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總在校園周邊徘徊的“小蝸牛”

劉靜

廣州的冬天不是那么冷，然而當有陽光灑下的時候，孩子們依然喜歡聚集在有陽光的那個角落。我站在某一個他們注意不到的地方，遠遠地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談笑間洋溢出來的微笑，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耀眼，如同暖日中綻放的花朵。

學生中有一個女孩兒，胖乎乎的，站在人群的最邊緣，戴著一副暗紅色邊框的眼鏡，穿一件短袖T恤。她手里是有一件綠色襖子的，然而，她沒有穿。她的臉有些木然，神情也有些許落寞。微微的風吹起了她的短發，我打了個寒噤。此刻，我真想靠近孩子，對孩子說：“孩子，你不冷嗎？”正當我準備走近她的時候，鈴聲響起了，一群孩子呼朋引伴地走開了。

那個孩子，是我們班的小婷。

那天下午放學，路燈已經都亮了，夜色拉長了樹的影子。我正走出校門，便碰到了她，那個叫小婷的孩子，她依然是落寞地坐在校門口公交站的座椅上，正在讀著前不久我讀給她們的一首詩——《牽著蝸牛去散步》。

“喜歡這首詩嗎？”我從后面繞到小婷的前面問她。很明顯，她緊張得哆嗦了一下。

“喜歡，老師。”

她的聲音里有羞怯，她似乎想把那首詩藏起來。但是，她來不及了，我已經看到了她專注的神情和她手里的那張已經被打開、折疊過無數次的幾乎快要爛掉的紙張。我湊近她，與她一同并排著坐在長椅上，她略微有些驚詫，但是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也許她知道了我的意圖。

我指著她手里的詩歌，說：“你可以讀一遍給我聽聽嗎？”

她點了點頭，然后很認真地讀著：

上帝給我一個任務，叫我牽一只蝸牛去散步。我不能走太快，蝸牛已經盡力爬，為何每次總是那么一點點？我催它，我唬它，我責備它，蝸牛用抱歉的眼光看著我，仿佛說：“人家已經盡力了嘛！”我拉它，我扯它，甚至想踢它。

小婷稍胖，但是她的聲音很柔和，就像是這冬天里的暖陽一般，聽起來真是舒服極了。她讀詩歌的樣子真是安靜極了。當她讀到“蝸牛受傷了，它流著汗，喘著氣，往前爬……”的時候，她停了下來，頓了頓，然后接著往下讀。那時，她眼睛里有淚光在打轉，我越聽就越覺得，她就是詩歌里的那一只被重重的殼包裹著的有著柔軟身體的小蝸牛。

“這是你爸爸讓我轉交給你的50塊錢。他說他很想你，讓你給他打電話。”我把小婷的父親讓我轉交的錢給了小婷。

“老師，他為什么又給我錢？我媽媽不讓我要他的錢。”

我似乎明白了，這個孩子可能有一個特殊的家庭。

當我問她為什么喜歡這首詩的時候，孩子給我講了她的家庭狀況。

她的父母離婚了，現在她和母親、繼父以及繼父的女兒住在一起。繼父嫌棄她什么都不會做，經常無端地朝她發脾氣，母親也經常拿她和繼父的孩子作比較，說她沒有給自己的媽媽爭氣。她的父親終年在高速公路上跑，很久都不聯系一次。

“那面對這些情況你會怎么辦呢？”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內心已經很難平靜下來了，但是我依然強忍著難過，故作自然地問她。

“只有不說話了，然后就晚點回家了，不然他們總是說我沒用。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總讓媽媽生氣。”女孩嘟了嘟嘴巴，喃喃地跟我講。已為人母的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可憐的小女孩站在家里的某個角落偷偷哭泣卻又害怕母親看到的樣子，她是那么的需要母親的關心，卻又是那么堅定地拒絕著母親的關心。

“我聽學校老師說你從前經常天黑很晚了都不回家，在校園周邊溜達，這就是原因嗎？”我問她。她依然是點了點頭，然后一臉恐懼地看著我。我想，也許她害怕我因為這個事情責怪她。我真想對孩子說：“孩子，外面不安全，早點回家。”然而，此時的我語塞了。

她看我不說話，便問我：“老師，我是不是很笨？”

“不，你不笨，你看你讀文章的時候，讀得多好，全班同學都覺得你讀得好。有的時候，你比老師都讀得好！”我安慰她說。

“老師，您說的是真的？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沒那么笨，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習可好了。不知道為什么，從三年級開始，我的學習就慢慢落下來了，現在更不行了，尤其是英語。但是老師，我現在很喜歡語文，所以我語文一定不會落下的。”小婷忽然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

是的，因為很喜歡聽小婷給我們讀文章，所以我會經常讓她給大家朗讀課文，這種認可也逐漸地被其他孩子放大。這也許是小婷在其他孩子心中唯一的優點吧，這也許是小婷在班上唯一的自信吧。

“你想你爸爸嗎？”

“想。”

“那你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我疑惑地問小婷。

“我媽媽不讓我給他打電話，不許我跟他聯系，媽媽說他會把我帶壞的。”小婷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出了一副很無奈的樣子。“爸爸媽媽經常吵架，后來爸爸媽媽就離婚了，我跟媽媽，弟弟跟著爸爸。”當我聽到這里的時候，我以為孩子會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但是孩子沒有，此刻的她就像是卸下了一個包袱一樣輕松自然。我也終于明白了孩子為什么喜歡獨來獨往，為什么經常徘徊在校園的附近。原來，她沒有傾倒心靈垃圾的出口，她什么都不能說，也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做一個沉默的人。這樣，她才不會變成那只受傷的蝸牛。

我讓孩子先回家，然后按照與孩子父親約定的時間，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孩子的父親說，孩子的母親總是無端責罵孩子，他嘗試著與孩子母親溝通，但最后都是以失敗告終。現在他們分開了，孩子的母親斷絕了孩子與他的一切往來，他只能每天等著孩子給他打電話，孩子總是說打，但是他每天等到的都是失望……我又怎么能說，是孩子的母親刪掉了孩子電話手表里父親的電話呢？我又怎么能說是孩子想打卻打不了呢？我只能對孩子的父親說：“孩子真的很需要父母親的鼓勵、關愛，任何一種愛的缺失，都會讓孩子失去平衡，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不穩。”女孩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對我說：“我明白了孩子的缺失，希望孩子心靈的創傷面不要太大，至于學習我不是那么在乎。”當我告訴孩子的父親，孩子對自己的學習充滿了期待的時候，孩子的父親又一次沉默了。他終于明白了孩子需要什么，孩子需要愛的滋養，需要學習的進步，這些都是她自信的源泉。臨掛電話前，孩子的父親對我說：“劉老師，我現在與孩子的母親溝通不了，可以讓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勸勸孩子的母親，讓她對孩子少一點責罵，多一點關愛嗎？”聽到這一句話，作為班主任的我，內心頓時充滿了被信任的正能量。

隨后，我立馬撥通了孩子母親的電話，電話的那頭，她的母親邊抽泣邊對我訴說對孩子的愧疚，隱約中我聽到了小婷給母親讀著《牽著蝸牛去散步》的聲音。那聲音與母親的抽泣聲形成了一支美妙的合奏曲。我知道，這合奏曲里有理解、希望，更有學校與家庭共同期待的聲音。我的眼也不覺朦朧了……

電話的最后，我對孩子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孩子的成長，不是一蹴而就的。孩子是慢慢成長的，教育孩子就像是牽著一只蝸牛在散步，需要我們放慢腳步，靜靜傾聽，細心呵護。很多時候，慢了下來，靜了下來，才能實現更多的期待。

那天夜里，我感受到了冬天里的微風原來也有這么溫柔的時候。慢著，我似乎聽到鳥叫，我似乎聽到蟲鳴。我看到了漫天的星斗，多么美麗。小婷，我們的孩子，那個徘徊在校園的小蝸牛，原來是上帝叫你這只小蝸牛陪我們一起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