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真
夏天的時候思考往北走會遇上什么?也許是遇上秋天,遇上冬天,也許是遇上黃土,遇上一片赤誠。
九月,秦嶺以北已是初秋。銀杏的葉還是淡綠色,初遇者并沒有認出。秋天的西安渴望邂逅詩,長安一片月時,乘月而歸。在明城墻上望著遠處現代化的高樓大廈,時間被空間隔開,古意與現代之間,我們還在尋找不違和感。我喜歡流連于西安的寺廟,青燈伴古佛,千年前修行者的事跡,來來往往凡夫俗子虔誠的叩拜,伴著廟里陣陣煙香,內心收獲一份寧靜,當年的民族脊梁和如今皆為利來的過客,宗教的世俗化竟來得猝不及防。忽然之間,已是深秋,終南山下的銀杏樹都披上杏黃色的外衣,格桑花開了又落,倏忽之間冬將至。清晨踩著新落的葉,難以想象一夜之間,昨天完好的葉經歷怎樣的滄桑。南國的樹是一年的勃勃生機,在北國才能感受到時間的年輪在樹身上的痕跡。
馮驥才說:“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實實在在觸摸到了歲月”。到了冬日,在漫長的黑夜中才能感受到流光的腳步,在冬的節令中細數歸途。秦地時序分明,大雪前后,長安初雪如期而至。一場冬雪積攢了一年的期盼,不管是見到人生第一場雪的遠到而來的,還是年年看雪的人,都流露出喜悅。也許是瑞雪兆豐年,也許是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間,我們可以忘記一年的不悅,而與大地一起再次以純潔的心面向未來,當掌心的雪已化,一切都釋然。故鄉沒有雪,下雪時竟也能帶來淡淡的鄉愁,雪地上的那輪月光,勾勒起我在粵東小鎮的陳年往事。
在西安的第一個中秋并沒有遇上長安一片月,而是初霽后的夜晚的那輪明月讓我想起記憶中最深刻的光。那是冬日里的燭光,和著寒風,微亮的光籠罩之處也是溫暖的。上小學的時候,我家所在的區域還時不時會停電,停電時,一盞已有些年歲的油燈,幾根紅燭,便可將我們活動的區域照亮。冬日停電與夏日不同,夏夜的時候我們會出門納涼,在黑暗中遙望星星的微光,或是追逐螢火蟲。而到了冬夜,外面是冷的,一家人只能待在屋子里,看著窗影燭光搖曳。我喜歡在停電的夜晚讀詩,在燭光中仿佛穿越回古代,與詩歌對話,這成了我對冬夜的一份期待。離家的日子總會想起白居易的《冬至》,詩云“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這個場面與家人圍坐在燭光前的停電的冬夜相似,奈何流光已逝,很少能碰見停電的夜晚。生活的富足,讓停電的夜晚離我們遠去,每當走在霓虹燈照亮的街道歸家時,心中并無一絲對黑暗的恐懼,流連在繁華之中,那些舊憶如同斑駁的點點燭光,留在身后,不經意間又會浮現。
坐上從西安北行的綠皮火車,一路可見黃土的溝壑,跟吳天明導演的《人生》里面的畫面頗為相似。第一次坐上火車難免興奮,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在故鄉小鎮初次看到火車從地軌上駛過的情景。那個時候娛樂方式并沒有今天多樣熱鬧,夏天的傍晚,父親騎著摩托帶我和弟弟到家里附近那段火車通過的軌道看火車,偶爾還會聽聞火車的平穩,當年新奇的玩意如今早已成為一代人的記憶,時代的發展讓父親忙碌,成長讓我們走南闖北,不再拘泥于一地。在黃土景觀上總會想起陜西作家的作品,那些與黃土命運緊密相連的人們,在內陸遲來的時代巨變中摸索著。
往北走,路的兩旁都是金黃色的樹,隔著樹是一大片無人煙的荒漠。從靖邊縣城北行,在擁擠的大巴上的農民們談論著土地里的故事,關于年成,關于莊稼,一路顛簸。第一次坐上人與貨同車的大巴,座位旁邊堆積著紅薯,饅頭,蔬菜,幾十里的路途,車每到一個地方,司機會喊著店里的人出來拿貨,直至終點,這種約定俗稱的送貨方式,串聯起統萬城與外界的生活。在陜北,我又看到中國農村的另一面,不同于東南地區,他們是黃土地上的農民,那份熱情不同于海山子民。當我從一位大爺手中接過熱乎乎的白饅頭,咀嚼著帶著米香經歷顛簸而來的饅頭,第一次看到炕,開始幻想冬夜里一家人暖乎乎地在炕上過日子。陜北的質樸,擁有與以往去過的任何商業化濃厚的地方不一樣的真誠。
千山萬水只為一睹當年的盛世。統萬城是匈奴故都舊址,當年的繁榮氣象如今早已褪去,只剩下斷壁殘垣,荒草叢生。當年無定河邊戰死將士的骨灰,如今早已被深埋于黃沙里,不再有無盡的相思和別離。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對峙多年,戰馬與絲綢的交易,生存占優勢。慢慢被漢化的草原民族,歸根是一種經濟對一種經濟的勝利,一種文化對一種文化的勝利。而再繁華,終究敵不過時間吹來的風沙,城消失在風中。城墻上突兀地生長著一棵孤獨的樹,據說在以前,建造的城墻上長草,是要被殺頭的。那是一棵半死半活的樹,只長了一半,屹立在風中。地是干的,皸裂的大地長著草和樹,那種堅強震撼人心。如今,只剩一片荒涼。
到了黃土地,到了荒漠,才能理解那份赤誠,它不再是從文字里傳遞出來,而是真實的表達。風沙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溝壑留于黃土地上,也留在飽經風霜的老人的臉上,他們是羅中立筆下千千萬萬的老父親,也是在西北為了生計引領改變的一代人。狂放的安塞腰鼓,舞動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與中國大地的脈搏相連,在掙脫桎梏,在躍動,它與南粵大地那聲春雷多么的相似。
相隔兩千多公里,我在西北遇到與故鄉不一樣的風景,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中又感受共同的生機,共同的命運。我喜歡師大的那片銀杏樹,風中的那抹杏黃色,與我在故鄉小城度過的每一個夏天的午后極其的相似。
一生一別難再見,終南一夢,一轉身又是那么遙遠。在冬雪中想念南方熱鬧的夏,在詩里長安想念故鄉素樸的歌謠,南來北往,北渡南歸,身體北上,靈魂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