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就像一些攝影師會在他人的鏡頭下感到拘謹,88歲的新華社老記者顧邁男長于采訪但并不習慣被采訪。“被采訪時別緊張”,女兒特地給她發來一條溫馨微信,這位做過整整30年采寫工作的資深記者看了攤攤手,哈哈一笑。
從上世紀60年代起,顧邁男報道了中國科技界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她的筆下群星閃耀:陳景潤、華羅庚、李政道、楊振寧、丁肇中、鄧稼先、王淦昌、錢三強、朱光亞、葉篤正……無數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字都在其間。
不夸張地講,顧邁男的新聞作品影響了幾代國人對科學家的共同記憶:她是最早發現并關注陳景潤的記者,是第一個走進核武器研究“禁區”報道鄧稼先的記者,是被華羅庚夸獎為“研究華羅庚的專家”的記者,也是被中科院的工作人員評價“她是我們科學院的人”的記者……直到今天,中學生們還能從語文教科書里讀到她寫鄧稼先和華羅庚的文字。

現在,顧邁男每天仍忙于讀書寫作。像年輕時那樣,她寫稿還是手寫,用的還是200字一頁的方格稿紙,但她學會了怎么在微信里改稿子。
今年夏天,她應出版社邀約,將寫過的一些科學界的大故事、科學家的小故事結集成冊,這本叫《科學的春天》的小冊子一經出版,不到一個月就2次加印,并被選入2019年廣東省中小學“暑假讀一本好書”推薦書目。
“新聞稿的生命力往往很短,年輕時我就琢磨怎么能讓稿子的生命力長些、耐看些?!鳖欉~男說,“如果我現在還年輕,我會繼續深入采訪那些為咱們國家做出貢獻的大科學家,狠狠地去挖掘。采訪這些人,一開始會很難,要知難而進,不能知難而退?!?/p>
退休已20多年,提及采訪,她依舊神采飛揚,“干記者,到現在我都沒干夠呢?!?/p>
“那之后,我更用心地做采訪,每篇報道都翻來覆去地看,確實把力氣都用上了,才交稿”
“青年時代的立志是很重要的?!倍嗄暌院?,顧邁男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志向(或是夢想)確立以后,就應朝著志向(或夢想)奮斗,經過無數的挫折、失敗、成功,最后圓了自己的夢。”
聽上去是人所周知的大道理,但“記者顧邁男”的路的確就是這么走出來的。
30歲出頭,顧邁男才當上記者,那時,她已在新華社做了近10年事務性工作,先在發稿部門對照領導修改、審閱過的新聞稿改清樣,又被調到社長辦公室做機要秘書。
走上工作崗位沒幾年,顧邁男渴望去大學深造,但國家建設急需人才,有人勸她:“新華社就是所大學,何必非要坐在課堂里讀書呢?”
在新華社,放棄了大學夢的顧邁男從經手的新聞稿和文件中學習,漸漸不再滿足于安坐在辦公室里管文件、聽電話,她萌生出一個新的夢想:當記者。
1962年,顧邁男鼓起勇氣,向時任新華社副社長朱穆之說出心愿,不久,她真得到一個去新華社國內部做科技報道的機會。
“穆之同志,到了國內部,我要是干不了可咋辦呢?”她又喜又憂地問。
“哎,干不了就回來吧。”
當時,正值我國科技事業迅速發展的時期。1956年,黨中央發出“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制定實施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首個科技遠景規劃“十二年科技規劃”,我國逐步建成一支具有較高素質的科研隊伍。
順應時代潮流,新華社也加強了科技報道的力量,顧邁男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了自己的記者工作。
一名毫無采寫經驗、蹲了近10年辦公室的機要秘書能當好記者嗎?可以想見,人們對此會產生的種種議論。
“我聽了反而更堅定了信心,決定迎難而上?!鳖欉~男說。
她日復一日地泡在北京三里河(中科院和國家科技委員會所在地)和西郊的中關村(中科院所屬各研究所所在地),她管這些地方叫“我的領地”。
1962年夏,顧邁男走進中科院動物研究所,跟隨正在研究治理東亞飛蝗的中國生態學奠基人馬世駿參觀實驗室??粗A髅笾械拇笮』认x,聽著研究者們對中國蝗災歷史和滅蝗經歷的介紹,她將所見所聞寫成職業生涯中的第一篇重要稿件:《揭開蝗蟲生活之謎》。
1962年7月12日,這篇通訊被《人民日報》刊發于2版頭條,此后,有人戲言,顧邁男當記者是從“蝗蟲起家”的。
首戰告捷,顧邁男卻沒有太多高興。此前,她將這篇通訊的初稿交給一位“嚴厲的伯樂”、她在國內部的領導方言,對方在仔細修改后,把稿件當著全體編輯的面甩給她:“你叫編輯給你當校對,你連標點符號都不會標,還當什么記者?”
“我接過稿子一看,不禁羞愧難當?!痹谌藗兊哪抗饫?,顧邁男窘迫難安。
“我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回到原單位做輕松的工作;再是知難而進,不退縮。我該怎么辦?我選擇后者。那之后,我更用心地做采訪,每篇報道都翻來覆去地看,確實把力氣都用上了,才交稿?!?/p>
1963年,顧邁男到河南新鄉的農民家里住了半個月,采訪在那里改良鹽堿地的土壤學專家王守純。
結束采寫后,一個早晨,她走進編輯部,正在掃地的方言看見她就露出笑臉,拿手里的掃帚輕打了她一下,“小顧,今天《人民日報》在社論的位置登了你的通訊!看來過去是讓你屈才了!”
原來,她寫王守純成功改良鹽堿地的報道被《人民日報》刊發在頭版頭條,相關通訊《鹽堿地上好莊稼》配發于報道下方、通常是刊登社論的位置。
從被質疑到被認可,顧邁男迎難而上,邁過了記者生涯里最初的難關。
此后數年,她采訪過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地質學家李四光、建筑學家梁思成、氣象學家竺可楨等著名科學界人士,寫下《藍田猿人化石出土記》《毛主席和科學家》等報道。
“剛入行,采訪的都是些科學大家,會不會很有壓力?”
“我不害怕,我是記者,這是我的工作?!鳖欉~男說,忐忑與緊張是難免的,但她每次都決定“做只勇敢的小鴨子,上架了”!
“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月,還有這樣不管不顧做科研、給國家做貢獻的人,我心想,不管怎樣,要為他寫點東西”
“文革”中的一天,顧邁男去中科院參加報告會。會上,中科院黨組副書記武衡在發言時提了一句:“我國年輕的數學工作者在數學的基礎理論研究方面,做出了一項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
“這個人是誰?”顧邁男立刻向身旁一位中科院局長打聽。
“哦,他叫陳景潤,快死啦,是個怪人。”
“我心想,這年頭還能做出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又快死了,還是個怪人,這人一定非同尋常,我要采訪他?!鳖欉~男回憶。
那是1973年春,她已連續多年沒遇到一個這樣想去采寫的選題。1966年夏,她到北京大學采訪,看見學校里的大字報鋪天蓋地,中關村的研究所、實驗室里也一片凋敝。
“完蛋了,寫不出像樣的稿子,一片混亂你寫什么啊?每次采訪回來都心灰意冷,我干了30多年記者,其中長達10年沒什么可寫,我那時非常不理解,為什么要這樣呢?”
聽說陳景潤其人后,第二天一早,顧邁男就跑到中科院數學研究所。
接待她的負責人說:“這個人生命力很強,醫院來了幾次病危通知單,但他現在還活著,他搞的那些研究也不為生產服務,我們都懶得管他……”
就在這時,陳景潤迎面走了過來。
顧邁男記得,陳景潤戴著藍棉布的鴨舌帽,架著副近視眼鏡,穿一身厚厚的棉褲棉襖,臉上笑嘻嘻的,不停地邊點頭邊說“謝謝,謝謝”。
之后幾天,顧邁男一直在數學研究所采訪,“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月,還有這樣不管不顧做科研、給國家做貢獻的人,我心想,不管怎樣,要為他寫點東西”。
她很快寫成兩篇報道:《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陳景潤做出了一項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成果》和《助理研究員陳景潤近況》,呼吁有關部門關注陳景潤,給他治病。
這兩篇稿件和她后來采寫的關于陳景潤的十幾萬字報道引起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的重視,陳景潤被送到醫院治病,命運也由此轉折。
1978年初,徐遲創作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發表后,“陳景潤”的名字家喻戶曉,激發了包括搜狐創辦者張朝陽在內的一代年輕人對科技的熱情和對科學家的向往。
同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受邀出席的陳景潤坐上主席臺,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只不過是攀上了科學的一個小山包,就受到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新華社記者對我的幫助?!?/p>
顧邁男全程親歷、報道了這次在新中國科技發展史上意義深遠的盛會。
她聽到鄧小平在開幕式講話中,闡述“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等重要論斷;也聽到閉幕式上,由播音員宣讀的中科院院長郭沫若的書面講話:“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
在知識分子們歡欣雀躍、科技工作全面復蘇的這個春天,顧邁男與新華社國內部記者傅軍連續數晚來到中關村采訪,發現這片黯淡多年的土地重新亮起燦若繁星的燈火,那是各研究所、實驗室里的科研人員們在挑燈夜戰,日以繼夜地彌補被迫虛擲的時光,他們就此寫出長篇通訊《中關村的燈火》。
祖國的命運與每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日后,有人問過顧邁男,她做記者的黃金時代是在哪個階段?顧邁男回答,在迎來科學的春天后。
“你問我這些科學家身上,什么東西最動人?他們為國效力的精神最打動我”
1985年,顧邁男在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采訪,閑談間,有負責人跟她分享了一則“趣聞”:物理學家楊振寧來訪時,曾問一個北京大學核物理系的學生聽沒聽說過鄧稼先,對方答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楊振寧大為驚異,說鄧稼先為國家做出那么大的貢獻,中國學習核物理的大學生竟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顧邁男絲毫不覺得有趣,只感到不是滋味,她覺得楊振寧批評的不是那個大學生,而是她這樣做科技報道的記者。
“鄧稼先到底是什么人?楊振寧為什么這么關心他?我要想辦法找到這個人?!?/p>
幾經周折,顧邁男在核工業部打聽到了鄧稼先,她發現要想讓這個人從不為人知到廣為人知殊為不易:他工作的領域涉及國防機密,且參與研制“兩彈”的科學家那么多,單獨抽出一個人來宣傳,行得通嗎?
“仔細想過后,我還是決定知難而進?!鳖欉~男說。
當時核工業部的辦公廳主任李鷹翔帶著她去拜訪國防科工委的負責人朱光亞,說明情況。談到能否報道鄧稼先,李鷹翔說:“鄧稼先病得很厲害,先報道他,等以后再報道其他的科學家……”
“新華社是個金牌子,他們大概也了解我算是個資深記者,幾十年來稿子里沒出過差錯。”就這樣,顧邁男拿到了采訪鄧稼先的通行證。
在醫院的重癥病房里,她初次見到剛做完手術的鄧稼先,之后,又前往鄧稼先工作的“九院”,即中國核武器研究院深入采訪。
1986年夏,新華社對國內外播發了通訊《“兩彈元勛”鄧稼先》,轟動一時。
“我寫著寫著就哭了,到現在看這篇文章心里還是特別難受?!鳖欉~男說。
她講起鄧稼先和母親的訣別,這個隱姓埋名的“失蹤”的兒子,于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秋天回到北京,在已經不能說話的母親病床前揮動手里的報紙:“成功了,成功了!”而他的母親至死都不知道兒子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還有1985年的國慶節,住院近3個月的鄧稼先帶著警衛員偷偷溜出醫院,他們先去了王府井的新華書店,鄧稼先在那里看了一個多小時技術書籍,還給警衛員買了本英語書。
之后,他又要求去天安門廣場,在國旗下,鄧稼先跟年輕的警衛員說:“到新中國成立100周年的時候,你都84歲了,那時,我們國家富強了,你可一定要來看我啊?!?/p>
“你問我這些科學家身上,什么東西最動人?他們為國效力的精神最打動我?!鳖欉~男說。
“看看鄧稼先,他為什么這樣工作?他想的是什么?是少年時代,中國的老百姓在北京見到日本兵要行禮的國恥,是要報效國家的決心。不要忘記這些人!我們現在說不忘初心,我們不要忘了他們?!?/p>
“還有那些海外華裔科學家,我在工作中接觸到他們,感到他們非常非常愛國,不是一般地愛?!鳖欉~男補充說。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她先后采訪過著名物理學家李政道、丁肇中、楊振寧,并在之后多年長期關注、報道他們的工作情況,深知他們為祖國科技事業做出的積極努力。
提到社會上一些人對楊振寧等學者的非議,她一連說了5個“不對”,“那都不對!他們不了解他。”
在科技記者的崗位上,顧邁男不知不覺間擔負起為科學家“立傳”的責任。她發現她的采訪對象們不僅學術上頗有造詣,還都懷有強烈的愛國心,大多在青年時代親歷過舊中國的黑暗,又在新中國誕生后,以極大的愛國熱忱投入工作。
她愿意下功夫把他們的人生經歷真實、細致地刻畫,也因而贏得科學界的認可。顧邁男的老同事傅軍曾說:“大大小小的科學工作者沒有不認識她的,連家里的大人孩子也跟她挺熟,她在科學界是個很受歡迎并得到信任的記者?!?/p>
“長期以來,我們對科學家的報道確實太少了。”2005年,時任新華社總編輯南振中應邀為顧邁男《非凡的智慧人生——著名科學家采訪記》一書作序,“我想通過這篇序言,傳遞自己的一點‘感悟’——有社會責任感的新聞工作者應該多為科學家‘立傳’。”
“干哪一行就要鉆進去愛哪一行,先不要考慮名利,好好做本職工作。”她說,“如果時光能倒流,我還想從頭再來過這么一遍”
最近,顧邁男剛整理完即將再版的丁肇中傳記書稿,遠在海外的丁肇中看了出版社發去的稿子,特地交代自己在北京的學生向她表示感謝。
再早些日子,華羅庚之子華俊東給顧邁男打電話說,“你是我爸爸的恩人”。她撰寫的《華羅庚傳》已再版4次。
“我們現在還在向顧老師約稿,希望她把更多故事講給孩子們。說實話,她在《科學的春天》里寫下的那段歷史,國家領導人和科學家們當年為推動中國科技發展所做的努力,我以前都不那么了解?!薄犊茖W的春天》一書責編錢丹說。
顧邁男有過離開新聞戰線去“當官”的機會,但直到退休,她都是一名記者,一個活躍在采寫前線的“排頭兵”。
“回頭看看,這條路我真的無怨無悔。新華社給了我一個展示才能的大平臺,讓我在30年里淋漓盡致地發揮,我非常感謝社里的各級領導和很多編輯,沒有他們的幫助和支持,我走不到這里。”她報出了一長串的人名。
“從沒想過國家和組織會給我那么多榮譽,又是‘三八紅旗手’,又是‘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又是國務院特殊津貼……我年輕時就是干、干、干、干!就覺得把你放在這條戰線上,你就應該把這條戰線上的人物挖掘出來,宣傳出去?!?/p>
家里的寫字桌面向養花的陽臺,陽光從窗外照入,落在顧邁男白色羽毛般的銀發上?!岸熳谶@里寫稿很舒服的?!彼χ蛉?,“要不我現在怎么還能寫出那么多東西呢?”
過往的驚心動魄、一次次知難而進,都已化為談笑間的一則則逸聞。
她提到唐山大地震發生后,自己立即趕往國家地震局,在地震棚里一蹲兩三年,遇上一次7.1級的余震。“樓晃得厲害,每個人臉都煞黃煞黃的,我心想完啦,要犧牲啦。”
“還有一回去美國采訪,全程上下飛機19次,有一次差點不能安全著陸,當時天空電閃雷鳴……”
1979年采訪回國講學的李政道,起初沒爭取到充足的采訪時間,她一連7周,天天跑去聽李政道講學,在課余和晚上采訪他的老師、同學、好友和聽課的學生,寫出通訊《李政道教授在中國講臺上》,被國內外媒體廣泛采用,也贏得了李政道的信任。
當然也吃過采訪對象的“閉門羹”,“你要拿出貨來,拿不出東西是得不到認可的”。
“干哪一行就要鉆進去愛哪一行,先不要考慮名利,好好做本職工作?!边@是這位前輩對后輩們最平實而真誠的勸誡。
“我這輩子行了,沒白活。”回顧完自己的職業生涯,顧邁男平靜地說,“如果時光能倒流,我還想從頭再來過這么一遍。”
(摘自11月8日《新華每日電訊》。作者為該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