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會會員,貴港市作家協會理事,曾獲廣西小小說新韻獎,貴港市首屆布山文學獎。《百花園》雜志簽約作家。在《百花園》《小小說選刊》《軍事故事會》《微型小說選刊》《短篇小說》《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天池》《金山》《中國教育報》《三月三》等刊物發表過小小說。獲得過十多次小小說比賽大獎,作品《繼父》獲中國第十五屆微型小說獎三等獎。
夢里的莊稼
深夜,月色朦朧,萬籟無聲,突然,沙沙沙,沙沙沙,野豬來了,成群結隊,一溜兒來到山腳下老田的玉米地,它們拱地,啃玉米,咔嚓一棵,咔嚓一棵,一會兒,啃了一大片。老田抄起鐵鍬,躡手躡腳地摸過去,野豬聽到動靜,嘩啦一下,跑了。
老田就醒了,原來是一個夢。醒來后,再也睡不著了,腦海里全是玉米花生水稻,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
老田輾轉反側,把老伴桂珍弄醒了。她問,怎么,又做夢了?夢見地里的莊稼了?
嗯。老田說著,然后,輕輕地嘆息一聲。
幾天前,兒子打來電話,催老田兩口子進城去。再過十幾日,就是兒媳婦的預產期了,他們的寶貝孫子就要出生了。桂珍收拾好東西,準備進城去照看兒媳婦和孫子。可老田說啥也不愿去,他放不下地里的莊稼。
你一個人在家?桂珍說,這咋行啊?
咋不行?老田說,我能吃能睡,能扛能挑,你擔心什么?
村頭那個龔伯,你知道的……桂珍說。
幾年前,村里有一個叫龔伯的孤寡老人,死在家里好幾天,等人發現時,已經有臭味了。
老龔是老龔,我是我,他病懨懨的,骨瘦如柴,弱不禁風,他咋能跟我比!老田氣咻咻地說。
桂珍說不過老田,打電話給兒子。兒子電話里苦口婆心地勸說,可老田就是不答應。
從那時起,老田就開始做夢了,夜夜夢見地里的莊稼,一大片一大片,在夢里,郁郁蔥蔥的莊稼不是旱死了,被野豬糟蹋了,被洪水淹死了,就是被轟隆隆的鏟車鏟掉了,一鏟一鏟地鏟到卡車上,運到河邊倒掉。
醒來時,老田的眼里含著淚花。
近年來,城市不斷擴展,到處開發得熱火朝天。轟隆隆的鏟車、鉤機伸展著巨大的手臂,晝夜不息地作業;城市像一條饑餓的巨蠶,村里的農田像一張張桑葉,不斷地被蠶食著,吞噬著,綠色的農田不見了,代之的是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
村里的地越來越少,老田的地越來越少。誰能料到,哪一天,他的地會被城市這條貪吃蛇吞噬得一干二凈?到那時,他該怎么辦?
年輕人高興得很,征了地,得了一大筆土地補償款,逃離鄉村,到城里去買了房,成了城市人;或者,游手好閑,不分日夜在村頭的小賣部打牌賭錢,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有的人,大手大腳花錢,奢侈浪費,揮霍無度。老田就不一樣了,他是老一輩過來的人,幼時貧寒,吞糠咽菜,視土地如生命。他在剩下的土地上,精耕細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絲不茍地種莊稼。
老田來到田頭,昨天剛澆過地,田里的泥土還是濕漉漉的,一股泥土的氣息和莊稼葉子的清香撲鼻而來。隱隱約約地,老田似乎聽到了莊稼噼噼啪啪生長的拔節聲,他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嗅著鮮嫩翠綠的莊稼葉子,一時百感交集,眼眶潮濕。
老田下定了決心,不去兒子家了,讓老伴去帶孫子,他要留在家里,在他的土地被征收之前,在有生之年,好好種地。
桂珍拗不過他,兒子拗不過他,只好作罷,留他在老家。臨走前,桂珍再三叮囑老田這呀那呀,又請鄰居幫他們照看老田,畢竟,他已年逾七十了。
兒子把桂珍的行李放到車里。突然,桂珍說,等等,我去地里摘些青菜,家里的青菜沒化肥農藥,鮮嫩得很呢。
桂珍就去了田里。
日上中天了,桂珍還沒回來。
咋回事呢?老田和兒子剛想去地里找,一個人急匆匆地跑來,告訴他們,桂珍在地里暈倒了,不省人事。
他們趕到地里時,桂珍坐在田邊,已經醒過來了。要不要去醫院?老田心急如焚地問。
不用了,歇一會兒就好。桂珍說。
這下,老田放心不下老伴,這段時間她已經昏倒幾次了,思前想后,最后,把田里的莊稼低價租給鄰居,和老伴坐兒子的車去了省城。
幾天后,孫子出生了,桂珍忙前忙后,啥事也沒有,兒子疑惑地問她,媽,那天你在田里……桂珍噓了一聲,低聲說,我不這樣,你爹哪肯離開他的莊稼啊!丟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在老家,我說啥也不放心……
那時,老田站在陽臺上,目光穿過高樓大廈,默默地看著老家的方向,一言不發。
桂珍知道,他昨晚又做夢了,夢見葳蕤郁蔥的莊稼……
長滿茅草的土地
老高走進小喜家時,看見小喜正從網兜里把捕獲的一只只小鳥捉出來,放進木籠里。幾十只絕望的小鳥在木籠里嘰嘰喳喳地亂叫亂撞。
“哎呀,三叔,你咋回來啦?啥時候回來的?”小喜抬頭看見老高,十分意外,驚訝地問。
“我再不回來,我的地不知道被你糟蹋成啥樣子了!”老高語氣里帶著火藥味,怒氣沖沖地回了一句。
小喜趕緊停了手中的活,擦了擦手,從褲兜里掏出紙煙,遞給老高:“來,三叔,抽根煙,消消火。”
老高看見了煙,煙癮被勾起了 ,火氣消了點。他拿了一根,湊到小喜的打火機前,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來,一串煙圈兒打了幾下旋,飄散在空氣里。
“唔,還是在老家好啊,想喝就喝,想逛就逛,想吸煙就吸煙,多好!”老高瞇著眼,一副沉醉的樣子。
“三叔,你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
“住多久?這是我的家,我不走啦。哦,還有,我的地,我要收回來了。你小子不實誠,凈整一些花花架子!”
“三叔,我咋不實誠了?”
“我問你,好好的地為啥不種莊稼種草了?”
“種草咋啦?種草不行嗎?種草比種水稻花生玉米的收益高多了。再說,你把地租給了我,我喜歡種啥就種啥!”小喜抬高了聲音。
“地是用來種莊稼的,種草就不行!”老高氣憤地說。
幾年前,老高的老伴兒去世了,兒子不放心他一個人在老家,接他到省城去住。家里那幾畝地就轉租給小喜。老高一輩子種慣了地,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他跟土地的感情甚至比老伴兒還要深。老高人在城市里擠來擠去,他的魂卻在鄉下游蕩。他喜歡老家民風淳樸的鄰里關系,喜歡老家那條清澈見底的河流,喜歡那散發出清香氣息的土地和莊稼。最初,老高幾乎天天發夢,夢見一望無際的田野,夢見小橋流水竹木掩映的村莊,夢見自己在揮汗如雨地收割莊稼……很多個晚上,老高醒過來,淚濕枕巾,唏噓長嘆,輾轉反側。
有一次,老高到城郊去,看見城市在繼續擴張,路在不斷延伸,一個即將拆遷的村莊,孤零零的,什么都沒有,只留下斷壁殘垣和走不動的樹,以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雜草。那一刻,老高觸景生情,潸然淚下,蹲在地上很久起不來。
恰好,兒子要回到家鄉的縣城辦事,他就跟兒子的車回來住幾天。
老高一回到鄉下老家,顧不上旅途勞頓,顧不了滿院雜草叢生,墻壁潮濕泥粉剝落,甚至水也不喝一口,立刻扛著鋤頭,到他的地里去了。
野外,陽光明媚,云淡風輕。田野里,正抽穗揚花的水稻花生玉米蔥蘢翠綠,像綠色的地毯綿延到遠方,一望無際。城市里,哪有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景色!老高像一個頑皮的孩子,踩著曲曲折折的田間小路,聞著泥土和莊稼散發出來的清香氣息,高聲哼唱著家鄉小調。
可等老高走近了他的地時,卻看見高過人的茅草,葳蕤茂盛。最初,老高以為小喜外出打工,拋荒不種地了,仔細一看,不是拋荒,而是他種了草。高密的茅草,在四周綠油油的莊稼地里,分外惹眼;茅草上布滿細小的絲網,有幾只小鳥不小心碰到了網,掛在上面,絕望地掙扎哀鳴。
老高氣得差點昏倒,問了在附近地里鋤草的鄰居,才知道小喜這幾年來,一直在老高的地里種草捕鳥,每年捕鳥的收入有十幾萬。
老高氣沖沖地來到小喜家,他要收回他的地,不租了。
小喜說不過老高,便拿出租地合同:“三叔,你看看,你的地租給我了,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你可不能反悔!”
老高瞄著上面的字,他一筆一畫的簽名,眼前浮現出地里又高又密的茅草,茅草上掛著幾只被絲網纏住的絕望掙扎哀鳴的小鳥,氣得七竅生煙,猛地奪過租地合同,三下兩下就撕得粉碎,紛紛揚揚的碎紙片像蝴蝶飛舞。
“三叔,你毀約……”小喜望著滿地碎紙片,像被人掐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后來呢,后來老高就留在了鄉下,他離不開那片種了一輩子的土地。
老高的兒子找到我,想讓我勸說他爹離開老家,跟他去城里享受幸福生活。我費盡口舌,老高始終沒有答應。我到老高的地里時,看見他正揮汗如雨地忙活著。
老高的背影融入秋日的夕陽下,滿頭白發被晚霞染得一片燦爛。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