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鋒
當前,亞太地區的地緣戰略格局正在發生深刻變化。這一變化的突出標志之一,是中國、美國和東盟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出現轉型。這種轉型,一方面是連對歐洲盟友都口出惡語的特朗普卻在強調要加強美國和東盟的關系,并稱美國要向東盟提供更加具有可靠性的支持和承擔安全責任;另一方面,對于美日等西方國家加強在東南亞影響力以抑制中國因素增長的行動,東盟國家也在思考和調整自己的對策。中國-美國-東盟三邊關系,正在變得更加微妙和復雜。
東南亞:從美國的“后院”到中國因素在該地區走深、走寬
在“二戰”結束后的很長時間內,東南亞地區一直是美國的“后院”。這不僅因為美國是大多數東南亞國家擺脫日本侵略的“解放者”,而且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美國更是取代了傳統的歐洲殖民勢力,將東南亞變成阻止蘇聯和社會主義勢力在該地區擴張的主戰場。一段時期內,美國對東南亞地區的影響力是壓倒性的。但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中美兩國在東南亞地區的戰略關系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從越南戰爭前期的相互敵對最后走向在戰爭結束時的合作。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后,中美開始了合作解決東南亞重大戰亂問題的歷史新進程。冷戰結束后,美國從菲律賓的撤軍及關閉蘇比克灣和克拉克軍事基地、東南亞各國接連發生的國內政治和經濟轉型以及東盟擴充為十個成員國等,急劇改變了東南亞地區的地緣政治格局,東盟也成為該地區最具凝聚力的次區域組織。在“東盟團結”和“東盟中心主義”的推動下,原本分散、內部多樣性巨大、戰亂不斷的東南亞開始成為亞太地區最為穩定的區域。東南亞的經濟也取得了長足發展,東盟開始成為在幾個大國之間追求相對獨立性和自主性的重要力量。
東盟成長和發展的近30年,也是中國和東盟關系不斷取得實質性進展、雙方睦鄰友好關系不斷深入、戰略伙伴關系開始成型的30年。2010年中國和東盟自貿區的建成,更是將雙方互惠互利關系推進到了歷史性的新高度。中國和東盟在經貿、社會交往和地區事務中的合作不斷擴大。近年來,中國更成為幾乎所有東盟國家最重要的貿易伙伴。此外,中國還與東盟國家通過啟動“南海行為準則”(COC)談判共同管控南海局勢,與部分東盟國家成功啟動“瀾湄合作”,并在湄公河流域進行聯合跨界執法和聯合打擊各種跨界犯罪。2018年10月中國和東盟國家又首次舉行聯合海上軍演。東盟國家更是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實踐區域,雖然“帶路項目”在東盟國家落地的過程中有起有伏,但中國和東盟多層次、多領域、多渠道合作的勢頭不會改變。中國因素在東南亞走深、走寬,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美國則將中國因素進入東南亞視為對美國在這一地區影響力的挑戰。美國定義當前中國和東南亞的關系也十分“美國化”,那就是中國想要在東南亞取代美國的影響力,最終把美國從該地區排擠出去。從奧巴馬政府到特朗普政府,美國不斷加大對東南亞地區事務的插手和干預。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就是從2010年時任國務卿希拉里宣布美國在南海也有“國家利益”開始的。特朗普政府上臺后,五角大樓更是不斷在中國的南海島礁建設上大做文章。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在2017年和2018年的兩次香格里拉亞洲防務對話會上都指責中國島礁建設是“想要欺凌和鉗制”弱小鄰國。2017年11月特朗普在菲律賓舉行的東亞峰會上宣布美國將追求“自由、開放的印太”地區戰略;2018年8月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訪問東南亞三國時提出“亞洲基礎設施合作建設倡議”,并宣布提供3.9億美元的資金支持;美國還宣布延長2014年提出的“亞洲海上安全倡議”,為東南亞國家繼續提供海洋探測、跟蹤和監視的信息技術支持;2018年3月美國航母“卡爾·文森”號在越南戰爭結束43年后再度駛入越南峴港;美國還不斷煽動和拉攏澳大利亞、英國、法國等國在南海進行“航行自由”。此外,美國在南海地區頻繁舉行多國聯合軍演,并鼓勵日本海軍介入南海。這一系列舉動的背后,都有美國想要重新將東盟變成美國的戰略抓手、打壓中國對東南亞國家影響力的戰略目的。
“大陸亞洲”和“海上亞洲”將重新定義
東南亞及其周邊海域在亞太地區具有重要的地緣戰略地位。南海不僅是連接太平洋和印度洋最為重要的海上通道,也是西太平洋海上運輸最為繁忙的水道。更為重要的是,南海是“陸地東南亞”和“海上東南亞”的聯結點,也是“大陸亞洲”和“海上亞洲”的交匯點。1999年,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陸伯彬(Robert S. Ross)曾撰文指出,在亞太地區存在著“和平地理學”的主張。他認為中國是一個“大陸強國”,而美國與日本、澳大利亞、菲律賓等同盟國組成了“海上強國”陣營,并稱東亞的海洋勢力是中國不可能逾越的戰線。因此,中國保有在亞洲大陸的優勢,而美國繼續牢牢控制亞洲的海上勢力范圍。亞洲的大陸力量和亞洲的海上力量因為沒有實質性的“力量交叉”,因此相安無事。然而,今天中國的崛起、中國海上軍事力量建設的發展和中國全力保障海洋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的行動事實上已經開始打破所謂“大陸亞洲”和“海上亞洲”的界限,中國謀求互聯互通和“帶路項目”發展的現實,也讓這兩部分亞洲的自然分界開始改變。未來中國“海洋強國”建設的戰略,也必然繼續打破“大陸亞洲”和“海上亞洲”的傳統界限。
這是中國、美國和東盟三邊關系正在面臨的一個新的現實。當中國在“鄭和下西洋”500多年之后重新走向“海上亞洲”時,并非意味著亞洲“和平地理學”的崩潰,而是它的重構。在這一新的“和平地理學”完全重構之前,南海問題的緊張恰恰反映的是新的地緣戰略力量博弈的事實。而要消除部分東南亞國家對于中國在“海上亞洲”保有力量存在和發展所抱有的疑慮,恐怕還需要一些時間。與此同時,對于特朗普政府在貿易問題上對華實行的霸凌主義,以及今天中美關系中美國更多強調“全面競爭”將會如何影響東亞地緣戰略的走勢,還有待觀察。但以下這些問題自冷戰結束以來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緊迫和尖銳:圍繞著“地區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的地區經濟深化合作進程,是否能夠向前推動?中美貿易戰對于東南亞國家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特朗普現在是全力拉攏歐盟和日本進行新的自貿協定談判,美歐日三邊貿易規則又將如何評估東盟的作用?在特朗普貿易戰的沖擊下,貿易保護主義是否也會在亞洲重新抬頭?更進一步來說,受中美關系負面因素的沖擊,東亞經濟的未來究竟將深化一體化還是進一步分裂?日本主導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究竟是開放的還是排他的?
此外,中美與東盟這三者之間的互動還面臨著又一大新挑戰,即隨著中美關系的變化,地區秩序層面上的“經濟”和“安全”二元并存的格局已經開始打破,地區經濟背后的戰略因素考慮正在變得更加活躍和具有影響力。但是它對于地區安全治理機制的建立和發展是正面因素還是負面因素,尚待觀察。
傳統經貿關系這個“壓艙石”正在變成中美戰略競爭的前沿領域。特朗普和他的鷹派團隊認為,這四十年中國“做大做強”是“占了美國市場開放的便宜”,貿易戰及其相關的對華制裁措施說到底是要在經貿領域對中國進行“總清算”。美國竭力強調所謂中國經濟的“非市場經濟體”性質,也是為了力壓中國接受所謂“公平、對等”的經貿關系。中美關系在經濟領域內的變化,也同樣反映在政治、安全和戰略領域。前不久特朗普政府宣布對44家中國企業和研發機構實行制裁,2018年10月4日美國副總統彭斯在哈德遜研究所赤裸裸的反華演說,以及美國海軍科考船停泊臺灣等一系列事件都已表明,中美關系的緊張和惡化已經是全局性的。而且它還會更多地影響到中國與東盟的關系。
創造性地增強中國-東盟戰略合作伙伴關系
中美戰略競爭的加劇,將對中國、美國和東盟三邊關系的未來帶來新挑戰。首先,中美貿易沖突會實質性地調整中美和東盟三者的產業鏈和供應鏈問題上原有的基本結構,這個過程已經開始。其次,美國試圖想要長期挑戰、甚至搞亂中國和東盟的關系,削弱中國在東盟的影響力。2018年10月中旬美國防長馬蒂斯的河內之行,顯示出美國對于拉近美越安全合作的空前熱情。第三,東盟國家面對美國可能全方位打壓中國的新態勢,會在外交和安全政策上做出怎樣的調整,對未來的三邊互動至關重要。
中國-東盟建立對話關系已經27年了。這27年中,雙方關系取得了實質性的重大進展。不僅是中國-東盟自貿區的建設和經濟與社會合作的全面進步,在政治和安全領域,雙方的信任關系也在不斷上升。東盟國家普遍認為,一個繁榮、強大的中國是東盟發展與地區和平的歷史性機遇。馬來西亞新總理馬哈蒂爾2018年8月訪問北京時強調,他的中國政策將繼續保持兩國緊密合作的基調。中國和菲律賓開始探討在南海的聯合海上執法,中國和東盟的聯合海上軍演也已開始。中國-東盟在COC單一案文磋商上取得進展,更是給雙方共同管控南海爭議和穩定南海局勢帶來了希望。然而,有三個方面的問題仍然非常值得我們認真對待和思考。
第一,西方社會力量對東盟的影響不可小覷。近幾年連續的國際輿論調查顯示,東南亞國家對中國的看法是消極面在上升。為什么會這樣?值得我們反思。我個人認為,中國仍然欠缺對整個東南亞的社會性影響。美國、日本、歐洲等西方國家不僅在國家層面上對東南亞進行投入,更有眾多活躍的非政府組織(NGO)在該地區進行活動。東南亞國家普遍使用的社交工具是美國的臉書和推特,美國在東南亞使館、領館的常駐外交官和當地雇員人數遠遠超過中國使領館的。近年來中國在東南亞的投資和經商人員不斷增加,在幫助東南亞進行建設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負面東西。拿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市(被認為是柬埔寨的深圳)來說,中國人不僅在那里開餐館、旅店,還開了一些賭場和博彩公司。這就成為美國《紐約時報》等西方媒體攻擊中國的口實。
其次,中國和東盟的相互理解、共同發展、社會性的緊密聯系和民眾間的親近感非常重要。中國更深、更廣地走進東南亞,是一個歷史選擇。歷史上中國和東南亞曾有過緊密的聯系,今后在創建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的過程中,需要中國人做更多的事,而不是簡單地進行原則宣示。走進東盟的中國公民能否很有素質地在當地工作和生活,能否在專業能力上讓當地的民眾刮目相看,這些其實比原則的宣示更能贏得人心。
第三,雖然中美在東盟會有各種競爭,但并非只有競爭,中美也需要在該地區進行合作,而這恰恰是東盟想要看到的,也符合管控中美關系的基本愿望。中美關系在亞洲“不失控”,是東盟的重大戰略目標。中美兩國誰能更加建設性地幫助東盟實現發展經濟這一目標,誰就能在東盟擁有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今天,東盟的團結和“東盟中心主義”,已經讓東盟成為世界政治中最成功的“次區域組織”之一,東盟從實力到人口,都可以稱之為“中等強國”。“東盟中心主義”為東南亞國家團結合作、發揮“中等強國外交作用”提供了信心來源,讓十個東盟國家真正開始擺脫外交的“小國困境”。同時,東盟國家十分清楚,東盟不能成為某個大國的附庸,更反對在中美之間“選邊”。
東盟在中美兩國的亞太競爭、合作和沖突管控中正發揮著微妙而復雜的作用。認識和把握好中美關系中的“東盟角色”,是經營好中國周邊外交的重大需要。我們要對東盟進行細致、客觀和深入的了解,包括他們的心態、理念和做法,同時我們要接受在亞洲的和平與繁榮進程中作用在不斷提升的“東盟角色”。只有這樣,中國和東盟才能走得更近、走得更實。
(摘自《世界知識》2018年第21期。作者為南京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南海協同創新中心執行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