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閱讀品質的追求

王俊康

回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原廣東省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副廳）、主席團成員、兒童文學創作委員會主任、校園文學委員會主任。省關工委顧問。

一本好書就像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指引你前進的方向。找準一本適合自己的好書，它就是你終身的摯友，形影不離，風雨無阻伴你前行。

我今生有幸，在青春飛揚的年輕歲月里，與一位老人成為莫逆之交，他是我這輩子的良師益友。直到今天，我已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我這位從未謀面也不可能見面的朋友，已伴隨我走過近六十個春秋。我衷心地感謝他，是他讓我變得強大，是他讓我至今精神上仍然充滿陽光，是他讓我對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有了清醒的認識，從而在人生道路上立志奮發、砥礪前行。

這位老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也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一位政治家，我是在閱讀他的不朽詩篇《離騷》時認識這位可敬的老人。我驚訝在二千多年前的遠古時期，在中華民族歷史上，竟然會出現這樣出類拔萃的先賢，他身上有諸多的高貴品質，他的人生閃爍著人格魅力，他的瑰麗詩句驚天地泣鬼神，他的一生體現出有良知文人的精神風范。

梁啟超說他是“中國文學家的老祖宗”，魯迅說他的作品“逸響偉辭、卓絕一世”，這是從文學上對屈原的評價。而聞一多的評價則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沒錯，屈原是一座巍峨的歷史豐碑。毛澤東充滿深情地說：“他不僅是古代的天才歌手，而且是一名偉大愛國者，無私無畏勇敢高尚，他的形象保留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海里，無論在國內國外，屈原都是一個不朽的形象。”

《離騷》是一首波瀾起伏、氣魄宏偉的抒情詩，全詩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干四百九十字。詩中突出抒寫作者自己面對不幸境遇，仍然堅持對理想的追求，既揭露了楚王的昏聵多變、忠奸不辨，還抨擊了舊貴族結黨營私的丑惡嘴臉。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美政理想以及堅貞品格，像一條閃亮的紅線貫串全詩。

在近六十年《離騷》的閱讀中，我感情的波濤一直洶涌起伏奔騰不息。我一次次捫心自問，假如是我，面對如此惡劣的政治環境我會怎么做？是面對還是逃避？是堅守還是退讓？是勇敢還是懦弱？是殺身成仁還是明哲保身？說實話我不敢響亮回答。我知道我的精神氣場還不夠強大，還不足以支撐我像戰士一樣投入到殊死的較量之中，因而我意識到，我更需要加倍地從他的書中吸取精神力量。

在《離騷》的閱讀中，我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但也走過下少彎路，收效甚微。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把大量時間和精力花在注釋和考證上，而對詩的精華和精髓有所忽略，閱讀中心的錯位，大有舍本逐末，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感覺。

由于長詩演繹的是公元前戰國時期的人和事，年代久遠，在譴詞造句和語法使用上與現代大不相同，你不得不花大力氣去探究。如《離騷》開篇第三句“攝提貞于孟陬兮”，書中注釋“攝提”為“攝提格”，那又何謂“攝提格”呢？原來是古代紀年的術語，和星座有關。那么屈原又為何如此重視“攝提”之年，把它寫在詩篇之首呢？于是我又去查找相關的星座書籍，才約摸弄清它的愿意，怪不得屈原以這年出生為豪。

再如“忳郁邑余住傺兮”、“余雖好修姱以韈羈兮”，怎么讀來都覺得拗口，光是弄明白字詞意思都相當不易。再加上詩中想象瑰麗奇特，使用眾多典故，你不得不停下閱讀而去查找資枓，使這些典故和人物與詩意緊密相連，與詩情息息相關。如顓項、夏禹、商湯、周文王、彭咸、鯀、夏啟、羿、寒浞、高辛、少康、武丁、呂望……密密麻麻林林總總，讓你目不暇給，還有大量陌生的芳草和楚國方言，弄懂也不易。所以《離騷》一路讀來相當吃力，開始之時，甚至還感受不到審美的愉悅。

在《離騷》的閱讀中，我還不知不覺進入一個“誤區”，我認為能夠一氣呵成大段地背誦長詩，背得滾瓜爛熟，才會進入一種閱讀新境界。于是我長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去背誦。心想讀書千遍其意自現。若是有人間我《離騷》讀了多少遍？我實在是無法用數量詞去衡量和表達，我只能告訴你《離騷》詩集我不知讀破了多少本！可遺憾的是書卻沒有真正讀進去，藝術審美的感覺也沒有真正獲得釋放。

直到十年前一件事情觸動了我，引起我的深思，調整對《離騷》閱讀的方向。

十年前我命懸一線，在ICU室搶救七天七夜。我痛苦萬分如進地獄，但我沒流一滴眼淚，我默讀《離騷》，一來給自己勵志打氣，二來借此轉移注意力以分散痛苦。誰枓背誦不一會兒卻卡殼了，滾瓜爛熟的詩句背誦得顛三倒四，甚至有些詩句已經記不起來了。怎么會這樣？我聽說長時間使用麻藥，記憶力會衰退的，忍不住淚水涌了出來掛在臉上。有護士貼著我耳朵問：是傷口疼嗎？我搖搖頭。護士又問：是心臟疼嗎？我還是搖搖頭。護士不知道，我痛苦流淚是心疼我幾十年積累的對長詩《離騷》的熟讀記憶全都泡湯了，這種痛苦真是難以言說。

后來我冷靜下來，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思考一些深層次的問題。我和自己對話：讀了幾十年《離騷》，難道就是為了背誦嗎？你又不是朗誦藝術家，背誦有那么重要嗎？我這種閱讀追求，無非就是想作秀、想獲得掌聲和榮譽，分明是閱讀目的不純的表現。記憶力衰退并不等于記憶力消失，屈原高貴品質之一就是堅守理想之光，如果我這一點挫折就心灰意冷，那《離騷》就白讀了，屈原也白學了。

經過一番思想交鋒，我心里豁然開朗，終于走出死胡同，自覺進入一種新境界。此后十年閱讀《離騷》，感覺有了質的飛躍。

近十年來，我更加勤奮去閱讀《離騷》，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彌補記憶力衰退的缺陷。我甚至常常在半夜醒來后，就直接進書房看一會兒《離騷》，冷靜想一些問題，然后再回臥室睡覺，這樣心靈會得到特別的撫慰。

近十年來，我格外重視對《離騷》閱讀品質的追求。我不再是一個死讀書讀書死的書蟲，不再僅僅拘泥于字詞句和典故;我也不再是一個復讀機，死板而又機械地復讀原文。閱讀中我不再置身度外，我會把自己擺進書中，從旁觀者轉變成當事者，我的感情隨著主人翁的命運變化而變化。此時的閱讀生機勃發，眼前呈現正義與邪惡的較量，看到刀光劍影，看到陰謀詭計，看到“長太息以掩涕兮”的目光，看到“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身影，看到得志小人“彈冠相慶”。我耳畔也聽到廝殺聲聲和不息的吶喊，聽到汩羅江畔那行走老人絕望的嘆息。我的心也會疼也會滴血。

此時此刻，我意識到近六十個春秋苦讀《離騷》，如今終于讀進我的心里，進入一種境界，但我愿意把此作為一個新的開端，因為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