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背后的精彩

王延青

單位的人都叫她張老師。

小時候，有次我放學回家路上，經(jīng)過人民路地下通道時，突然發(fā)現(xiàn)她在十多米開外的前方走，當即興奮地大叫，“媽！媽！”可人多車雜，擁堵不堪，她毫無反應。我急中生智，改口又喊：“張老師！”

真神奇，她瞬間就回過頭來。看到是我后，她用手指點著我的額頭，半嗔半怪地說：“你這閨女，沒大沒小！”“怪我？”我也沒好氣兒，“叫你十來聲媽聽不見，一聲張老師馬上回頭，你就是好為人師！”

我這話剛出口沒兩天，家中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成了王老師，“好為人師”的媽媽則變成我的學生。

事情是這樣子的：作為河南地礦局職工教育年度先進個人，媽媽要在大會上發(fā)言。寫交流材料、分享工作經(jīng)驗那是輕車熟路，可要上臺把它一字一句念給大家伙兒聽，她感到為難。為啥？媽媽帶著我?guī)啄昵皬臒熍_遷來。不到半年，我已經(jīng)改口能說地道的河南話，跟同學們早就打成了一片。本來嘛，入鄉(xiāng)隨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可我媽則不能。興許是眷戀故土，鄉(xiāng)音難忘，再或者是人到中年，語言接收和轉(zhuǎn)換能力漸弱，她那辨識度極高的膠東口音從未變過。之前，她在煙臺當數(shù)學教師，來地質(zhì)隊就做了專業(yè)對口的職工教育。那些年，為提高隊伍素質(zhì)，野外分隊收工，青年職工要歸隊進行文化課的補習。媽媽就負責教授代數(shù)。我小時候淘氣，花花腸子多，上學不愛讀書，天天凈琢磨在老師和同學身上找樂子。以我的心思揣度媽媽講課的狀態(tài)，想想那畫面都很搞笑。有次我大著膽子問她，“你講話那個調(diào)調(diào)兒，學生在下面笑不笑？”媽媽瞪我一眼，說：“誰要是笑，就叫他站到教室后面聽。”停一小會兒，她又補充道，“我的學生都是上班的大人，很有修養(yǎng)。再說地質(zhì)隊天南海北哪兒的人都有，就光興你們講河南話？”

“也是。”我爸說，“到大會上發(fā)言，樸素些，本色出演也無妨;平常咱怎么說就怎么念唄。”對呀，我隨聲附和。可我媽覺得，全局會議，還是得莊重些，正式些。不就幾頁紙嗎？她想用普通話念。

問題是我媽平時也沒講過普通話呀！

媽媽的發(fā)言，著急的是我。我擔心她出了丑人家笑話。可你再急，該有的程序不能少，否則會欲速不達。膠東話與東北口音有些相似，最大的特點是沒有卷舌音：油肉不分，三山一樣，吃和七相同。于是，我決定先幫她搞定卷舌音。我讓她仔細盯著我的嘴型模仿，可她把舌頭卷得太過了，發(fā)出的語音往往含混不清，仿佛舌頭短了一截兒。幾句話連在一起通讀時，反把“又”念成“柔”，“三次”成了“山

吃”。還不如原來的家鄉(xiāng)話！我一邊安撫她懊惱的情緒，一邊拿她的稿子，把其中卷舌音在字眉上一一做了標注。這三四頁紙的發(fā)言，要是叫個五六年級的小學生來讀，輕輕松松小菜一碟，可放到我媽身上，聽著就仿佛是滑稽段子的表演：不僅音調(diào)四聲被念得東倒西歪一片狼藉，好多固定詞組也因她頻頻的語塞卡殼而被迫勞燕分飛，就這樣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搞不清整個句子想要表達的原意。

“別念了，別念了！”我笑得揉起了肚子。媽媽瞪著我，繃緊了嘴巴。我趕忙收起笑臉，正襟危坐雙眉緊蹙：“這怎么行！”

我抽出一頁文稿，慢慢地讀。我讀一句，她跟一句，兩個人把腦袋湊一塊兒。遇到她發(fā)音吐字困難的地方，我們就重復個五六遍，一點一點幫她糾正。每當她讀得稍有進步，我就高調(diào)給予肯定。媽媽受到鼓舞，輕松不少，勁頭兒也更大了，還點著我的額頭說，“嗯，行，小閨女將來能當個好老師！”

其實媽媽的發(fā)音并沒有太大進步。聽她再次念完稿子，我的額頭要滲出汗來。還好離開會有幾天的時間。我就每晚陪她燈下苦讀。她自己白天也一遍一遍地練，一點一點慢慢進步。

轉(zhuǎn)天清晨，聽見媽媽在客廳用普通話喊道：“尊敬的領導，各位同志，該起床啦，吃早飯啦！”嗯，音調(diào)的四聲已經(jīng)很準，“早”和“志”發(fā)音很清晰啦，“尊”跟“吃”還有一點兒生硬和跑風。我想笑又莫名感動。此時的媽媽就像個單純的小學生，好用功，好認真啊。

媽媽去局里開會了。盡管文稿中每一行都有我在關鍵字眉上清晰的注音，盡管媽媽的讀稿水平已基本順暢沒什么大的問題，那兩天我依然忐忑不安。我被自己的想象帶得太遠了。我生怕媽媽讀著讀著一時緊張卡了殼念不下去，怕她又出現(xiàn)混淆不清的口誤，引得臺下人哄堂大笑。那樣多尷尬呀！

終于捱到媽媽回來。她一進門，我就撂下作業(yè)，沖出書房看她的臉色。媽媽你發(fā)言了嗎？嗯……她一邊規(guī)整包里的文件，一邊隨意應我。這聲兒拉得挺長，聽起來一切順利呀。臺下人沒笑你口音嗎？媽媽瞪我一眼，“誰笑話？臺下也都是各地質(zhì)隊的老師，老師最理解老師。精彩的部分都在口音背后。”（作者單位：河南省航空物探遙感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