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爺散文三題

展爺 本名覃展，壯族，1975年2月出生于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百馬鄉紅水河畔，現工作于羅城仫佬族自治縣。曾在《民族文學》《廣西文學》《北歐時報》等國內外報刊發表小說、詩歌、散文、雜文、報告文學等一百多萬字。著有作品集《本鄉無事》。廣西作家協會會員。

壕人壕事

不知從何時起，社會上有了壕人。

壕人的頭發，必定是一根根往上豎立，或者板寸頭，或者用摩絲固定，像刺猬張揚。如有白發，那就干脆鏟草除根，剃得光溜溜像個鮮蛋，腦殼上的顏值，絕不拖泥帶水。襯衫筆挺，衣袖短窄，露出一串以上的黑亮手環，奪人眼球。手戴戒指，頻頻揮著，閃爍一層耀眼的金光。穿著花花公子襯衣，敞開紐扣，掛有指頭粗的大金鏈，一頓一頓地晃蕩。斜著肩，松著胯，倚著車門呱呱打電話。

壕人無處不在。你只要出門拐個彎買個盒飯，轉頭就見兩三個，有時還會有你認識的。壕人馬上對手機說：不聊了，碰到我哥們啦！然后一蹦一躍向你跑來，彈出一根高檔煙，先自個叼上，再拋一根過來。他說：兄弟，能請吃個飯嗎？壕人不等你回話，立馬朗聲大笑，他說開個玩笑，還是我請您，就當您陪我！他抓過盒飯塞進垃圾桶，簇擁著你，半推半拉走進街邊的大排檔。壕人吃飯最怕寂寞，呼朋喚友，電話頻頻，桌上人員規模迅速龐大。談的都是驚世駭俗的生意，動輒上億的資金，像韭菜蒜頭在嘴里滾來滾去，隨意拍板，輕描淡寫。也有三五個互不認識，朋友的朋友帶來的，英雄不問出處，三杯下肚，相見恨晚，攙扶著上廁所撒泡尿，回來已是割頭換頸的哥們兄弟。

壕人最會察言觀色。桌上若有黃發紅唇的美女，妖聲嗲氣，舉杯拋媚，壕人像打了雞血來了激情，拍胸發話：誰買單就是看不起我！扯出一張銀行卡，甩進柜臺，老板一驚一乍趕緊接住，激起全桌歡呼。若是桌上沒有女人，壕人生吞活剝，吃得一臉油膩，額頭汗珠點點，他一人灌完十瓶啤酒，頭一歪便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扶起時，壕人抖著土豪金手機，嚷著要掃碼，老板諂笑說已有人買單。壕人一聽火了，責令把錢退回。買單的人趕緊安撫：我請不一樣嗎，咱哥倆還誰分誰呀？壕人趔趄出門，一腳已踏上大街，一腳還在屋里，還不忘記回頭教訓老板：以后記住，我的兄弟我買單！

壕人的“壕”，就是網絡上“土豪”的簡稱。但壕人不是真正的土豪，不能一擲千金。然而城里耳熟能詳的富豪名字，從他嘴里吐出，全成了親密兄弟。壕人手機里，全是“黃董事長”“潘經理”“劉總”等字眼，朋友說想買一套打折的房子，壕人眼睛一鼓，手指一摁，已把電話打過去。他踱著方步，從容不迫：喂，趙總啊，在富貴華庭小區給我兄弟留一套房子，當然是要最好的啦。壕人不失言，第二天就帶你看房，打了九折，你不服不行。眼尖的人發現，壕人手機里還有“馬局長”和“牛副縣長”，但不見他輕易撥打。政府機關的干部，只突兀地標有姓名，朋友疑惑了，問這不是張股長嗎？壕人便嗤笑了：科長股長一級用得著稱呼職務嗎？說得朋友連連點頭，豎起拇指。壕人的手機，一般都大大咧咧擺在茶幾上。此時鈴聲響起，屏幕閃爍，旁邊的兄弟大呼小叫起來：哥，這電視美女主播您認識？她可是女神啊，給您來電啦！壕人肯定不接，臉扭往一邊，嘴里吐出幾個字：天天纏我，煩。那架勢，差不多讓兄弟們跪下膜拜了。停了片刻，鈴聲又響，壕人這才極不情愿地拿起手機，走進廁所，把門關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表妹，哥在談大生意，以后電話，你要打三次以上，我才好找借口出來接，記住了。

壕人肯定有女人，可能還不止一個。開車時必定打開天窗，讓女孩嬌媚站立，紅唇烈焰，長發飄逸。如果騎摩托，車子肯定是輪子最粗的那種，女孩裙子肯定是最短的，剛好蓋住屁股，叉開兩腿，如掛了兩個白嫩的長條蘿卜，頻頻鳴笛，路人紛紛避讓?？吹铰愤呌腥饲嬷謾C錄視頻，壕人吱地踩了剎車，并不惱火，招了招手，笑容可掬地跟人要了微信，加了好友，叮囑等下發過來。然后豎起手指，做出勝利姿勢，耶地喊了一聲，絕塵而去。視頻發來了，壕人會翻弄手機，找到一個私密的群聊圈，里面絕對不會有各自老婆或者現任女友，成員早已攻守同盟。叮的一聲，轉發視頻，立即引來陣陣叫好，點贊無數。壕人的女人往往很忠誠，隨便吼罵，也不離開。不離就跟著唄，到了商場，壕人舉著一沓錢，說親愛的，你去買衣服吧。女人歡天喜地走了，壕人一臉竊笑，轉過兩街，進了影院，黑暗之中，有穿低胸吊帶的女孩把他摟了，叭地親了，嬌嗔責怪：怎么這么久才來？壕人輕車熟路，手掐了她屁股，嘴上卻連連抱怨：忙得像陀螺，剛簽完一個大單。壕人掐著鐘點回到商場，女人剛好出來，臉卻拉長了。壕人低頭一看，襯衣上落了口紅。壕人立即埋怨，說這么熱的天容易中暑，剛才有個女的暈倒，我幫忙抱上車，看看，糟蹋了一件衣服。女人半信半疑，把剩余的錢狠狠地塞進他的口袋，卻扯出一個避孕套。女人徹底火了，揚起的手還沒落下，就被壕人抱住了：媳婦，昨天出差，酒店床頭擺有免費套套，我順手拿了，咱不是經常要用嗎？回到家里，女人的手機不失時機響起，壕人的朋友在電話里說：嫂子，我哥勤儉持家，能省就省，我也經常從酒店拿那玩意，不信您問我家媳婦。女人把電話掐了，鼻子拱了一下，罵了一聲狐朋狗友，走進廚房，叮當咣啷煮起晚飯。躺在沙發上的壕人，哧哧笑了。下次吃飯，朋友免不了扯到這起風流韻事，全桌哄堂大笑，壕人不慍不火，一半得意一半埋怨地說：我命帶桃花，不玩不行啊。

壕人不珍惜錢，所以顯得很有錢。身上掛滿奢侈品，那是彰顯品位的需要;每場不落的電影，那是社交談資的基礎;一有健身沖動就買年卡，那是時尚潮流的保證。但你很少見到清瘦的壕人，他的肚腩一直低垂著。壕人絕對不是高富帥，但也不至于高負債。有人借錢，壕人呀的一聲：要多少您說！當聽到一個有點大的數目時，壕人又呀的一聲，手捂著臉，說他牙疼，閃爍其詞，轉移話題。借錢的人不悅，說你平時不是牛逼哄哄挺有錢嗎？壕人面不改色，有點自嘲又有點訓導地說：我是為了看起來富一點，才窮下來的，知道嗎？壕人說完轉身就走，借錢的人心有不甘，說那我上你家去，看看嫂子能不能借點。壕人聞言，腳步加快，用背影丟回來一句話：你嫂子度假去啦。壕人絕對不會帶人回家，對住址諱莫如深。住的地方不是高檔小區，或許是狼藉不堪的城中村，或許家里有撿酒瓶賣錢的年邁老父。

壕人不是文盲，不怎么愛看書，但很愛買書。只是從來不讀完一本書，囫圇吞棗看完章節標題，就足以胡言亂侃，這就夠了。壕人嘴里說出的，有時是明星的花邊新聞，作家的經典作品，有時是股票、戰爭、特朗普和潘金蓮，五花八門，雜亂無章。就連地球另一端的弗洛伊德、畢加索和牛頓，也在他的舌頭上吞進吐出。壕人在酒店大廳等候客人，一臉深沉地看書?？腿藖砹?，那書本就壓到屁股下面，成了坐墊。離開時經常忘記，到門口就會回頭，大聲召喚服務員：書，我的書，幫我拿過來！客人由衷佩服，說老總您事務繁忙，還書不離手，難得。壕人表情更加深沉地說：那是，一日不讀，寢食不安啊。

壕人最愛表現，就如呼吸的空氣一樣，停不下來。一天不能說上兩句大話，就會悶死。話題一扯開，壕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幾乎包場，別人只有聽的份兒了。實在沒有炫耀的話了，壕人也得在自身找樂。他在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寫了幾行字，然后站起，捧著稿子，神情嚴肅，學著朝鮮那個80后的國家元首講話：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中華人民共和國××省××市優秀的青年企業家、偉大的人民藝術家、享受國務院高端人才專項津貼的×××先生獻歌一曲！……這個先生的名字必定是他。全桌笑翻了，壕人開始引吭高歌，但他唱出的，肯定是色情流氓的山歌，而且會用桂柳話或者本地壯話，眾人笑得前仰后合，淚涕橫飛，有人抱著椅子噼里啪啦倒下，壕人卻在頻頻鞠躬，一臉謙虛：對不起，昨夜剛從洛杉磯飛回，有點疲勞，發揮失常，海涵，海涵。壕人是一個群體，但不會群居，更不會聚在一起，舉手投足，心知肚明，那點底牌經不起掀開。偶有兩個壕人不期而遇，恰巧同桌，就會有一人借故離席，去尋找下一個沒有壕人的場合。

周日上午，陽光燦爛，我和一個朋友在酒店大廳喝早茶。手機震動，摁了接聽，卻響起近在咫尺的聲音：哥，早上好！我愣了一下，眼睛上望，壕人在旋轉的玻璃門前，抖著手機向我打招呼。

壕人走了過來，一屁股陷入沙發里，脖子一昂，一杯臺灣奶茶便見了底。壕人嘖嘖咂嘴，說累死我了，剛跟周××老總簽完一個大單。我疑惑了，說周總號稱全市首富，你認識他？壕人呵呵大笑：何止認識，老熟人，鐵哥們！

我實在看不得他這樣壕下去，便語重心長地說：兄弟，現在社會上有這么一伙人，衣服光鮮靚麗，天天有吃有喝，到處顯擺富有，口袋空空如也，愛慕虛榮，無腦消費，不僅物質貧窮，腦袋更是貧窮，社會學家稱之為城市里的“隱形貧困人口”，網絡稱之為“壕人”。

壕人訕訕笑了：哥，您是說我吧？我身旁的朋友搭話了：反正不是說我，我是真有錢。壕人咦地叫了一聲，惱羞成怒，突地站起，他指戳著我朋友前額：你你你、你說我是壕人？幾個意思，嗯？

朋友站起，白了壕人一眼，心平氣和地跟我握手，點了點頭，轉身離去。走到柜臺，他又點了一下頭，溫和地說了一句話：餐費記在我賬上。收銀員立即鞠躬：好的，周總您慢走。

壕人破口大罵，說買一次單，就真的把自己當土豪了，道貌岸然，什么東西？我說：他是真有錢，上市公司的老總，名下有三十多家企業，一年納稅五個億，他就是全市首富周××。壕人瞠目結舌，啪地跌坐到地上：哥，您沒耍我吧？我說：我們喝茶的這個地方，全市最大的國際大酒店，也是他的。

壕人臉紅不超過一秒鐘，立即恢復常態。他嘿嘿笑了，說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嗬，不對，應該說是不打不相識，哥，您有他的電話吧？我點頭。壕人迅速掏出手機，兩眼灼灼，殷切地說：哥，我要他號碼，咱有業務要跟他談談。

我走到大街，壕人仍然如影隨形;我上了公交，壕人立即火急火燎，他匆匆地跟著車子跑了一陣，手一直指著手機，大聲嚷叫：哥，您快點發他號碼過來呀，這忙您得幫，咱倆可是鐵哥們啊。

你是名人

你是名人，聲名遠播。一出娘胎就非同凡響，一身血水落在稻草堆上，門前狗在狂攆，鼠在逃竄，青蛇嗖地爬上窗枝，叭地墮在灶臺，泛著亮光，如龍翻滾，你爹驚呼，“龍兒”就成了你的乳名。你上課緊盯前排一個女孩短裙，似露未露，老師點名三次無動于衷，“聾兒”就成了你的諢名。你逃票混進景區，在公園一棵歪脖樹上刻下你的大名“×××到此一游”，保安一腳踢來，你眼鏡斷了一條腿，臉上粘了三張爛黃菜葉，嘴里啃上一只扭曲的蝗蟲，“蟲兒”就成了你的網名。你的舊事趣聞被人津津樂道，只因你是名人，一傳十，十傳百，眾口由此成碑。最驚世駭俗的是你的筆名，好像有八九個，名片正面反面都印滿了，名目繁多的協會顧問，都是以“全球”“華夏”作為開頭?！吧街瘛迸_風襲來那晚，紙屑滿街飛舞，鄰家小孩撿來半筐名片，你的超過半數。我甚至為你惋惜，如果生在臺灣，那幾個爭得你死我活的黨派絕對落敗，你當“總統”鐵板釘釘，人氣實在太旺。

你是名人，謙虛隨和。你給村里的晚會捐款，最后一個交錢，但名字排在鄉賢首位。村主任文化少，介紹你頭銜就有一頁信箋，你誨人不倦，教他一字一字地讀，晚會開始前一分鐘才教完。你沒把自己當名人，在臺上一個勁地向父老鄉親鞠躬：我就是多讀幾本書而已，沒啥本事。越是謙虛，村人就越佩服得五體投地，手掌拍得紅通通。給小孩命名用你名字諧音，建房朝你家方位，下葬死人也要紛紛向你家祖墳聚攏，那可是風水寶地啊。老家打報告給政府要求修個碼頭，一定要注明你家就在岸上，你低調地說不認識那些管事的部門，鄉親們立馬反駁：您是名人，誰人不知？您的名字就是一錘定音的公章啊！幾日后老家電話報喜，果真弄來了錢！面對歪打正著的喜悅，你開始摸著下巴，在鏡前揣摩自己：咦，我還真的行。這個時候，從內到外，你就結結實實是個名人了。

你是名人，淡泊名利。自古以來，名人都不屑于談錢，這好像是約定俗成，你概莫能外。推開房門，有人在點頭哈腰：×××大師，您能給我們學校講一節課嗎？庭院秋風蕭瑟，枯葉落滿一地，你臉上冷得能刮下一層冰霜：我不圖虛名，不湊熱鬧。那人趕緊塞來一個信封，用手一捏，心中立即有了刻度，你經常用信封的厚薄來調控講課的長短。走出課堂，你剛拐過一條街，眼前出現笑容可掬的圓臉，大腹便便的老板趨步上前，你頓感厭惡，高聲訓斥：我從不給民營企業題字，給錢也不行！老板挽你手臂，殷勤請進酒樓，剛一落座，老板差不多要跪下了：您賞個臉，開個價吧。你只顧玩著手機，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加個微信吧。老板急忙掏出土豪金手機，手指點點戳戳，嘴上諾諾懇求：小店下月開張，等您題寫匾名。你側身把左腿壓上右腿，再把右腿壓上左腿，也不回話。老板瞪圓了蛤蟆眼，突然恍然大悟，然后低頭，急點手機。叮當一聲，你的微信有了轉賬收入，熒熒閃動。你站起身，隨即豪氣大發：咱是兄弟，您的事就是我的事，筆墨拿來！酒足飯飽之后，你一陣內緊，踉蹌如廁，馬桶蓋上有名人龍飛鳳舞的題字：“迷你陶瓷”。這字好熟悉啊，誰寫的？仔細一看，落款是你的名字。你低頭扯了褲子拉鏈，邊開邊掏，動作嫻熟，往桶里撒了一泡咕咕冒泡的黃尿。然后起腳，咣當踢下桶蓋，再回包廂，你臉上又是高深莫測的笑容。

你是名人，從無緋聞。你跟我說，盛名之下，活得很累，不愿別人以名人對待你，但又得時刻以名人標準嚴于律己。我深信不疑，而且越來越理解。你不敢蹲在墻角吃生榨米粉，不敢在菜市與商販大聲討價還價，不敢下游泳池怕露出肚臍上暗黑胎記。即使把自己裹成一個粽子，還是讓人看出蛛絲馬跡。警察敲開賓館房門查看身份證：你就是×××？你不耐煩地揮手：如假包換！警察一臉嚴肅：配合公安辦案是公民應盡的義務，跟我們走一趟。在去派出所的路上，你忐忑不安，我犯了什么罪？不就是昨晚按摩時掐了女人屁股一下，不至于吧？或是去年在東莞美容院那一夜？想到這里，你后背冷汗涔涔。吱的一聲，閃爍的警車在鐵門前停了，守候多時的所長異常興奮：老同學，我是大腸呀，您是名人，平時很難請得到，只能出此下策啦，請多包涵！驚魂稍定的你能發火嗎？你不能。喝了一頓大酒回來，你領帶歪了，西裝扣子掉了兩顆，腳下如踩浮云。賓館門口有人聊天，他們說到了你，其中有一人咚咚拍了胸口，說×××是我最好的哥們！立即引來旁人驚羨的目光。那人立即噓了一聲，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二奶昨天向他逼婚，內褲都從陽臺丟了下來，小區里圍滿了人。有人嘎嘎笑了，說名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有什么大驚小怪？你不認識那人，但聽不下去了，伸手捏了他脖子，兩眼灼灼：我就是×××！那人轉臉，一拳砸來：我叫你冒充名人！群情憤怒，有人撿了石頭，有人迂回包抄過來，你屁滾尿流，連連求饒：開玩笑的，我不是×××！慌不擇路逃進賓館。次日回家，心有余悸，你仔細檢查手機，把和幾個女人的聊天記錄刪除干凈。上了二樓，歪頭一想，折身下來，到小賣部買了一瓶酒，猛喝幾口，剩下全灑身上。搖搖晃晃上樓，歪歪斜斜開門，妻子心疼，伸手來扶，你一把將她推開：我是名人，家有良妻，你一個俗女，也敢碰我？滾！妻子不滾，但激動的眼淚滾滾而下。次日出門，妻子逢人就說：我家男人醉成那樣也能控制，說他在外面有女人，打死我也不信。

你是名人，有求必應。你不敢得罪記者，不敢信口開河，一句話在腸子里繞了三圈才能說出。你出門頭發光亮，開會西裝革履，說話字正腔圓，交友謹言慎行。我親歷了和你在一起的場面，慕名而來幾百號人，禮堂前水泄不通，人群舉著本子，喊你名字，像上個世紀的紅衛兵集結。你點頭、微笑、掏筆、簽名，人群向前潮涌，掃地的老頭左攔右擋，十分鐘弄斷了三條掃帚。直到保安吹響哨子，掄起電棍，場面的火花才驚險摁熄。你被人圍著照相，來一撥走一撥，照一張換一張，你面帶笑容，像一個固定的道具，陽光毒辣，地板滾燙，你大汗淋漓，胸前背后濕漉漉。名人有求必應，你能拒絕嗎？你不能。好不容易進了禮堂，眾星捧月上了講臺，你出口成章，侃侃而談，臺下豎耳聆聽，學生感激涕零，你堅持一個上午站著，大師風范啊。講課出來，你氣宇軒昂，頻頻揮手向人辭別。轉到拐角，腿筋抽搐，你捂著肚子，額上汗珠滴落。我趕緊扶了，你甩開我手：我能走！再邁步已是撲通一聲，你薄薄身子像紙片一樣攤在地上。前方街頭，聳立一個熠熠生輝的名人雕塑，在盯著我倆。你長嘆一聲：多么希望身體成為泥塑木雕，永遠佇立讓人仰慕，而我的真人脫殼離去，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我打開你的提包，里面塞滿消腫精、風濕靈和五顏六色的胃病藥，你的身上，一年四季飄著病房的味道。眼前光線一閃，一個兄弟小跑過來，和你席地而坐。那個兄弟有著靈如獵狗的嗅覺，此時在你身上聞了，又再聞了，一臉詫異：這氣味怎么這么熟悉？你不知道，他剛從醫院停尸房回來。

你是名人，先是名，后是人。名字走在你的前面，給你的身影定下了框框。你在外面風光無限，回到家卻被妻子說得一文不值，因為她知道，你吃飯時愛摳腳趾，寫作時隨意放屁，腋窩臭不可聞，牙根長滿蟲洞，你是一個多么平凡的人。你的身子陷入沙發，臃腫懶散。妻子在眼前碎步小跑，整理凌亂不堪的書房，把你的襪子褲衩搓凈晾曬，穿梭于廚房油鹽醬醋之間，這時候，你突然覺得，她的瑣碎動作是那么溫文爾雅，她的滿臉汗漬是那么賞心悅目，就連她的絮絮叨叨，你也聽出了溫馨樂曲。你心頭一熱，眼眶一濕，身體在一寸一寸變暖。你突然站起身來，把妻子抱入懷中，在她耳畔呢喃：老婆，我不是名人，是個活人……

一個人不再狂歡

死啦，達人死啦！有人說話時叮當撞落酒杯，咔嗒脆響，皮鞋踩碎玻璃。抬走，抬走呀！又有人打著飽嗝吆喝命令。一路趔趄，拖進房間，電視亮亮閃爍，綜藝節目開始。夜已漆黑，死去的達人被尖銳的鈴聲拽醒，女友在電話里嬌聲催促：快，快看《達人秀》！電視響著，熒屏圖文并茂，刷刷泛活，達人瞪著眼睛，盯著主播，揣摩自己在節目里的言行舉止，雙手攥緊發絲，一根一根往上提。頭皮發辣，酒已全醒，盯著看著，豪氣在嘴上迸發：嘿，今天至少漲粉五百！

達人即是能人，而能人并非全是達人。就如三人汗水涔涔攀巖向上，同時登頂，癱坐喘氣者是常人，站立賞花者是能人，長嘯空谷引來風雷者，就是達人。我身陷沙發，看著電視，《達人秀》還在播放，手機急促響起，達人笑聲嘎嘎：兄弟，您到家啦？我哈欠連天：見你醒了我才敢回來，剛進家門。達人聲音殷切：哥，這次只上市臺，您在文化界輕車熟路，下次把我弄上省臺。我敷衍說：隔著屏幕也被你酒氣熏醉，先睡再說。兒時玩伴一夜之間成為達人，讓我始料未及。孩童時代，紅水河里，我們裸身游泳，達人純屬旱鴨，不敢下水，幫人抱著衣物，沿岸跟隨，誠惶誠恐。如今面對熒屏，達人一臉深沉地憶苦思甜：呵呵，小時勇救三名落水兒童。撲哧一聲，我的茶水噴向天花板。

《爸爸去哪兒》《明星鄉村行》《達人秀競技》《愛情保衛戰》《快樂大本營》《美女呱呱叫》……形形色色綜藝節目堂而皇之霸屏，草根一夜之間成為明星，然而熙熙攘攘，多為曇花一現，還沒回神，已被拍落在沙灘上。達人最終沒能上省臺，但接二連三的走秀演出，讓他累得不行。半年之后，達人發了微博：潛心創作，希望不被打擾，謝謝媒體朋友。此后一年，達人在朋友圈內銷聲匿跡，電話忙音，QQ拉黑，老鄉飯局少他一個，同學聚會缺他一人。聯系他的女友，大多閃爍其詞：他在專心工作。同學們扼腕嘆息，達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多好的一個兄弟啊。我卻慶幸他回歸平常生活，為名所累畢竟不值。呀的一聲，又呀的一聲，一個朋友大呼小叫，瞪圓眼珠，舉起手機：達人在這！那是一個名叫“狼行拂曉”的公眾號視頻：達人裸露上身，向后翻滾，咚地撞上樹樁，跌得鼻青臉腫，女友穿著性感三點式內衣出鏡，凹凸誘人，達人把她擁入懷中，深情呢喃：你虐我如豺狼，我待你如初戀……眾人目瞪口呆，屏幕上已是點贊連連，打賞頻頻。

幾日之后，達人霸氣回歸，在我面前咚地坐下，咣當一聲，往臺前甩了一把奔馳車鎖匙：哥，咱現在粉絲五十萬，網紅大V啦。我趕緊站起，伸手握去：喲，“犀利哥”呀，久仰大名。達人連連擺手：別說那么難聽，咱還不至于去流浪討飯。這一年來，達人和女友注冊了一個公眾號。網絡飛速年代，“芙蓉姐姐”“干露露”“犀利哥”“鳳姐”等網紅風起云涌，窺探誘惑，特立獨行，博人眼球，紅透蒼穹，少男少女看得如癡如醉，遐想連連。達人另走捷徑，下載美拍、快手、抖音等小程序，親身演繹，淋漓盡致，以十多秒的段子創作視頻，平臺水軍推波助瀾，“狼行拂曉”人氣火爆。流量收益分成，廣告收入共享，打賞盡入囊中，賺個缽滿盆滿。達人穿著金利來襯衣，敞開兩顆紐扣，吊著粗大金鏈，晃晃蕩蕩。手戴金黃戒指，頻頻舉起：哥，我腦里的搞笑段子已被掏空榨干，平臺不能斷炊，請您提供素材，咱倆收入平分。我吱地笑了：我寫不了，不過可以推薦一人，包你滿意。達人立即兩眼放光：誰？我說：趙本山。達人急了：別開玩笑呀哥，您使勁寫，越荒誕越搞笑越賣座！我還沒回話，達人已經樂不可支，他遞來一張報紙，還用力抖了一下。上面有一個尺度戲祼替演員發的微信：元旦被人強奸，不過覺得好玩，粉絲漲了兩百。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達人已經循循善誘：女孩為了粉絲獻出身體，我們還有什么顧慮？我拎包出門，邊走邊說：我忙于下鄉扶貧，沒時間寫。達人跟著跑出，手指戳著手機向我嚷嚷：哥，寫好了發我微信！

達人博學多才，說話夾雜外語。尤其公眾場合，如遇黃發短裙美女一臉崇拜，達人更是妙語連珠，英語頻繁，聽得美女眼里一波一波漲了春水。達人贈送新書，喜歡簽字留名，我側目看去，書的扉頁落滿七零八落的筆畫，如螃蟹折斷的爪牙。我問這是什么？達人只盯美女秀目，用后背跟我說話：喲西，這是日文書法。我啞然失笑。好像書法，已不在乎寫得如何地好，而在乎如何寫。雙手同時寫，已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以腳代手、以口代手也不算厲害。達人成名，緣于他的絕活：一口兩手同時寫，三支毛筆齊飛舞，轉眼之間，四尺宣紙詩詞成行，現場表演，網絡直播，激起滿堂喝彩，好評如潮。如此身手，你行嗎？你不行。長期咬筆，上唇凹陷，稍遠望去，像是兔唇;加之一顆黑痣長在唇鼻之間，活生生一個日本大佐呀。據說達人身披黃色大衣走在南京街頭，喲西搓卡地說話，遭人臭罵，被砸了雞蛋，臉掛黃汁跑進派出所，警察拔槍怒目，達人趕緊舉起身份證，哀號連連：我是中國公民！

金秋時節，晚風輕柔，桂花樹下一地淺黃。我在看書，仰起頭來，立即被嚇了一跳。達人西裝撕裂一角，扣子掉了三顆，光著一只腳踩著泥濘，兩眼空洞地望著我。我問出車禍了？他搖頭。又問被誰打了？他又搖頭。還想再問是不是被情敵追殺，他哇地哭了，淚珠滾滾而下：警察包抄小區，我翻墻逃了出來。

達人不守成規，不拘世俗，標新立異，偏執前行。為了逗人一樂，達人開始只是在網上演繹被人摔打、踐踏、落坑、跳河，網友渴求更大刺激，達人層層加碼，更加毫無底線地作踐自己，反串扮丑吞噬辣椒，模仿漢奸被人閹割，裝作名人調侃淫亂，含羞吹燈渲染色情。低俗無腦，粗制濫造，娛樂大眾，不管是鐵粉還是黑粉，全都樂得一塌糊涂，但笑聲里一點內容都沒有。網友借機發泄生活壓力，慫恿達人的荒唐，鼓動達人的貶損，消費達人的自嘲，滿足自己的意淫。流量嗖嗖上升，打賞紛紛飛來，警察沖進小區。

達人入獄，五十萬粉絲一哄而散。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我勸勸女友，另找他人嫁了，不要再去探監。達人熟讀經書，用了《呂氏春秋·盡數》里的一句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鼻嗵Π唏g的幽深小巷，達人女友在吃榨粉，咝咝作響。蒼蠅嗡嗡盤旋，落滿碗沿，她一根一根吸吮，心無旁騖。起身倒茶，她的腹部凸起，呼之欲出。我說：你要多加營養，保重身體。她撩撥一下眉前發絲，把茶推來，并不說話。我把掏出一半的信封又塞回褲袋，說了一些雞零狗碎的話，站起辭別，她把臉埋入碗里，又一根一根地吸，神情專注，不發一言。

達人刑滿釋放，那天中午，我們在宜州監獄門口吃飯。他自始至終不看我臉，把一根晶瑩剔透的粉條挑起，陶醉望著，緩緩入口，慢慢咽下，往后一仰，閉上雙眼。我說：記得我送你一本書，里面有村上春樹的一篇文章《海邊的卡夫卡》，讀完了嗎？達人咳了一聲，下巴微微顫動：我就是那只搖頭晃腦的枝頭鳥，等風靜了，一地鳥毛。我抓了他的手：回去吧，你兒子在家等著，剛剛滿月。猶如觸電，他的食指在我掌心痙攣一扭，隨后緩緩伸直。出門等候，我回頭看，他還在仰著腦袋，仿佛稍有動靜，眼里就有東西滑落下來。

上了的士，司機一直在后視鏡觀察，細細打量，欲言又止。車行兩里，司機似乎心有不甘，他小心地問：您是“狼行拂曉”吧？

沒人應答。

司機響亮地摁了一下喇叭，車子疾馳前行。他抱怨地說：全民娛樂，搞笑太假，明星太虛，距離太遠;不過，等客的時候，刷刷你們的視頻，也能打發時間，為什么后來不拍了呢？

良久，達人重咳一聲，他說：謝謝，一個人不再狂歡。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