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云 江曉成 張一馳
揆諸人類歷史,不難發現城市化和城市現代化的歷史一直是同人類的進步以及“人文”的不斷積累聯系在一起的,任何一座城市都無法割斷它自身的歷史和古老文明的聯系,而古今中外的城市發展史都在證明,城市的魅力是以其“人文化”的程度為權衡的。
在今日的北京,不難看到高樓大廈林立,劇院、博物館、音樂廳、咖啡廳等文化及休閑設施應有盡有,并新建了西單金融街、建國門商務圈、鳥巢奧運場館等。但是,它們都屬于現代文明,而非一個古都的“人文”建筑。誠然,北京同時也加強了對歷史文化的保護,大力實施“民居修繕工程”“胡同整治工程”,積極推進“四合院修繕整治工程”和“名人故居會館的保護修繕和開發利用”,有效保護了北京的歷史風貌,也在努力彰顯古都的人文底蘊。但在加大公共文化投入的同時,更要注意挖掘古都自身悠久而醇厚的歷史文化,也即城市自身的人文文化,這樣方能保持城市自身的個性,特別是要突出城市精神的元素,如此這個城市才能夠擁有永久的魅力。
北京城的品格
從歷史路徑來看,一個城市的品格,既來自歷史進程中的自然積累,也來自時代的需求和人的培育。而在今后城市的發展中,將傳統“人文”的精華注入城市建筑及城居者的素質培育上,當是一件最值得重視的事情。
那么,如何更徹底、更精準地清理和發掘歷史賦予北京的城市品格和特質呢?與其從書本上、從對國外現代化建筑的參照上來進行這項工作,不如回到北京城市的自身。為此,我們將以敘史的方式,復活文物古跡的歷史精神,從中國發作為現代城市要素的人文意識,使建筑古跡不再只是一個存在著的物體,而是展現歷史場景并與時人共建城市文化生態的人文場域。為此,本書所言之“人文”是廣義的,囊括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所有“思想資源”,在一定意義上超出了前文所述學界對“人文思想”的涵蓋與界定。但就研究選材而言,本書將關注以下幾個話題:
一是,城市布局凸顯了“禮”制下的權力序列。北京作為一個歷經千年之久的古都,有著悠久的文明和燦爛的文化,積聚了中國傳統城市的人文精髓,同時其城市樣貌又是由遼朝的契丹、金朝的女真、元朝的蒙古、明朝的漢、清朝的滿洲等諸多民族匯集、交融形成。可以說北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發著中華民族的人文氣息。但是,值得關注的是,這個由不同北方少數民族與漢族建造的都城,幾乎無一例外地注重儒家的“禮”制,并在“禮”的規范下打造了城市的空間。即便是今日已不復存在的遼、金、元的都城遺址,同樣可以依稀從中辨別出儒家文化的印跡,其已經形成規制的“方形城”儼然是一個模板,而自宮城、皇城,到內外城(包括子城)的空間等級序列,正是“禮”對權力及其等級序列的賦予。這既是中華多民族統一國家的文化交融的象征,也是中國人文思想中“道統”的體現。
二是,城市的坊巷街區所體現的空間秩序。盡管代表傳統城市特征的城墻與護城河在北京已經風光不再,但是,棋盤式的街道、縱橫交錯的胡同等,大多以舊有的風貌和形式承載著人文的內容。
街道布局一向是城市規劃的重點,也是構成城市整體空間布局的關鍵。所謂“平治道路,王者所先”,可以考諸歷史資料的元大都就是按照《周禮·考工記》為藍本構建的城市。在街道規劃上,元朝遵照了“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的設計,形成了縱橫交錯各九條大街的格局。在此基礎上,明朝在修建北京時增加至十六條大街,南北縱橫,構成了城市交通網絡的干道。而清承明制,在城市道路規劃上未做改動。
此外,北京城還有許多的“胡同”經緯交錯。這些胡同同樣也形成于元朝。《析津志》中記載,元大都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衡通”。它告訴我們,元朝時“衡通(胡同)”有29條,而明人張爵于《京師五城坊巷銜衙集》中列舉的近1200條街巷中,稱“銜衙”(胡同)者有464條,相對于元朝已多出15倍。可見,明朝沿襲了元朝的街道建設風格,進一步增建胡同。進入清代,稱“衙衙”者又較明朝增加一倍多,為1121條。這些胡同多東西走向,寬度在4~7米之間。
這足以表明,在北京城的規劃及建設中有著多民族人文元素的存在,并有民族文化之間的交融。但最重要的還是這些胡同的名字,它既是歷史上的一個符號,也是人文在地域空間的印記,是家戶屋宇之外的公共空間,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所以,每一條胡同都是一部完整的日常生活史。特別是那些有著“故事”的胡同,它們無疑已成為北京城人文記憶的一個部分。
此外,在北京的西城還有一個最能代表傳統“人文”精華的社區,即“宣南”社區。這個社區以“琉璃廠”商業文化街為中心,周圍聚居著清朝漢人在京旅居的眾多士大夫。因位于宣武門以南,故稱“宣南”,又因這里文人薈萃,是創造傳統“人文精神”的一個重要場所,又有“宣南文化”之稱。而“宣南文化”已然成為清朝“人文精神”的象征。
三是,商業空間的伸展進而對城市格局及文明產生了影響。明清時期,北京城不僅是一個政治、文化的中心,也是一個商業發達的城市。悠久的歷史,繁盛的人口,諸多的旅人,都令這座城市蘊含了相當龐大的商業潛力。而北京當地的物產亦頗多著稱于世者,進一步催生了本地的商業文化。商業在這座城市中,一直不僅僅是一種獲取利益的手段,它受到了以人文特質為核心的城市文化的影響,進而被改造、被納入到了北京文化的體系中。這種改造的洪流異常強力,使得北京城在商業上成了海納百川的城市,這在歷史上不難找到相關的例證。
諸如北京有許多耳熟能詳的“老字號”,“同仁堂”藥鋪是浙江人所開,“瑞蚨祥”綢布店是山東人所開,錢莊票號是山西人的專利,“北京的漆鋪大半都是山西買賣”,“翎子這行買賣,向來是山西人所作”。而在飲食方面,北京的傳統飲食也是來自四面八方,烤鴨來自山東,薩其瑪源于東北,火鍋的走熱也與滿族有著密切的關系。但這些都不妨礙它們冠名北京,被納入北京的文化之中并成為北京城市的人文特色。
雖然在明清歷史上,北京城市的商業活動出現過許多新的現象,處于不斷變動的狀態中,但是人文思想始終與商業活動之間存在密切的相互作用。其最終結果是,城市商業活動一直在城市的文化軸線附近游走,構成了城市文明的一部分。商業空間影響著人們在城市中的文化體驗,其中廟市就是一個鮮活的范例。在中國,商業與文化在廟市中并非是彼此孤立的,商業活動為文化活動吸引了城市居民的關注,令文化因素更方便地介入到城市居民的生活中去。
但北京商業空間的興盛,從根本上說還是與北京城市中“王朝首都”“天下中心”的文化特征緊密結合起來的。工商業的興旺,表現在商業網點對城市社區(街巷胡同)的滲透,而且商業場域還擴大到了北京城的周邊,諸如通州城就切實表現出一個為首都服務的商業城鎮的功能和性質。
四是,政治權力與政治體制對古代城市的影響無處不在,而這一點又與出入廟堂的文人官僚有著直接的關系。作為人文層面上的意識,歷史文化的底蘊同群體的歷史記憶與傳承密不可分,而歷史記憶、對歷史文化的認知,則同歷史文化的沉淀與再闡發有著密切的聯系。那么,能夠對這種記憶進行認知并闡發的人,無疑是那些掌握文化知識并具有一定話語權的文人官僚以及士大夫群體。在古代中國,士大夫群體包括那些入仕成為官僚的文人,他們在文化活動中歷來都承擔著重要的使命,包括政治使命。而在文化的傳承中,他們尤其起到了核心的作用,甚至構成了文化的主體。
對于士大夫而言,考論經史、吟詩作賦,是其文化活動的基本形式。而當這些基本的文化活動以北京城市風貌為對象時,北京的歷史文化便開始被闡發、被建構、被積淀了。因此,士大夫不僅是人文文化的主體,也是人文精神的闡發者。而“闡發”在歷史記憶的過程中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它令處于敞落狀態的、片面的、僅作為普通生活經驗而存在的知識升華到文化的層面上,而利用這些零散的意識滋養共同記憶,是一個地域群體的人文文化形成的重要途徑。
也就是說,一個城市的歷史遺跡從來不曾自己言說,它們的故事有賴于歷史上的人來為其表達,從而使城市的物質進入到文化意識的范疇。而講述人的特質,則對歷史遺跡的文化意義有著重要的影響。明清時期的北京士大夫正是利用了他們自身的文化意識,賦予了北京這座城市人文情懷的想象。在他們的筆下,北京擁有了皇室的典雅,有了儒者的禮敬,有了智識的傳承,有了盎然的古意,也有了生態的和諧。這些人文情懷,最終進入了北京文化,成為這座城市人文思想積淀的重要組成部分。
五是,構屋與安居中的人本觀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住宅的選址及營建被賦予了厚重的人文內涵。其中,與傳統文化有著直接關系的“堪輿”與擇居的個性化乃至安全訴求聯系到了一起。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堪輿”作了如下解釋:“堪,天道也;輿,地道也。”可以看出,“堪輿”的原意本來是有關天道與地道的,是人類對于天和地的認識,講的是地上的人與代表白然界的天的關系。它雖然被排斥在正統儒家學說之外,被視為“江湖”道理,但其理論根源卻可在儒學的《易經》中找到歸屬。漢代的訓詁著作《釋名》中有這樣的解釋:宅,擇也,擇吉處而營之。顯然,堪輿的觀念源自于初民擇吉避兇的樸素經驗,也可說是人們以趨吉避兇為目的選擇陽宅陰基的技藝和理論,是基于人本的考慮。
而剔除風水中的神秘性,我們仍可看到人們在造屋與擇居上表現出的人文情懷。這就是,人居空間講究親近自然,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在選址方面注重周邊的人文與自然環境,在布局方面善于因勢借景、崇尚天然,從而不僅趨吉避兇,而且將住所與周圍的自然環境融為一體。這具體可表現在高高的院墻、寬敞的庭院與錯落的平房之間的搭配,由此打造出一個注重隱私與安全的獨立空間,一種祥和安寧的氛圍,讓居住者感到放松、自如和舒適。
院墻是中國傳統建筑的一大特色,有道是“墻乃居室之表,有內外之分、親疏之別,為宅之最重者,可以御奸,可以壯觀”。明清時期北京城的居所大都保持了這種風格。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來華的英國使團成員斯當東即觀察到院墻在住宅中的普遍存在。他們在進入北京城后,看見皇城以東“不顯眼的普通人家的住宅,每一所房屋前面都有一面墻或一幅門簾,為的是不使街上來往行人看到房子里院”。
此外,在高墻以內,便是由院與房組合的庭院式住宅,而這種住宅的典型莫過于遍布于北京城的四合院。數百年來,四合院成為北京城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空間。在四合院白成體系的民居建筑中,處處都可以看到傳統文化的巨大影響,方方正正的井字格局,隱含著居中與四面的方位意識。方正、對稱,又是儒家平和、中正的小庸思想的具體體現,而中軸、軸線的對稱和排列的有序性,則是封建倫理綱常長幼有序、上下尊卑的社會關系與家庭關系的完美體現。所以,四合院的民居,是以儒家的禮法為標準,融入了陰陽五行學說的價值判別,而在使用與分配上的等級劃分,則是對傳統倫理道德的奉行與恪守。說明白周公制禮作樂,經孔子“齊之以禮”,最終形成傳統文化系統而嚴密的典制,它以政治規范和道德規范作用于人們的思想和行為,由此建立起嚴格的空間等級序列。
同時,四合院又可呈現出一幅四季咸宜的家居畫卷和生活的場景。四合院的庭院即是一家一戶的私人小花園。在這片私有的“領地”上,既有觀賞性的各種鮮花和常青樹,也有梨樹、棗樹、山楂、海棠等可供品嘗的果樹,甚至還有應季的蔬菜,所以老舍先生形容北京是“花多菜多果子多”,這些花草樹木增添了家庭生活的情趣,是人居個性化及其滿足于“自我”的空間。
六是,京城士大夫官僚的園居生活,反映了他們向往“世外桃源”的精神世界以及對個性生活空間的追求。我國傳統園林藝術,秉承了崇尚自然、效法自然的理念,融入古代文人寄情于山水之間的浪漫情懷,是一種獨特的人工造園的設計理念和方法。在幾畝大的私家園林中濃縮大千景象,盡把秀麗山川、江河湖海納入方寸之地。
北京的私家名園,大都在疊山理水、鑿池壘石上表現出一種合乎自然的景觀組合,在以適應自然為原則的構園過程中,園林的布局以樸實、自然、含蓄、淡雅為格調,它成為時人追求的一種人文精神境界。從他們的游園詩中不難看出,園林中山石、花木、澗泉、樓臺,渾然天成,幽邃、古樸,且富于山野的自然氣息。園中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水榭池塘,是為了滿足主人的旨趣與其追求的精神世界,他們蕩漾在“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自然”中,已將自身融入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詩情畫境。所以,士人們一旦置身于園林中,便會有回歸自然的感受。可以說,正由于古代傳統文化注重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追求的是人在自然中返璞歸真的精神享受,才能夠最終形成一種淡泊、高遠、幽雅而又古樸的人文精神和以自然為本的價值觀念。
同時,園居也是古人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物我兩忘,柔弱守中的意境寫照。欲在無爭、無為、無欲中修身養性,清凈如空。對于園居生活的感受,道光時的大學士阮元在其《蝶夢園記》中稱,自以為“在城中為佳境矣”,“花晨月夕,不知門外有緇塵也”。與阮元同時的文人錢詠在談到京城圓明園東南隅的澄懷園時,也謂園中“真仙境也”。于內“讀畫評書,征歌度曲,殊不知有春明門外十丈紅塵也”。可見,園居使士大夫乃至官僚可以從中感受到那份擺脫世俗的超脫和輕松,是一種追求安貧樂道的心理情境。
此外,園居還是士人官僚們于自然中修心養性、陶冶情操、舒展情趣的地域空間。清代文人張潮曰:“藝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風,貯水可以邀萍,筑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將人與自然的關系作了最美的描述。此外,園林還是追求個性、展示個性空間的場域,是以植花邀蝶為趣,還是壘石成山為旨,是欲栽松鑿池,還是要筑臺建閣,完全取決于主人的意向,這與四合院的模式化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所以,園林也是散發個性化人文氣息的地方。
可以這樣認為,在人文思想的寶庫中,記憶與傳統是一個永久充滿魅力的話題,城市的歷史是現代性的一部分,在有著自覺意識的現代城市中,傳統和歷史都是現代城市的遺產。同時,也是一個城市的人文精神的積淀。(摘自《人文之蘊——北京城的空間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