢物,只有一位老傭人告訴他,他母親是個好人。1837年,安徒生寫了《皇帝的新裝》,大家都看到皇帝沒穿衣服,但沒有人說出來,只有一個小男孩說了真話。那個小男孩,其實就是安徒生自己。
“我把安徒生看作教育者。他的教育觀包含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和對權力的蔑視,還包括人道主義以及尊重和信任孩子。”斯汀先生說。
安徒生早期寫詩歌、劇本、小說時,被很多人嗤之以鼻。而當時的文學體裁并沒有“童話”,安徒生剛開始寫的童話被稱為“奇怪的故事”,被認為毫無價值。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歐洲其他國家獲得贊譽后,才被丹麥接受的。然而,逐漸成名之時,安徒生說:“我現在要開始寫給孩子們看的童話,我要爭取未來的一代……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
除了大量詩歌、游記、劇本之外,安徒生一生共寫了168篇童話,被譯成100多種語言。我們平常讀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安徒生認為,教育的價值,一方面要引導孩子成為好“公民”;另一方面,要根據孩子的興趣來培養,讓他們成為獨特的自己。
奧爾堡大學的約翰尼斯教授說,丹麥大多數孩子都是首先通過家庭熟知安徒生童話的。嬰兒出生后的第一份禮物,大多是從祖父母、父母那里得到的《安徒生童話》。在孩子的成長中,父母也會常常和孩子共讀安徒生童話。
丹麥的學校都有唱晨歌的傳統,其中有不少是安徒生作詞的,這些歌曲成了丹麥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有一首安徒生作詞的歌曲《我出生在丹麥》,在丹麥人人都會唱。
丹麥“終身學習組織”負責人麗薩女士認為,對丹麥人來說,安徒生已經成為共同的語言和文化DNA。孩子讀安徒生,更多看故事本身;而成年人讀安徒生,會從更高的層次來理解,比如安徒生敢于諷刺權威,最重要的是尊重,尊重每一個人,無論老幼、貧富、階級高低。安徒生甚至對丹麥人的言行舉止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約翰尼斯教授認為,安徒生童話還激發了一種社會責任感和志愿者精神。他傳遞的信息是:即使你是窮人、社會邊緣的人,你仍然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改變這個社會。他讓人們意識到,我是社會的一部分,我的聲音是重要的,我可以影響這個社會體系。很多丹麥人都樂于從事各種志愿者工作,比如服務于體育俱樂部、童子軍等。
在歐登塞市安徒生博物館見到館長拓奔先生時,我問他:“您認為安徒生童話中最寶貴、最值得分享給世界的故事有哪些呢?”
拓奔先生回答:“我認為第一個是《丑小鴨》,你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解讀一個人如何看待自身的價值;第二個是《老頭子做事總沒錯》,老太太對老先生的奇怪做法總是覺得了不起,在一些人眼里這就是真愛;第三個是《海的女兒》,小美人魚的故事不是迪士尼式的完美結局,但在人生理想的追求上,充滿了現實意義。”安徒生童話常常很憂傷,為何丹麥卻成為[最幸福的國家]
正像波特森教授所說,安徒生童話中有很多篇都在探討哲學命題,涉及“終極關懷”,如《海的女兒》《母親的故事》等都談到如何面對死亡。安徒生說:“我一生中,無論是光明的日子還是黑暗的日子,其結果都是美好的。它好像是在一條固定航線上向某個知名的地點進發——我在掌舵,我已經選擇好自己的道路,而上帝掌管著風暴和海洋。”
麗薩女士認為,有些安徒生童話的結局看似不是皆大歡喜,但并不意味著就是憂傷的故事:“比如《賣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最后去了天國,與祖母團聚,從信仰的角度,這是個好事情;再比如《海的女兒》,看似不是完美的結局,但我們不認為它是個憂傷的故事,因為小美人魚堅持夢想、不妥協,她始終追求人類的‘不滅的靈魂’。”
面對困難,丹麥人建立了一種樂觀,而這種樂觀源于對“終極關懷”的理解。
曾擔任市議員的本尼先生已年過七旬,他不辭辛勞帶領我們走訪歐登塞市里安徒生的遺跡。在女王的休息室里,他隆重地打開書本為我們朗讀安徒生童話。來到安徒生出生時受洗禮的教堂,本尼先生指著燃燒的蠟燭,說:“在黑暗里,我們要點亮燭光,不要詛咒黑暗。”的確,丹麥無處不在的搖曳的燭光,總能給人帶來溫暖、愛、Hygge(愜意生活)的氛圍。
2019年元旦,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在新年賀詞里對孩子們說:“重要的不是你長什么樣,或者你取得了什么成就,而是你是誰,你在別人一你的朋友和同學——面前是什么樣子。如果人一直忙于追求對自己最好的東西,就根本顧不上關心他人…-如果樹根壞了,樹木將無法直立。而一棵新的小樹需要很多年才能重新長成結實的大樹……”
我想,這應該就是丹麥社會能夠建立尊重、平等、自由、信任的基礎和源頭,也是安徒生童話的精神資源和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