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習習 熊衛民


摘? 要? 20世紀50年代“學習蘇聯運動”期間,蘇聯民間科學愛好者勒柏辛斯卡婭的“新細胞學說”曾在我國得到廣泛傳播。該學說對缺乏科學依據的“新細胞學說”進行了廣泛傳播,中國科學院和許多高校開展了不少相關研究工作。武兆發等科學家冒著風險用嚴密的實驗對其予以否證,終令其在中國的傳播走向衰亡。
關鍵詞? ?勒柏辛斯卡婭? 新細胞學說? 學習蘇聯運動? 武兆發
中圖分類號? ?N092: Q2
文獻標識碼? ?A
20世紀50年代,在“學習蘇聯”運動的背景下,勒柏辛斯卡婭的“新細胞學說”和巴甫洛夫學說、李森科版“米丘林學說”一道,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并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與主張新細胞只能由細胞分裂的方式形成的主流細胞學說不同,勒氏“學說”宣稱“新細胞可以不僅可通過細胞分裂形成,也可由非細胞狀態的‘生活物質’形成”([1],頁216)。這個并無可靠依據、為主流生物學家所拒斥的“學說”之所以能在蘇聯興起,是因為它得到了政治領袖的支持。同樣,它在我國的傳播,也與當時的政治環境緊密相關。研究這一學說的傳播和影響,對于中國生物學史研究、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和“學習蘇聯”運動研究,均有重要意義。
一? ?勒柏辛斯卡婭及其“新細胞學說”在蘇聯的興衰
1.勒柏辛斯卡婭其人
奧·博·勒柏辛斯卡婭(ольга·Борисовна· лепешинская,1871—1963,圖1),原姓普洛托波波娃,1871年8月18日生于俄羅斯帕爾米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1889年中學畢業后到彼得堡專門招收女生的醫士學校學習。就是在這里,她聽到列寧的講話,開始參加革命工作,并和列寧的戰友л. Н.勒柏辛斯卡婭結婚①。后來,她丈夫被判流放西伯利亞,她亦隨之前往。他們在西伯利亞遇到了流放中的列寧,就和列寧住在一起。1900年,她進入瑞士醫科大學學習,但仍把主要精力投身于革命工作,所以一直沒能完成學業。她在日內瓦組織起一個能容納一百多人吃飯的食堂,以這個方式來照顧列寧等被逐的布爾什維克。1905年,沙皇宣布大赦,那些被放逐的政治犯得以回到俄國,而勒柏辛斯卡婭還得以進莫斯科醫學院學習。1915年,44歲的她終于畢業了?!笆赂锩焙螅玫搅四箍拼髮W的助教職位,但“她還是幾乎用全力進行政治的和思想的斗爭。因為那時莫斯科大學里有著一批反動的教授,敵視她”[2]。1926年,她轉到季米里亞席夫生物學院,建立組織學實驗室,開始研究工作。1933年,已62歲高齡的她轉到蘇聯醫學科學院細胞學實驗室,開始研究細胞起源問題,1934年提出“新細胞學說”。1940年,從“新細胞學說”出發,她提出在戰傷外科上應使用血繃帶來治療創傷。1945年,出版專著《細胞起源于生活物質以及生活物質在有機體內的作用》。1949年,她在蘇聯醫學科學院實驗生物學研究所工作,領導生命物質演發部。1950年,她因上述專著被授予蘇聯最高學術榮譽——斯大林獎金一等獎,同年11月當選為蘇聯醫學科學院院士。1963年10月2日,卒于莫斯科。
2.“新細胞學說”
“新細胞學說”又稱“活質學說”,其主要內容是:新細胞不僅可由細胞分裂的方式形成,也可由比細胞更低等、更簡單的、非細胞形態的“生活物質”或“活質”演發而成?;钯|就是原生質,含有蛋白質和呈現為染色質、核酸或染色體軸絲物質等狀態的核物質([1],頁71)。
勒柏辛斯卡婭之所以提出此假說,首先是出于恩格斯關于生命起源的觀點:即 “生命的起源必然是通過化學途徑實現的”[3];“生命是蛋白體的存在方式”[4];“也許又要過若干萬年,然后才有進一步進化的可能的條件,然后這種無形態的蛋白質才進化成有核有膜的原始細胞”[5]。第二,她認為,細胞的自然發生必須經過由無機物質形成活質和活質形成細胞這兩個階段。第三,她認為,卵黃球不僅僅是胚胎的營養物質,其中也含有核物質并有演發能力([1],頁36)。
她做了一些實驗來檢驗自己的假說,并宣稱觀察到:(1)鱘魚的卵在成熟過程中有一個階段是沒有細胞核的;(2)鳥類的卵黃球能夠逐步形成細胞;(3)從低等動物水螅中提取出的“活質”經培養后能發展成為細胞;(4)受傷解體了的細胞可以重新形成細胞,譬如加血液到傷口上去能加速創傷的愈合?;谶@些“證據”,她提出了“新細胞學說”(以下簡稱勒氏“學說”)。
3.蘇聯的科學批判運動
勒氏“學說”的提出和興起,與20世紀30年代以來蘇共中央和蘇聯政府對學術的干涉密切相關。1931年3月,蘇共中央批準《關于自然科學戰線的決議》,提出在整個科學中必須同無產階級敵對的思想體系作斗爭。緊接著,他們開始批判世界著名的科學家及其理論,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海森伯、薛定諤的波動力學,等等,許多科學家被戴上了“資產階級”“形而上學”“唯心主義”等帽子。后來,為糾正“西方的反動分子”對俄羅斯科學家成就的抹殺態度,宣揚“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學說對于俄羅斯科學的發展更起了極大的、有效的作用”,表現十月革命所建立起來的體制“永遠扯斷了束縛科學家的鎖鏈”,蘇聯政府又大力抬高本國人員在世界科學技術史上的地位,宣稱大部分重要科學發現、技術發明的首創者都是俄羅斯人[6]。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臭名昭著的李森科得以于20世紀30年代初興起。他先是宣稱自己能令蘇聯的糧食大規模增產,騙得蘇聯最高領導人斯大林的信任;幾年后面對沒能增產的現實,又宣稱是出于“階級敵人”的破壞,用政治迫害的方式嚴厲打擊瓦維洛夫等反對浮夸的穩健科學家。他還以米丘林學說為幌子,到處宣揚自己的私貨,批判孟德爾、魏斯曼、摩爾根等西方著名的遺傳學家。他得到了蘇聯政府,尤其是斯大林的大力支持,先當科學院院士、植物育種遺傳研究所所長,后當農業科學院院長,位高權重,在科學界橫行霸道。
目睹李森科的扶搖直上,老布爾什維克勒柏辛斯卡婭也一邊批判微耳和的“陳舊的”“機械論的”“形而上學的”“唯心主義的”“教條的”“反動的”“偽科學的”細胞學理論,一邊提出了自己的“真正唯物的”“新細胞學說”。她聲稱自己的學說“充實了唯物論宇宙觀的自然歷史基礎”,并“更順利地解決了惡性毒瘤的產生和發展的問題,體素的再生以及器官的恢復問題,以及與許多種疾病作斗爭的問題,為生物學和醫學開辟了新的前途”……而她之所以取得如此重大的成績,不但因為受到辯證唯物主義的指導,還因為自己不斷受到列寧和斯大林的關懷和鼓勵[7]。李森科視勒氏學說為自己學說的基礎,大力支持勒氏及其“學說”,給她于1945年出版的著作寫了一篇高度贊揚的序,稱勒氏“學說”“是我們蘇維埃生物學理論基礎的一大貢獻……生物科學中的這一種新原理是О.Б.勒柏辛斯卡婭在其精湛實驗中光輝地證明的,她的巨大功績在此??梢韵嘈?,О. Б.勒伯辛斯卡婭的工作的科學實驗意義將與年俱增”([1],頁4)。李森科還利用自己的位置和影響力去宣傳勒氏的“學說”,使其多次獲獎。而勒氏也是李森科學說的支持者。他們都批判傳統的遺傳學理論,試圖用自己的“學說”去革新生物學最基本的觀點。
4. 勒氏“學說”在蘇聯的興衰
1933年,已經62歲的老布爾什維克勒柏辛斯卡婭初次踏進科學研究的大門。她最初的研究方向是動物細胞膜在不同演發階段的變化。她用蝌蚪的血液為材料進行實驗,卻在顯微鏡下意外觀察到各種各樣、形態各異的卵黃球。主要分為四種結構:一種是無核只由卵黃顆粒構成;一種是有核無染色質且卵黃顆粒較少;一種是有核也有染色質,但卵黃顆粒更少;一種是有處于分裂階段的細胞核。她設想,這幾種結構可能是由卵黃球形成細胞的不同階段。于是,她開始研究卵黃球能否形成細胞。
1934年,勒氏發表第一篇有關此問題的文章,提出細胞不只從細胞,而且也從沒有細胞構造的一定物質發生的新假說[8]。此文很快受到蘇聯遺傳學家H.K.克里佐夫教授的批判。1936年,蘇聯的三位組織學與細胞學泰斗扎瓦爾津、納索諾夫、赫洛平又聯名寫了批判文章[9]。但勒氏卻不以為然,繼續朝著這個方向前進。
為了證實這一假說的正確性,勒氏開始研究卵黃的化學成分,以及卵黃球、卵黃顆粒的形態結構。她得出結論:卵黃球是原生質塊,沒有任何細胞的特征,也沒有核,但存在著彌散狀態的核質([1],頁123)。接著,她開始以雞蛋為實驗材料,研究雞蛋里卵黃球轉變成細胞的過程。她聲稱發現:“卵黃球首先由卵黃物質及胚壁中產生出來,然后發生變化和演發,開始時卵黃球沒有任何核的征象,完全由原生質物質和卵黃顆粒組成;后來其中形成原生質中心或原生質核,此核是由原生質顆粒構成的;然后這些顆粒排列形成絲架,形成核,即形成帶有核的正常細胞,最后再以有絲分裂的方式進行分裂。”([1],頁128)她得出結論:雞蛋的卵黃球能形成內胚層細胞,還可形成造血組織血島。關于雞蛋里卵黃球的變化過程,其他學者也觀察到過類似的現象,但他們認為那只是細胞的退化過程,不存在核的生成。胚胎的演發是靠細胞分裂的方式進行的,卵黃只是胚胎生長發育的營養物質,并不具備任何生命演發的性質。但是勒氏卻認為卵黃不僅是營養物質,而且它本身含有能演發成細胞的物質,也就是“生活物質”。
為了把這種所謂的生活物質分離提取出來,勒氏用較低等的、再生能力很強的水螅做實驗:先用機械的方法將其磨碎,制成蛋白質溶液,然后放在顯微鏡下觀察溶液里的變化。她宣稱自己觀察到了細胞的形成,于是得出結論:從水螅中分離出來的含蛋白質的生活物質,經過一系列的形態變化,最終能夠形成細胞。
勒氏還以上述發現為基礎進行了創傷愈合研究。她提出,機體傷口愈合時形成的新細胞,不僅來自細胞分裂,還可來自受傷時由破損細胞分泌出的生活物質——那些生活物質會重新形成細胞。據這一假說,1940年,勒氏提出要用“血繃帶”來加速治愈創傷。
1945年,勒氏把她十多年來的研究結果總結成一本書——《細胞起源于生活物質以及生活物質在有機體中的作用》。全書共有23章,第1—9章講述細胞起源于生活物質的理論依據;第10—21章介紹實驗依據;第22章是勒氏對克里佐夫、扎瓦爾津等反對者的反駁;最后為結論:細胞不僅以細胞分裂的方法形成,并且可由沒有細胞構造的活質演發而成。全書用詞堆砌重復,句子、段落間邏輯混亂,極其乏味、難以卒讀。但由于它是在蘇共中央機關報《真理報》的出版社出版,由李森科作序,引用了很多斯大林、列寧、恩格斯、馬克思的語錄,飽含戰斗激情,用了很多大批判話語給他人戴各種帽子、上綱上線、劈頭猛打,還是迅速在科學界傳播開來。
1948年6月,蘇聯13位組織學、細胞學與胚胎學權威學者共同署名,在蘇聯的《醫學工作者》報上發表文章“關于一個不科學的概念”,對勒氏的工作再次進行公開批判,指出這是一個不科學的研究方向[10]。差不多同時,李森科也遭到不少權威生物學家的公開批判。
就在李森科和勒氏將被科學界唾棄的時候,蘇共中央出手了。1948年8月,在蘇共中央科學部的領導下,蘇聯科學院和醫學科學院以及全蘇列寧農業科學院的代表召開了生物部會議。在斯大林本人的大力支持下,李森科在會上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而勒氏也應邀在會上作了“細胞由蛋白質演發”的報告,勒氏學說的命運隨之而逆轉。
1950年5月,蘇聯科學院生物學部與蘇聯醫學科學院生物學部聯合召開關于“細胞起源于非細胞生活物質問題”的會議,勒氏及其同事做了報告。在巨大的行政壓力下,曾對勒氏“學說”做出過“不是科學的和友誼的批評”(勒氏語)的專家、學者們不得不“一致同意”勒氏的研究結果是重大的科學成就。會議還做出決議,認為必須廣泛宣傳勒氏的學說并擴大有關的研究。6月,蘇聯醫學科學院把勒氏領導的細胞學實驗室改為生活物質演發部,給予大量人力、物力支持[9]。7月,蘇聯部長會議把蘇聯學術界的最高榮譽——斯大林獎金一等獎授予勒氏。
從1950年起,蘇聯政府開動宣傳機器,在各種報刊、雜志上廣泛宣傳“蘇聯生物學理論發展新階段的起點”——勒氏學說[11]。相關介紹性文章、書籍不可勝數。在隨后的兩年中,單勒氏本人做的科普性報告,就達到60多次。她的學說還被寫進蘇聯大百科全書,她的書還出了外文版[9]。
勒氏本人在這幾年又出版了系列著作,包括各種類型的小冊子。在這些書里,她繼續嚴厲抨擊微耳和的“唯心論者和反動分子的形而上學的唯心論的細胞學說”,并把自己的“成就”和蘇聯的政治領導人緊緊地捆在一起。譬如,她在1950年出版的《細胞起源于生活物質以及生活物質在有機體中的作用》第2版的“前言”中說:
這里面是記載反對舊的衰頹的唯心論立場的理論的著作,是在先進科學的國家內創立的,在這個國內親愛的黨、政府以及我們熱愛的斯大林同志的關懷是無止境的,斯大林是先進科學的領導者和保護者。
我愿意在這里指出他對科學像慈父般的關懷的具體事實。
當他在專心解決最重要的國家大事問題的戰爭最緊張的時候,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還抽出時間來了解我那些尚是未定稿的著作并和我商討這些著作。
斯大林同志對我的科學工作上的關懷及給予肯定的評價,都在我同唯心論學者擺在我的科學活動道路上的困難障礙進行斗爭中給我以無窮盡的力量與大無畏的精神。([1],頁4)
其它一些介紹性文章則常把勒氏學說和辯證唯物主義捆綁起來。譬如,1950年在《哲學問題》雜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就宣稱勒氏的發現“豐富了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科學原理, 證實并且豐富了辯證唯物主義的結論”,她的工作“又一次說明了辯證唯物主義是達到真理的唯一正確的道路。在科學的一切部門里,包括生物學在內,都是一樣;只有借助于辯證唯物主義的武器才能打破陳舊的落后于生活的理論和觀點,才能把科學向前推進”[12]。
這種宣傳令蘇聯的一些生物學家很不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重要標準,原本滿足于從理論上批駁勒氏的批評者們開始做重復實驗,仔細檢驗勒氏學說的實驗依據。他們發現,勒氏的幾項實驗都十分粗糙,沒有一項經得住考驗,其結論是不可靠的。
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之后,質疑、否定勒氏“學說”的文章得以陸續公開發表出來。這些文章對勒氏的四項實驗依據均明確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關于她的第一項實驗依據,學者們的結論是:鱘魚的卵細胞在生長發育過程中不存在無核的時期,勒氏之所以得出錯誤結論是因為鱘魚的卵很大而細胞核卻很小,在幾百張切片里只有一兩張切片帶有核。關于她的第二項實驗依據,學者們的結論是:卵黃球根本沒有合成蛋白質的能力,其中也不含有核物質,更不可能形成細胞。關于她的第三項實驗依據,學者們的結論是:從水螅提取出的活質根本不可能形成細胞,所謂的活質也不具有生命演發的能力,那只是一種物理化學變化。關于她的第四項實驗依據,學者們的結論是:完全觀察不到,沒有絲毫證據表明細胞分解后的物質能重新形成細胞。1954—1955年,學者們還自發組織召開了幾次討論“新細胞學說”的學術會議,指出勒氏的工作都沒有被證實,都是無科學依據的,應當拋棄。
蘇聯政府曾對勒氏“學說”做出過冠冕堂皇的決議,但在此說被科學界證偽后,卻對此沒有任何表態,只是再不提起。自此之后,勒氏學說在蘇聯逐漸銷聲匿跡。
二? ?學習蘇聯運動與勒氏“學說”在中國的傳播
1949年后,中國領導人宣布在外交上“一邊倒”倒向蘇聯,并號召各行各業向蘇聯學習。譬如,1950年2月,毛澤東就曾強調:“蘇聯經濟文化及其他各項重要的建設經驗,將成為新中國建設的榜樣?!保╗13],頁266)
1953年2月7日,毛澤東在全國政協一屆四次會議的閉幕式上指出:“我們要認真學習蘇聯的先進經驗,無論共產黨內、共產黨外、老干部、新干部、技術人員、知識分子以及工人群眾和農民群眾,都必須誠心誠意地向蘇聯學習。我們不僅要學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理論,而且要學習蘇聯先進的科學技術。我們要在全國范圍內掀起學習蘇聯的高潮,來建設我們的國家?!保╗13],頁45)這個講話正式掀起了“全面學習蘇聯運動”。此后,《人民日報》多次發表社論號召全面學習蘇聯。1954年10月,《人民日報》還發表社論說“向蘇聯專家學習乃是學習蘇聯社會主義建設先進經驗最實際、最有效的方法”[14]。
不可否認,“全面學習蘇聯運動”給我國確實帶來了一定的幫助,但是盲目崇拜蘇聯,不經過認真分析、完全照搬照抄所謂的“蘇聯經驗”,給我國所帶來的弊端也是不可忽視的。譬如,引入蘇聯的科學批判運動,就對我國科學的發展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①。在生物學方面尤其如此。當時我國掀起了一個以批判主流遺傳學(當時稱為“摩爾根遺傳學”)、學習李森科版“米丘林生物學”為中心的狂潮。對勒氏“學說”的學習也是這個狂潮的一部分。它隨李森科的“學說”傳入我國,給細胞學在我國的健康發展構成了不小的干擾。
我國學者中,最早發現并引用勒氏“學說”的是貝時璋。早在1934年,時任浙江大學生物系主任的貝時璋就根據對南京豐年蟲生殖細胞的觀察而提出了“細胞重建假說”,認為南京豐年蟲存在雌雄轉換現象,而其生殖細胞的轉變是通過老細胞的解體和新細胞的重新形成(即細胞重建)而實現的[15]。這是一個背離主流細胞學理論的假說,在系里討論時即遭到了同事們的反對。貝時璋因此長期不敢將其發表出來。后來,他讀到勒氏1936、1937年發表在日本雜志《細胞學》(Cytologia)上的文章,很受鼓舞[16]。于是,他對外公布了自己的發現,并在1943年發表的“卵黃粒與細胞之重建”[17]一文中引用了勒氏的文章。不過,貝時璋的論文發表后,如同石沉大海,并沒有在科學界引起任何反應。而勒氏“學說”在中國也沒能引起別的關注。
1950年6月1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題為“蘇聯生物學者重要發現細胞能從非細胞體發生——對于醫學及農學有巨大貢獻”的短文,令勒氏“學說”在中國再次出現。雖然這篇發表于第4版的報道不足500字,但能在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報上刊登,就顯示了其重要性。
緊接著,中國科學院的機關刊物《科學通報》①轉載了這篇報導,內容完全一致,只是將題目改成了“蘇生物學新發現細胞是從非細胞體發展而發生”。隨后,該刊又發表了幾篇宣傳勒氏及其“學說”的文章,其中一篇宣稱她的研究工作在理論上和實際上的重要性無法估計,是蘇聯生物學對世界科學的驚人的貢獻[18]。
在宣傳部門和科學部門的大力推動下,勒氏“學說”得以在中國廣泛傳播開來。
1952年6月2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由中宣部科學衛生處會同中國科學院計劃局組織的三次生物科學座談會的長篇紀要——“為堅持生物科學的米丘林方向而斗爭”,號召中國生物學界“發動一個廣泛深入的學習運動,來學習米丘林生物科學”,以及因它的“指導”而獲得“偉大的成就”的勒氏“學說”,等等[19]。《光明日報》《科學通報》《生物學通報》《中國農業科學》等報刊隨即也發表了該文。此文不但首開黨的宣傳部門、黨報把某門自然科學打成偽科學的先河([20],頁95—98),還令我國對勒氏“學說”的學習躍上了一個新臺階。
1952年10月24日,中國科學院擴大院長會議做出“中國科學院關于加強學習和介紹蘇聯先進科學”的決議。決議的第二項內容是:中國科學院即行著手出版“蘇聯科學叢書”,翻譯獲得斯大林獎金的科學著作和其他蘇聯科學著作,中國科學院的刊物《科學通報》有系統地介紹蘇聯科學的最新成就([20],頁101)。這個決議使勒氏更多的著作和文章被翻譯過來,令勒氏“學說”的傳播更為全面、方便。
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合會和中華全國科學技術普及協會也組織了很多的報告會、座談會、專題討論會來系統學習米丘林生物學、組織療法和勒氏“學說”等“蘇聯的先進科學”[21]。
勒氏“學說”還被作為基礎知識寫入了教科書中。譬如方宗熙編著的高級中學課本《達爾文主義基礎》,在“細胞起源”這節中全是勒氏“學說”[22]。再如顧文藻、郭逸瘦根據1950年中央衛生部頒布的醫士課程草案而合編的教材《生物學》,也在“生命的起源”這一章中介紹了勒氏“學說”[23]。后面這本書1952—1956年間出了五個不同的版本,每版都有對勒氏“學說”的介紹。
1953年2月28日—5月25日,中國科學院組織了包括19個學科、26位專家的科學代表團對蘇聯進行了為期近三個月的訪問,主要目的是了解和學習蘇聯的先進科學經驗。訪蘇期間,貝時璋曾兩次專門去拜訪勒氏,想與她討論新細胞學說與細胞重建學說的相關內容,但勒氏卻顧左右而言他。中科院訪蘇代表團返京后,向有關部門介紹了他們的收獲,并提出了具體的學習蘇聯的建議([20],頁122)。然后,他們又公開發表文章,建議中國科學界學習米丘林、巴甫洛夫和勒氏等人的學說。如貝時璋說:“勒柏辛斯卡婭推翻了微耳和機械的細胞理論,建立了新的真正的唯物主義的細胞理論。今后關于細胞學和遺傳學的研究,必須加強對勒柏辛斯卡婭工作方向的學習?!盵24]錢三強說:“勒柏辛斯卡婭為細胞起源和形體形成的研究開辟了新的道路,并為創傷再生、腫瘤形成等醫學研究建立了基礎……蘇聯科學已全面地達到世界最高水平,有很多部門已居世界第一位。中國的科學工作者必須向蘇聯學習,學習蘇聯在組織與領導科學上的經驗,學習蘇聯在各門科學上所得到的輝煌的成就。”[25]這些強烈推介令勒氏“學說”在我國的傳播趨向頂峰。
1954年7月5—10日,中國科學院在北京主辦“學習蘇聯先進科學經驗交流座談會”,以更好地推動學習蘇聯的工作。其中就有專門的關于學習勒氏“學說”的收獲與體會的報告。中國科學院副秘書長武衡在會議總結中說:細胞學工作者學習了勒柏辛斯卡婭關于生活物質的學說,因而明確了細胞學研究的方向[26]。這次座談會對勒氏“學說”在中國的傳播起了進一步的推動作用。
1954—1955年,勒氏“學說”的幾個實驗依據先后被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的科學家公開證偽,該“學說”在蘇聯已屬于強弩之末。而我國在這時卻依然大力宣傳其學說,甚至在1955年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計劃中,還提出基礎科學方面要繼續研究生活物質([20],頁175)。由此可見,在學習蘇聯的某些方面,我國慢了半個周期:當蘇聯已經進入糾偏階段時,我們國家才進入學習階段。
三? ?勒氏“學說”對中國科研的影響
當時的中國實行有計劃的科研。既然中國科學院等機構制訂了學習、研究勒氏“學說”的計劃,當然會有很多科研人員和科研機構參與進來。據筆者對《光明日報》數據庫、《民日報》數據庫、“中國知網”數據庫的檢索,參與進來的研究機構和人員至少有:
中國科學院的貝時璋研究員。1953年訪蘇歸國后,他組織了一個專門的活質研究組,主要任務是重復勒氏有關水螅的實驗。因沒能證實勒氏的報道,沒有發表任何研究結果。從1970年起,在毛澤東“細胞起源要研究一下”的指示的推動下,他組織了一個專門的研究室,重新開始“細胞重建”研究,一直研究到21世紀初。他堅信自己觀察到了與勒氏所說類似的“細胞重建”現象。
北京大學醫學院的馬文昭教授①。他曾于20世紀50年代在蘇聯休養期間參觀過勒氏龐大的生活物質演發部,與勒氏有良好的私人友誼。他試圖用勒氏“學說”去重新檢查醫學上的現象,稱在巨噬細胞內觀察到了勒氏“學說”所主張的現象,即巨噬細胞在解體后,并非消失,反而形成若干的微細顆粒,這些顆粒又演發成別樣的新細胞[27]。接著他又對新生表皮細胞進行研究,得出結論:新生表皮細胞主要是從解體的組織演發而來,組織解體后釋放出多量的核質并能演發成新生表皮幼稚細胞的核,進一步具備胞漿胞膜而成為幼稚細胞[28]。
南開大學生物系的吳小航②。他早期沒有相關的文章發表,但在1982年卻發表文章稱“非細胞結構生活物質的嫁接雙方破傷組織原生質液汁在生活有機體孕育下是有規律地發展著的生活物質,并能重新形成細胞”[29]??梢娝嚼隙枷嘈爬帐稀皩W說”。
中山大學生物系的江靜波③。他于1955年宣稱在盤吸蟲卵里觀察到勒氏“學說”所說的實驗現象:盤吸蟲卵在發育的過程中,卵黃部分可演發成顆粒,而這些顆粒有可能進一步演發成細胞的形態[30]。他認為自己的觀察與勒氏的觀察沒有根本上的不同,都屬于細胞的演發過程。1956年,通過對住肉胞子蟲漿液培養的觀察,他再次宣稱驗證了勒氏“學說”:“住肉孢子蟲的漿液是具有相當的演發能力的。它的演發途徑,既不是碎片的再生,也不是小顆粒的長大,而是由于活質的凝聚”[31]。
第七軍醫大學(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軍醫大學的前身)的組織胚胎教研室。他們認為新細胞學說是有理論依據的,于是從雞胚切片觀察、肝細胞的再生、子宮粘膜三個方面去研究活質演發成細胞的問題[32]。沒見他們發表相關結果。
中央衛生研究院病理室實驗生物組。他們希望在勒氏“學說”的基礎上,再多補充一些材料,用渦蟲、雞胚血球、腫瘤細胞等來研究生活物質。他們沒在學術期刊發表成果,只是于1956年接受《光明日報》記者的采訪,稱他們進行的“雞胚發育期中細胞從卵黃球形成問題的研究”實驗表明,“卵黃球是不可以演變為細胞的,這與O·Б·勒柏辛斯卡婭的實驗結果相反”[33]。
云南大學的李靖炎①。他受教科書的影響,從1951年在云南大學做學生時起,他就對勒氏“學說”非常癡迷。為了找到勒氏“學說”的普遍意義,他用了多種材料,包括渦蟲、螞蟥的勻漿等,看它們能否發展出新的細胞,結果均失敗。1955年他又對拖足蜂、胡蜂、菜白蝶的蛹、果蠅、蚊蟲做石蠟切片觀察,都沒有找到細胞新生的跡象。最后他對林蛙、蟾蜍的蝌蚪肝臟上做切片觀察,實驗結果證明蘇聯學者所謂的核仁外移,其實是制作切片時核仁被切片刀推出核外的([34],頁59)。受當時政治環境的影響,李靖炎的這些工作大多沒有公開發表,只有核仁外移的工作在1962年的北京細胞學座談會上作了報告。他用了許多年的時間研究勒氏“學說”,卻發現它是錯誤的。他改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開始研究真核細胞的進化起源過程,后來取得了國際公認的成果。他在《李靖炎自述》中總結說:“我一生真正科學道路的開始是與勒柏辛斯卡婭的新細胞學說密切相關的,它磨練了我,從而使我找到了自己的科學研究方向與道路。”([34],頁55)
由上述不完全統計的結果可見,在國家宣傳部門和中國科學院等機構的強力推動下,20世紀50年代早期有很多科研、教育機構的人員,包括學生參與了對勒氏“學說”的檢驗和研究工作中。有的人把勒氏“學說”當成已被證實的真理,宣稱觀察到了類似現象,還用它去闡釋一些新現象;有的人沒能做出確證實驗,不了了之;有的人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四? ?武兆發等對勒氏“學說”的批判
與蘇聯類似,中國也早就有科學家質疑或反對勒氏“學說”。但在“鎮反”“思想改造”等運動的余威之下,身處“學習蘇聯運動”大潮,對這種由列寧的密友提出、“證明”了恩格斯的重要觀點、得到了斯大林的大力支持、被作為蘇聯先進科學之代表的“學說”,他們不敢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想表達也沒地方能發表。
1956年情況發生了變化。1月,中央召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號召人們“向科學進軍”,周恩來還代表中央宣布:經過黨一系列的幫助和改造,“舊時代的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4月,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在科學文化工作中要實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8月,中宣部科學處和中國科學院生物學部聯合召開青島遺傳學會議,宣布摘掉摩爾根遺傳學頭上的“資產階級”帽子。在這些令人振奮的消息的作用下,包括科學家在內的知識分子的心態發生了明顯的改變,變得敢于發表自己的真實意見,不那么害怕被扣上各種“帽子”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在媒體上出現了質疑勒氏“學說”的聲音。
北京師范大學的武兆發教授是質疑或反對者中的代表人物。正如李振剛教授所言:“敢于挺身而出,公開的對勒柏辛斯卡婭說‘不’的,武先生是國內的第一個人!”([35],頁378—379)
武兆發(圖2)生于1904年,河南鞏縣人,1922年從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英文科畢業,次年出國留學,1929年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獲生物學博士學位,同年歸國,先后任東吳大學、河南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教授,還曾任中國大學生物系主任兼理學院院長、北京師范大學動物教研組主任、前進生物館館長等職。他專長細胞學、動物學,在顯微切片技術方面有不少創新,享有國際聲譽,所制切片遠銷歐美各國。美國導演詹姆斯(William James)1948年拍攝的紀錄片《北平一家》(Peiping Family)就以武兆發全家的日常生活作為全片內容。20世紀50年代,他被評為一級教授,是北京師范大學當時僅有的6位一級教授之一。
作為同行,武兆發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勒氏“學說”。他曾向記者披露過自己的經歷:“在1950年到1951年期間,我在講課中談到蘇聯科學家勒柏辛斯卡婭的‘活質學說’時,僅說我對于這種學說還有些懷疑,還要研究,就遭受到了許多人的指責,他們說我‘不虛心向蘇聯學習’,給我戴上了‘抗拒向蘇聯學習’的大帽子?!盵36]
面對這種沉重的政治帽子,武兆發沒有屈服,而是委婉地向有關領導表示:作為科學工作者,對于新的科學理論,不應當僅僅把它背誦下來,而應當通過自己的勞動、通過科學實踐來接受。那些迷信蘇聯的人以為武兆發的意思是通過重復實驗來驗證勒氏“學說”,也就同意了武兆發的要求,并把這當成是堅定其“在科學研究中學習蘇聯的信心”的一種措施[37]。
從1953年3月起,武兆發開始耐心重復勒氏的實驗。他先做的是關于水螅的實驗:把水?;旌仙倭康乃ニ?,經離心操作,取出上層無結構的透明液體,在一定條件下進行培養,觀察它的變化。據勒氏“學說”,這些無結構的透明液體可以發展成為新的有核的細胞??墒?,武兆發卻發現,透明液中所謂“活質”,是水螅吃下的水蚤或劍水蚤的脂肪球,和水螅本身毫無關系;這些脂肪球在一定的條件下進行氧化與水解而產生空泡,表面上看像是形成了細胞,但實際并無細胞的基本結構;這些脂肪球能在殺死生命的條件下照樣形成上述空泡,足以說明這些只是物理、化學變化,而非生命發展的現象[38]。
1954年11月,武兆發在北京師范大學作了有關勒氏“學說”的公開報告。來聽報告的人很多,把能容納250人的教室擠得水泄不通。但出乎領導意外的是,武兆發做的居然是一個否定性的報告!他們當然很失望,而那些支持武兆發的人,也不敢表示贊揚,有的為他捏了一把汗,有的在會后對他進行小心翼翼的提醒和善意的規勸([35],頁378—379)。
1955年春,武兆發又在中國科學院做了一次報告。聽報告的人,依然是有的采取緘默態度,有的不顧武兆發所提出的事實根據,用責備的口吻對他說:“你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問題來做呢?為什要做這個破壞性的實驗,不做建設性的實驗呢?”[36]
面對俗眾之責難、規勸或緘默,武兆發沒有退縮,而是擠出他本可以做原創研究的時間,從1955年秋季起對勒氏的拙劣研究做進一步的檢驗實驗:考察雞卵黃球是否能形成細胞。這項工作有一定的難度,因為“不論是黃卵黃球或白卵黃球都含有大量的類似核物質的東西”,而常規染色方法不能很好地把核物質和卵黃物質分開。武兆發于1956年6月發現了一種新的給切片染色的方法,成功地把二者作了區分。然后,不出所料,所得到的清晰結果又是否定性的:雞胚的胚下腔中的卵黃球并不能形成勒氏所說的內胚層細胞與血島細胞[39]。
武兆發準備把自己的研究寫成論文拿去發表,卻聽到了這樣一種勸告:“你應該考慮考慮發表以后的影響,你看會不會起妨礙學習蘇聯的消極作用呢?還是慎重點好?!盵36]鑒于有關細胞學的期刊不太愿意發表他有關水螅的論文,他只好將其投給《解剖學報》。1956年春天中央公布“雙百方針”后,文章發表了出來。隨著1956年1月—1957年5月國家的言論環境趨向寬松,武的第二篇論文也很快在《科學通報》上發表了出來,而第一篇論文還于這個新時期被譯成英文在當時中國辦的唯一的西文期刊Scientia Sinica(《中國科學》)上發表[40]。
即使是在言論比較寬松的時期,武兆發在遣詞造句方面還是非常謹慎。他沒有一個字批評勒氏本人,也沒有明確否定勒氏“學說”,而只是對該學說提出嚴重質疑,所得結論不過是“這個學說的理論基礎與事實基礎顯然是不夠堅強的”[39],以及“勒柏辛斯卡婭的理論出發點可能是正確的,但她的實驗工作卻不是沒有問題的”[41]而已。這不難理解——畢竟勒氏“學說”是蘇聯政府所強力推廣的。1957年7月的某天,武兆發女兒突然發現《北京日報》上登出的“右派”名單中有一個“武兆發”。他以為是登錯人名了,或者有人與他同名,不以為意。幾天后,他還有說有笑地去北京師范大學參加全校大會,并和以前一樣在第一排中間就坐。旋即他被勒令上臺接受批判,主要罪名是“反蘇”“反黨”“反社會主義”“攻擊肅反運動”,而他批評勒氏“學說”的文章則是主要“罪證”之一①。
給勒氏“學說”以嚴重打擊的另兩位學者是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生物系的薛社普②和蒲以森。他們于1957—1958年在《解剖學報》《生物學通報》連續發表了四篇文章,用周密的實驗與詳盡的數據證明:在胚內和在離體的情況下,卵黃球并不具有活質的特性,而是逐漸被分解和液化成為顆?;蛐∏虻螤顟B,為胚胎吸收。它們不能進行新陳代謝與蛋白質合成,根本沒有演變為細胞的可能性,也和血島的形成毫無關系,只是胚胎發育生長的營養物質。關于卵黃球能否形成內胚層細胞的實驗證明:胚下腔中的卵黃球在位置上雖然和胚盤的深層細胞鄰接或溶混在一起,但在內胚層的形成過程中并不直接參與作用。
中國醫學科學院實驗醫學研究系副主任張作干教授也通過對小鼠胚胎肢芽的實驗發現,當小鼠胚胎的前腎和中腎在萎縮時,該處的顆粒及噬食細胞較多。但是他不認為該時該處有很多新生活動,而認為那是在細胞解體之中[42]。
中國科學院實驗生物研究所的朱潤發表了白鼠皮膚切除創傷愈合實驗[43]和橫紋肌纖維再生實驗[44],說自己并沒有發現勒氏所觀察到的現象,因此不能用生活物質去解釋新細胞的形成。
盡管還有人在報刊發表文章竭力維護勒氏“學說”[45],但隨著武兆發等國內批評者和蘇聯、捷克等外國批評者的觀點的逐漸傳播開來,勒氏“學說”在中國的影響仍然不可避免地迅速走向衰落。1959年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就不再有正面宣傳勒氏“學說”的文章了。在浪費大量人力、物力,付出血的代價之后,武兆發等科學家終于基本阻遏住了勒氏“學說”在中國的繼續傳播。但是,也正是由于投鼠忌器,不敢斷言那是毫無價值的胡說八道,還原則肯定勒氏的理論出發點、研究方向是正確的①,他們并未消除勒氏“學說”對中國高層的影響。
五? ?結語
細胞是生命的基礎。在很大程度上,細胞的起源,也就是生命的起源。地球上或宇宙中的第一個細胞是怎么產生的?這是智慧生命感興趣的問題。從哲學上講,有必生于無。石斧肯定是從非石斧轉變而來,精巧如細胞者肯定是從某些與它有異的前體演化而來。問題是,最初的細胞是大自然在極端環境下試錯了千萬年、數億年后而偶然得到的東西;它又經過了很多億年的分裂、迭代,才演化成當前的具備各種細胞器、有多種生物分子在進行復雜而有序之互動的各種生物的細胞。這些極其復雜、十分精巧的現代細胞的發生,當然只能來自于母細胞的分裂,然后靠吸取周圍的營養長大,而不是由周圍的營養物質(其中較多的部分為死亡細胞之裂解物)自然發生——自然發生意味著起死回生,意味著自然熵減,是與熱力學第二定律等相沖突的。即使是對細胞的研究還不深入的20世紀30年代,這個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到分子生物學誕生之后的20世紀50年代,更是至為明晰。可惜的是,在蘇、中等國,沒有多少人愿意冒著風險站出來批評這種謬論。
“文革”過后,李森科也罷,勒氏也罷,都遭到了國人無所顧慮的否定。對于勒氏“學說”,李靖炎研究員認為:“全都是錯誤的”“脫離時代所已達到的水平太遠”[9]。范岱年教授認為:這是真正的偽科學[46]。孫慕天教授認為:這是投機分子的偽科學[47]。沈銘賢研究員認為:它一是弄虛作假,經不起科學的檢驗;二是為了爭名逐利[48]。
進入21世紀后,對于勒氏錯了這一點,除了極少數固執的老人,大家其實并沒有什么爭議。真正值得追問的,是以下幾個問題:⑴勒氏到底是什么人?⑵為什么她能造成不小的危害?⑶如何避免這類事情再次發生?
一個沒有經過嚴格科學訓練、與科學共同體不能達成基本的交流的人,一踏進科學領域,就試圖推翻建立了很長時間、得到無數確證的著名科學理論,并對眾多科學權威的反對不屑一顧——毫無疑問,勒氏符合“民間科學愛好者”的定義[49],是一個妄人。被眾多科學家以嚴密的理論分析和嚴格的科學實驗指出錯誤后,不但不予承認,還將自己的“學說”與列寧、斯大林等政治領導人和唯物辯證法等意識形態緊緊地捆在一起,把學術對手的批評曲解成政治或意識形態攻擊,靠這種伎倆而贏得最高當局的支持,進而在令自己名利雙收的同時,也令批評者不得不認輸投降。從這些表現看,勒氏不但不愚蠢,還十分狡猾。也許最初她只是因為科學水平低下而無意中犯了錯誤,但后來在宣稱自己的“學說”與政治和意識形態有關,調動這兩類力量打擊批評者時,她就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
與普通的民間科學愛好者不同,勒氏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不僅令蘇聯和以蘇聯為師的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在錯誤方向上浪費了大量資源,還惡化了科研環境。這和蘇聯當時的政治環境和中蘇關系處于特殊時期有關。在擁有言論自由、學術自由的正常時代,他們會被迅速識別出來,迅速身敗名裂,從而難以構成重大危害。而在特殊的時代,他們利用了高層權力的庇護,沒人敢于批評他們,或者批評聲音沒有能夠傳播開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就可能造成巨大的危害。相比而言,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受到的危害要略小一點,這跟1956—1957年中國的言論環境變得較為寬松,允許發表批評勒氏“學說”的文章有關。
致謝? 感謝武季梅研究員接受筆者的訪談。
參考文獻
[1] 勒柏辛斯卡婭. 細胞起源于活質及活質在機體內的作用[M]. 吉特格勒圖等譯. 中國人民解放軍獸醫大學, 1954.
[2] 王繁. 奧·博·勒柏辛斯卡婭的介紹[N]. 人民日報, 1951-02-27: 3.
[3] 中共中央馬克思, 恩格斯, 列寧, 斯大林著作編譯局.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 北京: 人民出 版社, 1972.112
[4] 中共中央馬克思, 恩格斯, 列寧, 斯大林著作編譯局. 恩格斯反杜林論[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70.78.
[5] 于光遠等譯. 自然辯證法[M]. 北京: 人民出版社, 1984.17.
[6] 奧爾洛夫主編. 俄羅斯科學發明史話[M]. 華涵等譯. 北京: 中國青年出版社, 1955. 5—6.
[7] 勒柏辛斯卡婭. 蘇聯生物科學的新發現——關于“活質”的學說[N]. 人民日報, 1951-02-27: 3.
[8] 勒柏辛斯卡婭. 細胞起源于生活物質[J]. 丁遼生譯. 科學通報, 1952, (10): 19—30.
[9] 李靖炎. 勒柏辛斯卡婭“新細胞學說”的興亡[J]. 自然辯證法通訊, 1981, (1): 59—63,58.
[10] 皮利片科, 烏伊勃, 丁遼生. 自然科學里的卓越貢獻[J]. 科學通報, 1952, (10): 31—38.
[11] 蘇聯科學院主席團會議討論勒柏辛斯卡婭院士的細胞學說[J]. 生物學通報, 1952, (3): 143.
[12] 毛澤東.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4冊)[M].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1990.
[13] 毛澤東.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M]. 北京: 中央文獻出版社, 1987.
[14] 進一步加強向蘇聯專家學習[N]. 人民日報, 1954-10-23.
[15] 貝時璋. 七十年的細胞重建研究[J]. 生物化學與生物物理進展, 2003, (5): 673—682.
[16] 我國科學家貝時璋教授曾發表與蘇聯生物學家勒柏辛斯卡婭有同樣重要性的科學論文[J]. 科學通 報, 1951, (3): 273.
[17] 貝時璋. 卵黃粒與細胞之重建[J]. 科學, 1943, 26(1): 38—49.
[18] 巴波夫斯基. 關于生命的起源[J]. 應幼梅譯. 科學通報, 1950, (8): 556—558.
[19] 為堅持生物科學的米丘林方向而斗爭[N]. 人民日報, 1952-6-29.
[20] 薛攀皋, 季楚卿, 宋振能. 中國科學院生物學發展史事要覽(1949—1956)[M]. 中國科學院院史文 物資料征集委員會辦公室, 1993.
[21] 黃宗甄. 中國科學在毛澤東旗幟下前進[J]. 科學大眾, 1953, (10): 377—380.
[22] 方宗熙編著. 高級中學課本 達爾文主義基礎(下)M]. 北京: 人民教育出版社, 1952.82—87
[23] 顧文藻, 郭逸瘦編. 生物學(第5版)[M]. 北京: 人民衛生出版社, 1953.7.
[24] 貝時璋. 中國動物學的過去和現在[J]. 科學通報, 1953, (2): 6—11.
[25] 錢三強. 對于蘇聯科學的認識和體會[J]. 科學通報, 1953, (9): 4—9.
[26] 武衡. 中國科學院學習蘇聯先進科學經驗交流座談會總結[J]. 科學通報, 1954, (8): 6—11.
[27] 馬文昭. 磷脂類對于組織的作用——Ⅲ.對于巨噬細胞的作用[J]. 解剖學報, 1953, (1): 1—14, 146—148.
[28] 馬文昭. 創傷愈合過程中新生表皮細胞的形成[J]. 解剖學報, 1954, (2): 131—148,265—277.
[29] 吳小航. 植物嫁接愈合過程中雙方破傷組織原生質液汁的發展及其重新形成原始愈合組織細胞的 研究[J]. 園藝學報, 1982, (2): 43—49, 73—74.
[30] 江靜波. 對盤吸蟲卵發育過程中卵黃部分顆粒演發的初步觀察[J]. 動物學報, 1955, (1): 17—29, 78—81.
[31] 江靜波. 關于住肉胞子蟲漿液培養試驗的初步報告[J]. 中山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 1956, (2): 64—73.
[32] 第七軍醫大學組織胚胎教研室科學研究工作三年規劃[J]. 人民軍醫, 1956, (10): 66—67.
[33] 楊琳. 中央衛生研究院在京單位研究工作的新進展[N]. 光明日報, 1956-03-11: 2.
[34] 李靖炎. 李靖炎自述[R]. 北京: 中國科學院院史研究與資料叢刊, 2016.
[35] 李振剛. 憶武兆發老師[A]. 武季梅, 趙增翰編. 武兆發論文集[C]. 北京: 科學出版社, 2004.
[36] 丘林. 在科學研究上不能亂扣帽子——訪武兆發教授談研究“活質學說”的經過[N]. 光明日報, 1956-06-20: 2.
[37] 北京師范大學科學研究工作逐步展開 準備在四月底請蘇聯專家介紹蘇聯有關科學研究工作問題 [N]. 光明日報, 1954-04-24: 2.
[38] 武兆發. 對“水?;钯|的演發”一問題的重新研究[J]. 解剖學報, 1956, 1(4): 361—374.
[39] 武兆發. 用新的染色方法揭示雞卵黃球并不形成細胞[J]. 科學通報, 1957, (S1): 87—89.
[40] Wu Chao-Fa. Reinvestigation into the problem of development of the living substance of HYDRA[J]. Scientia Sinca. 1956, 4: 271—286.
[41] 武兆發, 沈同. 初始生命形態問題[J]. 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 1956, (創刊): 62—63.
[42] 張作干. 對于小鼠胚胎肢芽的一些組織化學觀察[J]. 解剖學報, 1957, (3): 259—270,297—298.
[43] 朱潤. 創傷癒合和組織再生的研究 Ⅱ.白鼠皮膚切除創傷癒合過程的組織學研究[J]. 實驗生物學 報, 1956, (2): 173—198.
[44] 朱潤. 創傷癒合和組織再生的研究 Ⅲ.橫紋肌纖維的再生方式[J]. 實驗生物學報, 1956, (2): 199— 228,385—390.
[45] 蔣繼良. 駁右派分子利用“新細胞理論”發展中存在的問題來反對辯證唯物主義對自然科學的指 導作用[N]. 光明日報, 1958-01-19: 6.
[46] 范岱年. 唯科學主義在中國 歷史的回顧與批判[J]. 科學文化評論, 2005, (6): 27—40.
[47] 孫慕天. 夢幻與迷思[J]. 民主與科學, 2007, (5): 25—26.
[48] 沈銘賢. 黃禹錫事件: 震驚與反思[J]. 自然雜志, 2006, (1): 51—54.
[49] 田松. 民間科學愛好者的基本界定及其成因分析[J]. 自然辯證法研究, 2003, 19(7): 56—60.
Lepeshinskaya’s “New Cytology” in China
GAO Xixi,? ?XIONG Weimin
Abstract: During the “Learning from the Soviet Union Movement”, some relevant departments and organizations, including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the All-China Federation of Natural Science Specialized Societies, were instructed to widely disseminate “New Cytology”, a theory which is lacking of scientific evidence and proposed by a soviet Civil science fan Lepeshinskaya. The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many universities also carried out a lot of related research work. Prof. Wu Zhaofa and other scientists took the risk of falsifying this theory by doing rigorous experiments and finally made its spread in China decline.
Keywords: Lepeshinskaya, new cytology, learning from the soviet union movement, Wu Zhao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