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近代“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形成

簡榮平

摘 要：“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形成有一個歷史的發展過程。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華民族復興思想開始孕育和萌發，五四前后，李大釗提出“中華民族之復活”思想，這是“中華民族復興”觀念基本形成的重要標志；到了“九·一八”事變后，“中華民族復興”觀念最終形成并成為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社會思潮。而推動“中華民族復興”之觀念形成的根本原因是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促進了中華民族的覺醒。

關鍵詞：中華民族；民族復興；振興中華

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民矢志不渝的愿望和追求，而“中華民族復興”觀念是對近代以來國人這種最普遍訴求、最重要愿景的話語表達與理論提煉，認真梳理先驅者圍繞民族復興提出的豐富思想，回顧反思前賢為尋求復興之路所做出的不懈努力，能夠給人以啟迪和鼓舞，使我們更明了過往的歷程和未來的路徑。本文擬對近代“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形成稍做歷史考察，不當之處，歡迎批評指正。

一、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孕育和萌發

“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孕育，可追溯到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后民族危機的加深與民族意識的覺醒，甲午戰爭成為中華民族覺醒的起點，而孫中山提出的“振興中華”口號成了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源頭。

中日甲午戰爭后，中華民族復興觀念得以孕育，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中國先敗于西方列強、再敗于日本后所面臨的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促成了中華民族對自身處境的清醒認知。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開篇中說：“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被日本打敗所導致的亡國滅種的危機，徹底打破了中央王國、天朝上國的千年舊夢——“天朝夢”，也擊碎了洋務派“中體西用”、“師夷長技”的“富強夢”，從而催生了建設中華國家、實現民族復興的世紀新夢——“中國夢”。

二是得益于甲午戰爭后民族主義、現代國家觀念與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以往談到復興，或者是王朝衰而復振意義上的“中興”，或者是恢復中原漢族政權意義上的“光復”，如所謂“同光中興”、“反清復明”等。直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民族主義形成，“中華民族”等詞匯才開始出現，并開始形成“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共同稱謂的民族認同思想。1912年中華民國的成立，尤其是孫中山在《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書》和《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提出的“五族共和”“五族平等”的建國主張，對“中華民族”民族意識的形成起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中華民族”概念的形成為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醞釀奠定了重要基礎。

三是西方文藝復興及日本迅速躋身現代強國等事例，為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醞釀提供了歷史根據。日本由弱變強，吸引著大批中國青年學生赴日留學，他們在留學期間接受了西方文明包括民族主義的影響，并立志振興中華民族。

革命派領袖孫中山率先號召“振興中華”。他于1894年11月在美國檀香山創建興中會，《興中會章程》中明確指出：“是會之設，專為振興中華、維持國體起見。”由此，“振興中華”正式鐫刻在了中華民族前進的旗幟上，成為喚起、激勵、凝聚炎黃子孫的中心口號。“振興中華”與“民族復興”，不論是內涵還是字面意義，可謂小異大同，一脈相承。因此，孫中山先生是“民族復興”理念的倡導者和民族復興大業的開拓者。

這期間出現的近似于民族復興之意的話語還有：梁啟超的“少年中國”，歐榘甲1902年在《新廣東》中提出“中國者，今日將死而復生，散而復聚，靜而復動，滅而復興之大機會也”，《新民叢報》1903年刊出的《大同日報緣起》一文所使用的“復興中國”、“振興民族”，華興會1904年提出的“驅除韃虜，復興中華”，馮自由題詩中使用的“中國中興”，鄧實在《國學今論》《古學復興論》等文中提到的“神州再造”、“中國復興”等。

此時，中華民族復興話語雖未定型，但其所內含的義項已頗為全面而清晰，大致包括以下四個方面：其一，救亡圖存，恢復中華民族的主權獨立。如維新派提出的“保國”、“保種”、“保教”，所謂“保國”、“保種”，即“保國家之政權、土地”，“保人民種類之自立”，體現了時人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懷，對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殷切期盼。革命派的民族主義主張中也有反對外來侵略、建立現代民族國家、恢復國家領土主權之意。其二，趕超列強，恢復中華民族的領先地位。康有為認為只要實行變法，中國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就能趕上西方和日本，成為世界強國。孫中山在1905年的《在東京中國留學生歡迎大會的演說》中也表達了趕超日本與西方的思想。其三，革新中國，恢復中華民族的青春朝氣。代表為1900年梁啟超發表《少年中國說》一文：“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其四，傳承文脈，恢復中華文化的燦爛輝煌。維新派提出“保教”口號，即“保圣教之不失”，就體現了實現民族文化復興之意。梁啟超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使用了“古學復興”、“復興時代”等詞，中華民族文化復興觀念已呼之欲出。

二、五四前后：“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基本形成

辛亥革命后，一方面，滿清王朝的覆滅，中華民國的建立，打開了中國進步的閘門，特別是隨著滿漢矛盾的迅速消退和具有現代意義的“中華民族”觀念逐漸形成，以及探索民族國家出路努力的不斷深化，促進了“民族復興”觀念的明朗化。另一方面，辛亥革命后繼續加深的民族危機和國家持續半殖民地化的現實，以及隨之興起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又成為中國人民繼續探索的動力和新的起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民族復興”一詞正式出現，“民族復興”觀念初具雛形。

以李大釗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新文化運動中率先倡導“民族復興”理念，并進行了比較系統的論述。李大釗在《〈晨鐘〉之使命》《青春》《新中華民族主義》等文中使用了“中華民族之復活”、“青春中國之投胎復活”、“中華民族更生再造”、“中華再生”等提法，來表達他的“復興民族”之志，建構他的“民族復興”思想體系。他在1924年5月13日在北京大學發表的《人種問題》演講中首次將“中華民族”與“復興”一詞放在同一語境中使用：“我們中華民族在世界上貢獻，大都以為是老大而衰弱。今天我要問一問，究竟他果是長此老大衰弱而不能重振復興嗎？不的！從‘五四’運動以后，我們已經感覺到這民族復活的動機了。但我又要問一句，這民族究竟真能復活嗎？時機倒也到了，只看我們是怎么的奮斗和如何的努力！我們如能使新的文化、新的血液日日灌輸于我們的民族，那就是真正新機復活的時候。”可以說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李大釗是率先自覺地從“中華民族復興”理念出發探索國家出路，并初步奠定黨的民族復興思想根基的。

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先生也在繼續謀劃國家前途和重新闡釋三民主義的過程中，反復表達了“振興中華”、建設“世界第一富強之國”的理想，并比較早地直接使用了“民族復興”概念。而被稱為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梁漱溟等人也在五四時期從“中華文化復興”的視角表達了“民族復興”的觀念與追求。陳獨秀、胡適等思想激進主義者在高舉民主與科學大旗的五四潮流中也使用過民族“勃興”、“民族更新”、“文明再造”等與“民族復興”一詞類似的話語。這一時期，思想家們注重從文化視角討論民族復興問題。不過，具體依靠何種文化實現民族復興，不同思想流派有著不同的思考。

綜上所述，五四時期“民族復興”觀念已初具雛形。因為：第一，這一時期各種救亡圖存與振興中華的思想主張，都不同程度地包含了這樣兩個基本意蘊：一是追求國內各民族的平等與統一；二是反對國際民族壓迫，爭取中華民族的獨立。正是這兩個基本方面，奠定了“民族復興”觀念合理性與生命力的底色。第二，作為“民族復興”觀念主題詞的“中華民族”和“民族復興”詞語已為當時政治思想界領袖人物孫中山、李大釗等所使用，并用以表達其救國救民的思想主張。這是“民族復興”觀念初具雛形或形態的重要標志。第三，出現了幾種直接從“民族復興”理念出發且影響廣泛的“民族復興”方案：一是中國共產黨的主要創始人李大釗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民族復興思想；二是孫中山先生以“振興中華”為最高追求的“新三民主義”思想；三是以梁漱溟為代表的主張“復興中國文化”以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現代新儒家思想。第四，“民族復興”觀念的基本涵義與追求逐漸清晰與豐富：一是肯定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和輝煌的文明，希望繼承文明傳統，融會東西文化，創造新的文明，實現中華民族的獨立地位和再度興盛。二是承認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在近代的衰落，認為中華民族有能力走出低谷，重現歷史上的輝煌。三是堅持“新中華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統一，相信中華民族能夠為人類文明進步再作新貢獻。

三、“九一八”事變之后：“中華民族復興”觀念的最終形成，并成為一種具有廣泛影響力的社會思潮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在民族危機空前深重的背景下，中華民族復興觀念迅速定型，并很快流衍為一種廣為傳播、影響力廣泛的社會思潮。

“九一八”事變爆發不久，賀鱗應約撰寫以“民族復興”為主題的《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之態度》長文，高度評價歌德、黑格爾、費希特在普法戰爭期間的愛國主義事跡與精神，號召國人致力于中華民族復興大業。該文刊出后，引起巨大反響。繼之而起的是張君勱。1932年初，他著手將費希特《對德意志國民的演講》一書節譯成中文陸續發表，文中反復用“民族復興”一詞來表達費希特的思想和他自己的追求。同年5月，以張君勱為首的國社黨創辦《再生》雜志，明確以“中華民族復興”作為辦刊宗旨，并圍繞“民族復興”主題，發表系列文章，闡發與宣傳其民族復興主張。

在賀鱗、張君勱等人的帶動下，中國思想界和輿論界順勢而起，迅速倡言“民族復興”觀念，迅速展開以“民族復興”為主題的各種研究宣傳活動。1932年，以研究“民族復興”思想為宗旨的期刊《評論周報》在天津創刊；直接以“復興”命名的《復興月刊》創辦于上海；其它不論黨派傾向和規模大小的公開出版報刊，如《東方雜志》《國聞周報》《獨立評論》《大公報》《新民報》《文化建設月刊》等，都紛紛持續刊載文章或社論，圍繞“民族復興”主題，闡發各自對“民族復興”的觀點和意見。各種以“民族復興”為主題或關鍵詞，研究民族復興問題的言論集或專著大量出版，并一直持續到抗戰勝利后。

在學術界、文化界民族復興話語日趨流行的氛圍中，中國政治舞臺上各主要黨派和政治團體如國民黨、國社黨、鄉村建設派等，也從各自立場出發，對“民族復興”觀念給予了大力支持和積極引導。其中，國民黨對“民族復興”觀念的運用和宣傳更是不遺余力。蔣介石以國民黨領袖和國家元首身份，從1932年以來，直接以“民族復興”為主題到處演講，宣傳其“民族復興”主張，并以此教育國民黨黨員和軍人，進行社會管理與動員。其他國民黨軍政要員也聞風而動，宣傳國民黨的“民族復興”思想。1932年3月蔣介石授意成立中華民族復興社，又于1934年發起推行以“禮義廉恥”為內容的新生活運動，毫無疑問，國民黨的言行，對“民族復興”觀念的擴散與流行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以張君勱為代表的國社黨、以梁漱溟為代表的鄉村建設派和以晏陽初為代表的平民教育派等黨派，盡管勢力相對弱小，但他們竭盡所能，致力于對“民族復興”的宣傳和探討，并付諸實際行動，是“民族復興”觀念迅速而廣泛流行的重要推動力量。特別是鄉村建設和平民教育運動在農村的持久開展，使得“民族復興”觀念擴展到了部分落后的農村地區。

中國共產黨在領導抗日救亡運動和抗日戰爭中，更多的是直接以“民族獨立”、“民族解放”和“民主革命”等話語來表達“民族復興”的理想，較少直接使用內涵混雜而又被國民黨利用了的“民族復興”一詞。但是，為了國共合作的實現和中華民族的大團結以及民族自衛戰爭的勝利，同時也出于對“民族復興”歷史使命的認同和追求，對“民族復興”話語也表示了肯定，并在一些場合直接使用了這一概念。比如，在1937年9月《關于國共兩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成后宣傳內容的指示》中，在1937年12月周恩來發表的題為《現階段青年運動的性質和任務》的演講中。

就這樣，在“九一八”后持續十數年之久的民族復興思潮中，“中華民族”和“民族復興”觀念傳遍中華大地，為社會各界廣泛接受，并在這一過程中得到不斷豐富和深化。這一時期的“民族復興”觀念涉及面十分廣泛，內涵十分龐雜，但其共同之處還是比較明顯的：其一，民族復興首先是民族國家不能亡，“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轍”。所以民族復興首要的任務是救亡圖存。其二，民族復興的直接目標就是收復失地，實現國家統一，恢復中華民族應有的尊嚴和地位。其三，民族危機的挑戰提供了民族復興的機遇，“危機”就是“轉機”，能否轉“危”為“機”，中華民族只有放手一搏。其四，中華民族蘊藏著“復興”的條件和能力。誠如魯迅先生所說：中華民族“從古以來”的歷史中蘊涵著“中國的脊梁”。也如傅斯年所言：“中華民族自有其潛藏的大力量”，“中國人不是一個可以滅亡的民族”。其五，民族復興必然是“繼既往而開將來”，從根本上說是中華文化的復興。

1945年8月抗日戰爭的勝利，扭轉了近代以來抗擊外國侵略戰爭屢戰屢敗的局面，成為中華民族由衰弱走向復興的轉換樞紐與重要標志。中國共產黨人在抗日戰爭勝利后繼續關注中華民族復興問題。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幾次從不同角度談及民族復興。他在1948年歲末發表的《將革命進行到底》一文中，稱建立新中國將“使中華民族來一個大翻身，由半殖民地變為真正的獨立國”。他在1949年3月召開的七屆二中全會上提出了“中國經濟復興”的口號，強調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經濟建設的速度將不是很慢而可能是相當地快的，中國的興盛是可以計日程功的。”。他又在《唯心歷史觀的破產》一文中又提出“文化復興”的思想，指出“偉大的勝利的中國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大革命，已經復興了并正在復興著偉大的中國人民的文化”。他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的開幕詞中指出，中華民族“從來就是一個偉大的勇敢的勤勞的民族，只是在近代是落伍了。這種落伍，完全是被外國帝國主義和本國反動政府所壓迫和剝削的結果”。新中國成立后，“我們的民族將再也不是一個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們已經站起來了”。

自此，中國大踏步地邁向了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光輝前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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