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冀峰
一口氣讀完了半夏老師的《與蟲在野》,不覺身中這“八萬戶蟲”也蠢蠢欲動起來。在半夏老師那里,蟲的形象是那么美好,人與蟲的關系是那么和諧,這讓我想起了高中的一位女同學。據說,她對蟑螂的態度得分場合:有男生在,她就尖叫抓狂,做小女人狀;沒男生在,她反而毫無畏懼,大展手腳,直接弄死!讀《與蟲在野》,回憶高中趣聞,強烈的對比和戲劇性反差讓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什么人在什么情況下才會害怕或表現得害怕蟲子?文化塑造是如何系統性發生的?
“防蟲”“打蟲”“掃蟲”“殺蟲”“除蟲”“滅蟲”這些斗爭意向主導著大多數人對蟲子的情感。雖然我們也知道蟲大概有“害蟲”和“益蟲”之分,但我們到底沒有發展出對應的同樣有力的“愛蟲”“護蟲”理念。“消滅即合理”是“存在即合理”的邏輯延伸,這個“理”到底是什么理呢?是誰的理呢?一切存在物該找誰說理去呢?人若不先開口,哪個蟲兒能出聲呢?人類永遠是合理的,將自身合理化是理性本能的沖動。蟲子面臨著“總體的污名化”,與“以蟲之名”將他者污名化是聯系在一起的,如“臭蟲”“懶蟲”“淫蟲”“民之蟊賊”“國之蛀蟲”等負面形象。說來“道理”也很粗暴:塑造正面,也需要塑造一些反面。高尚化一些東西,同樣需要污名化一些東西。小學時語文老師講“蠶吐絲是為了人,蜘蛛吐絲是為了自己,我們要學習蠶的精神”,我至今也沒搞不明白什么叫“為了”。修辭力量大,但這股力量尤其需要邏輯作為平衡。

有時走在路上,看到路上被踩死的蟲子,內心總有一絲悲涼,生命無常,死去的也許是另一個自己。我想何謂“人道”?只有人說,只讓人走是人道嗎?蟲擋踩蟲,狗擋罵狗是人道嗎?人道應是道法自然,曲成萬物,克己復禮,行道讓道,而非霸道地恣意直線狂飆,有時,繞個彎,慢幾步,反而是真正的大道。相比于“愛護花草”理念的深入人心,蟲兒的境遇實在太可憐了!《與蟲在野》正是一部帶我們重新審視蟲兒的“人道”作品,文以載道,道法“自然”,我們太需要這樣“文學+自然”的作品了!作者為蟲說話,給蟲開道,在那里蟲是有尊嚴的生命,人是有道德的物種,這樣的思想境界讓人由衷贊嘆。
但是,說實話,書中個別蟲圖我是一時欣賞不來的,總感覺哪里“不爽”,然而一切讓人不爽的事物,都值得認真反思:到底是該對象讓人不爽?還是對該對象的認識讓人不爽?這促使我去反思自己的“缺省配置”。我知道自己仍有太多受人類中心主義文化熏習而積淀下來的成見,這些成見太久太深了,即便有批判的自覺,它們仍會時不時地主導我的頭腦干擾我的判斷。其實“爽”這個字就很耐人尋味,古義為差錯,今義為舒適,也許可以提出這樣一個近乎“生即是苦”的命題:“爽即是錯”。世間一切讓人爽的(很可能)都是錯的,例子太多,不勝枚舉。當然,嚴謹地講,“錯”應有其限制范圍。人類應該對“爽”保持警醒,太爽了,可能會爽死!人類應該對“不爽”保持反思,一切不爽的背后都深藏著對自身的無知。“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爽與不爽,誰知其極呢?那只蟲兒讓我“不爽”,但那只蟲兒又有什么過錯呢?對于喜歡蟲兒的朋友,我推薦讀《與蟲在野》,對于那些無感甚至反感蟲兒的朋友,我更推薦讀《與蟲在野》,因為“系統脫敏”更有助于完善心智。
讀《與蟲在野》產生共鳴絕非偶然,其中緣分頗深。與半夏老師相識是因為劉華杰老師,半夏老師在寫《看花是種世界觀》時采訪了我這個資深讀者。我們都深受劉華杰老師的影響,半夏老師寫出了《與蟲在野》這部佳作,我則主要把精力放在分形學與社會科學的結合上,思考“神秘世界”的真諦。一邊是博物-文學,一邊是分形-哲學,可以說是從劉華杰老師那里“一心開二門”,因此讀《與蟲在野》產生強烈共鳴是一種必然,我們都推崇共生,與蟲同樂。
目前博物圈的朋友們可能較少關注劉華杰老師的哲學研究,對其早期關于混沌、分形的研究不是十分了解。當然,不了解分形不妨礙博物,但如果了解的話無疑會更好玩。分形之父芒德羅在其《分形:自然界的幾何學》中談到分形與博物學:我們的分形模擬著作從少量的人類智慧和大量的博物學知識開始。人類智慧從觀察某些事物入手,像立體派畫家那樣做觀察。“云團不是球形,山巒不是錐形,海岸線不是圓的,樹皮不是光的,閃電不會沿直線行進。”所有這些自然結構都具有不規則的形狀,它們是自相似的……博物學知識涉及對自然結構事實的收集與分類。例如,當你測量一個國家的海岸線,測得越精細,海岸線長度便會越長,因為你不得不計入沿海岸線長度越來越小的不規則性。分形與觀蟲有何聯系呢?大有聯系!而且非常美妙。佛教大乘經典《華嚴經》就描述了不可思議的分形世界,那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世界,眾生本一體,故破除我執,不落于二邊,乃趨向大乘。經中講“我身中有八萬戶蟲依于我住”,這一洞見已經得到了現代科學的“證實”和“深化”。有詩為證:學者觀察惟仔細,蚤身復有小蚤棲。小蚤之血小蚤啖,循環無窮不止息。高安秀樹在《分數維》中這樣觀蟲:“大多數樹木和草的分岔構造具有分數維性質……樹枝大約為1.5維的分數維構造。植物的分數維性質,與住在植物上的節足動物的個數有關。小蟲可以有效地利用大蟲鉆不進去的植物的表面的縫兒。在同一棵樹上,小蟲能利用的表面積比大蟲所能利用的表面積要大得多,因此,越是小蟲越能多活下來……”
蟲兒雖小,但一蟲一世界,觀蟲,我與半夏老師同樂。因此賦得一首五律以贈之。詩曰:萬物本相親,蟲兒自可人。和君同在野,與我共分身。意妙文章老,華嚴世界新。一中含一切,無量等微塵。
半夏老師在書中指出“蟲”字有泛指一切動物的含義,故《與蟲在野》講述了她與蟲兒的故事,更呈現了萬物共生的圖景。半夏老師說,這本書是她的單眼與蟲蟲的復眼對視的結果。那種飽含深情的對視一定是“相看兩不厭”吧!如果蟲兒會唱歌,那么在野的背景樂一定是“確認過眼神,我遇見對的人……”萬物皆有可觀,風物長宜放眼,相看人蟲,其樂融融。天人“融洽”,沒蟲怎行!
(摘自11月6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