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遜·杰弗斯 遠洋
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20世紀最有爭議的美國詩人之一。1914年后一直住在加州蒙特雷海岸地區,離群索居,自建“巖屋”和“鷹塔”,成為當地著名景觀。1924年發表《塔瑪爾及其他詩篇》,一舉成名。他先后出版22部詩集和2個劇本。主要作品還有:《把你的心獻給鷹吧》(1934年)、《冬至及其他詩篇》(1935)、《詩選》(1939年)、對這太陽發火》(1941年)、《雙斧及其他詩篇》(1948),《饑餓的原野》(1954年)等。曾改寫希臘悲劇《美狄亞》(1947),半年內上演兩百多場,轟動一時。
狗叫了;然后女人站在門口,聽著
馬蹄鐵沿著陡峭的道路敲擊石頭
用黑圍巾蓋住她的頭,走進小雨中;
她站在道路拐彎處。
一個外表高貴的女人;筆挺而健壯,如一座新塔;
容貌冷漠而陰郁
但雕刻成一種剛強的優雅;筆直鼻子有高高的鼻梁,
堅定的大眼睛,豐滿的下巴,
紅嘴唇;她只是四分之一印第安人;
二十一年以前,一個蘇格蘭水手在年輕的本地人——
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兒身上種植了她。
她出生時,他給她取名叫加利佛尼亞;
那就是她的名字;而后去了北方。
她聽見
馬蹄和車輪聲臨近,爬上陡峭的道路。
這頭鹿皮母馬,靠著胸毯,繞著潮濕的海岸
緩慢沉重地走進視野。
跟著是駕駛者蒼白的臉;疲憊不堪的眼睛;
他們有過好運氣。他扭歪地
坐在舊雙輪馬車的座位上,用一條長韁繩牽著
另一匹馬,一匹雜色馬,一匹大馬,
它步態優美;看脖頸的隆起,是種馬。
“你弄到了什么,強尼?”“馬斯科瑞爾的種馬。
現在是我的。昨晚我贏了他,我的運氣非常好。”
他醉醺醺的,“現在該他們牽母馬上這里來了。
我飼養這個家伙。而且我賺了錢,但我不會給你看。”
“強尼,你為我們的克莉斯婷買東西了嗎?
過兩天就是圣誕節了,強尼。”
“天啊,忘了。”他笑著回答。
“別告訴克莉斯婷這是圣誕節;也許過陣子
我給她東西。”加利佛尼亞轉而說:
“我分享過你失敗時的運氣:
你曾經失去我,強尼,
記得嗎?湯姆·戴爾就在這家里
占有我兩個夜晚:其它時間我們一直挨餓:
現在你贏了,克莉斯婷將會有她的圣誕節。
我們分享你的運氣,強尼。
你給我錢,明天我下蒙特雷去,給克莉斯婷
買禮物,晚上回來。后天圣誕節。”
“你弄濕了馬車,”他咯咯笑著回答。
“給你錢。五塊;十塊;十二塊。
你給強尼買兩瓶黑麥威士忌。”
“好的。我明天去。”
他曾是一個流浪的
荷蘭人;不老,但因為糟糕的生活而萎縮。
孩子克莉斯婷從他的種族里繼承了藍眼睛,
從他的生活繼承了干癟的前額;
她從屋門里注視她的父親
蹣跚地走出馬車,懷著無上敬意
把那匹種馬,那強壯的家伙
牽到新牲口棚;把疲憊地喘息的鹿皮母馬
留給他妻子解馬具。
夜里暴風雨;在搖動的薄屋頂上,雨
像海洋在礁石上涌流匯合;一陣雷聲
沿著狹窄的峽谷隆隆地
滾進卡梅爾山谷,然后消逝在西方;
克莉斯婷醒著,又害怕又驚奇;
她父親卻睡得太熟了,沒受到驚動。
在這一年的黑暗中
黎明姍姍來遲,
稍后進入紅杉林下峽谷裂縫;
加利佛尼亞在天亮前一個鐘頭
就已從床上滑下;那頭鹿皮母馬應該很累;
還有點大麥,可為什么強尼將要
把所有大麥都喂他的種馬?他會這么做的。
她踮著腳尖走出房間。留下她的衣服,
她擔心去穿衣服他就會醒來,
出門走進雨的黑暗中;
雨點又大又黑,而且冰冷,
穿過稀疏移動的雨點,赤腳下
潮濕的泥土卻讓她覺得愉悅。
馬廄里也有一種令人愉悅的氣味;輕輕地
走動著,用未穿衣服的身體的柔軟曲線
輕輕地觸摸著物件,令人愉悅。
她找到一只盒子,把它裝滿
芳香干燥的大麥,然后端到
舊畜欄。那小母馬深深地嘆息著
在圍欄邊,在潮濕的黑暗中;
加利佛尼亞在兩棵紅杉之間
返回到屋里,聽見快樂的嘴巴
研磨谷物。強尼會介意
豬和小雞。她走進屋時克莉斯婷
沖她喊了一聲,但又在她的手臂下睡去。她
把濕睡衣放在椅背上,
溜進臥室拿她的衣服。床板嘎吱作響,
他醒了。她靜靜地站著,
聽見他在床上翻身。當他靜下來時
她彎腰穿鞋,他溫柔地說,
“你在做什么?回床上來。”
“不早了,我要去蒙特雷,我得搭上車。”
“你先到床上來。我離家三天了。我給你錢。
我拿回錢那你在城里做什么?”
她急促地嘆口氣,到床前。
他伸著雙手,感覺到
那冰涼的曲線和她兩側的堅硬,然后半舉著手
抓住她濕濕的長發。
她忍耐著,并加快動作假裝有欲望;
除了夢中之外,她很久沒感覺到它了。
昨天醉酒讓他疲軟而吃力;
她看見了,難過地轉過頭去,
窗口呈現黎明的亮灰色;他靜靜擁抱著她,
停下來談種馬。
終于,她被準許穿衣服。明朗的日光
遍布陡峭的群山。
灰亮的云籠罩著紅杉林;
冬日溪流響亮地歌唱;馬車輪子
滑動在深深的爛泥里,研磨路邊雨洗過的石頭。
沿著山巒,泛著波紋的河流漫過淺灘。
你得固守石床:她認識柳樹和榿木旁的路:
鹿皮母馬在溪流中停下,
抖動著,水涌到蹄印上沖洗著她自己的顏色;
但加利佛尼亞雙腿一蹁,拔腳上到馬車座位上
在渾黃的水面上空揚起鞭子
驅車上路。
整個早晨云奔向北方
像一條河。中午云層增厚。
當加利佛尼亞迎著南風從蒙特雷回家
雨下得很大。
她從山麓眺望海邊;紅色光線
哭泣著日落,從洛博斯上空
流云的小號中,冬至的歐美西南。
黃昏很快來臨,但疲憊的母馬
比怕鞭子更怕道路。一英里又一英里慢騰騰的
灰色黃昏。
然后,驟然間,天黑了。
“克莉斯婷應該睡著了。這是圣誕節前夕。
這淺灘。那個白天的時辰今天早晨浪費了!”
她什么也看不見;她把韁繩擱在擋泥板上,
憑著車輪的絞緊和往下拉終于知道,
它們纏住了它。車輪在石頭上的噪音,
馬蹄的濺水聲;一個聲響的
世界;看不見;河水溫和的轟隆聲;
母馬噴著響鼻,浸蘸著她的頭,她知道,
去尋找立足處,在黑暗中,在溪流下面。
在看不見的楊柳的激情中
是肅靜和海風的嘠吱聲。
母馬靜靜地站著;
女人對她叫喊;吝惜著鞭子,
因為一個錯誤的跳躍會失去淺灘的印跡。她站著。
“這孩子氣的東西,” 加利佛尼亞想,
“在座位下:水會涌上地板”;
在溪水中間起身
她使座椅傾斜;拿起洋娃娃,上漆的木頭小雞,
羊毛熊,有許多圖畫的書,糖果盒:
她從座椅下把它們全取出來,顫抖著,
藏掖在衣服下,乳房周圍,胳膊下;
那些硬紙板盒的邊邊角角
切割進柔軟的肉;但用一條繩子做腰帶
纏在肩膀周圍
所有東西都綁緊了。母馬靜靜地站著,
好像睡熟在溪水中間。然后加利佛尼亞
把一只手伸到溪流上空,
用手指觸摸她的臀部;那結實、潮濕的凸面
顫抖如巨大心臟的跳動。
“你在等什么?”但那動物皮表的感覺
驚醒一個夢——它用危險的夢掩蓋了
真實的危險。“為什么?因為種馬般的水
要從溪流中沖出,那就是臀部繃緊的緣故,
他要上來把泡沫拋到一邊,
空中的四蹄,踏碎我和服裝,盤繞著
他的女人。”于是她揮出鞭子,
母馬向前一跌。馬車飄向一側:
她離開地面了嗎?浮游著?
不:在飛濺的波浪邊。
這趕車的,僅僅憑著機敏的直覺,
抓住座椅的鐵包邊,感覺到力量,
而不是水的冰冷,盤繞著她的膝,
涌上她的腰部
遍及全身。她們掉頭。母馬轉身逆流而上
而后翻滾著退進淺水區。
接著加利佛尼亞把頭低垂到膝上,
什么也看不見,覺得危險,
并感到榿木枝殘忍的重量,那下垂的
輕盈樹葉擦過她彎曲的脖頸
像孩子的手指。母馬從水中掙脫而出
在斜坡上面向淺灘站住。這女人
在車輪之間爬下來,走向她的頭。
“可憐的朵拉,”她叫著她的名字,
“在那邊,朵拉,平穩點,”
她在近旁引導她,尚有轉身的余地,
馬頭朝向溪水溫和的轟隆聲。
她手腳并用地爬行,摸索到凹槽,
便把車輪挪進凹槽。“你能看見,朵拉。
我看不見。但這一回你會通過它。”
她爬進座椅,憤怒地喊道。
母馬站著,她的兩條前腿在水中。
她用鞭子拂了拂。母馬沉重緩慢地
向前走了幾步,停住了。
加利佛尼亞想到了祈禱:“親愛的小耶穌,
親愛的圣嬰耶穌今晚出生,你的頭
像銀燭臺一樣閃閃發光。
我也有一個寶貝,唯一的女孩。
你走在哪里都有光。
親愛的圣嬰耶穌給我光吧。”
光涌流:玫瑰色,金色,昂貴的紫色,
像一面窗簾隱藏著淺灘。
溪水溫和的轟隆聲是羽翼的響聲,
這天堂的扇子輕輕上升。
飄浮在光芒上的孩子有張嬰兒臉,
但天使們有小鳥的頭,鷹的頭,
對這孩子俯身,在他周圍編織著翅膀之網。
他胖乎乎的小手里握著
一條金眼小蛇,加利佛尼亞憑借下面的光芒
能清楚地看見
母馬豎起的耳朵,一只黑色尖叉
映襯著閃耀的降臨之光。
但它落下了;天堂之光
讓可憐的朵拉害怕。她后退;擺動水,
幾乎掀翻馬車,又倒爬;
鐵輪胎在卵石上響起來。
當時加利佛尼亞哭泣著在車輪之間爬。
她的濕衣服和包裹的玩具
用它們的重量把她往下拖拉;她脫掉斗篷
和衣裙,把寶貝的東西放進馬車;
從座位下取出給強尼的威士忌;
都包裹在衣裙里,瓶子和玩具,
并把它們系成一捆,好吊在背上。
她給母馬解下馬具,對付腫脹的皮帶
和濕透的帶扣,弄痛手指。
她把包裹捆在肩膀上,繩索
交叉著她的乳房,然后上馬。
她往上拉移到腰部,把它打好結,
赤裸的大腿夾住母馬兩側,
裸露的肉貼著濕透的馬肩隆,
然后用右手抓住馬鬃,
卷成圈的韁繩在另一只手里。
“朵拉,圣嬰給你光。”
那眩目的光芒盤繞著淺灘。
“可愛的圣嬰耶穌給我們光。”
光的大瀑布和拉丁語的歌唱
穿過楊柳降臨;母馬噴著響鼻并高高聳起:
看不見的溪水的轟隆和咆哮聲;
夜顫抖著展開像一面旗,隨著閃光拍攝;
圣嬰的臉在空中懸停;
水向上拍打著她的鞋和長襪直到赤裸的大腿;
并漫過它們,像一頭野獸
舔她的腹部;母馬游泳的蠕動和傾斜;
漂流、吮吸的水;令人眩目的光
在頭上和身后,在前面不是一片微光,
而是在黑暗的咽喉中;前蹄的震動
敲擊著河底,掙扎和浪涌抬高臀部。
她感覺到水從肩膀下面
離她流去;聽見巨大的繃緊聲和母馬
嗚咽似的喘息,聽見馬蹄鐵在碎石上研磨。
當加利佛尼亞回到家,門口的狗嗅著她
沒有吠叫;克莉斯婷和強尼
都睡熟了;她幾個小時沒睡,卻生起火,
耐心地跪在火上方,
將買來的貴重禮物抻展成形、烘干,
迎接圣誕節的早晨。
她憎恨(她想)那細頸驕傲的種馬。
他會把兩大塊胸部靠在圍欄上,
他紅褐色的眼睛閃著白月牙,
那時她曾贊美他,她為他的無用、不事勞役
卻是強尼的虛榮心而憎恨他。
馬匹太便宜以至無需繁殖。她想,
如果他能自由放牧,就會在光禿禿的山上
將棕紅色馬鬃抖動為一面旗。
一個男人
四月里牽上來一匹母馬;
那時加利佛尼亞雖然想去觀看,
卻和克莉斯婷一起呆在屋里。那時這孩子
磨著媽媽給她多講講淺灘奇跡;
圣誕節前夕她帶著禮物回家時
對小耶穌的祈禱;
那外貌,那光,那拉丁語的歌唱,
那羽翼和水的轟響,那閃閃發光的孩子,
在黑暗下面光輝燦爛的大瀑布。
“一個小嬰兒,”克莉斯婷問,
“上帝是一個嬰兒?”
“上帝的孩子。那是他的生日。
她媽媽叫瑪麗:我們也向她祈禱:
上帝曾降臨在她面前。他不是像你我一樣
是人的孩子。上帝是他的父親:
她是種馬的妻子——我說了上帝的妻子什么呀,”
她帶著哭腔說,把克莉斯婷舉起放到一邊,
在木地板上踱步。“她被稱做
比任何女人更受祝福的。
她是那么善良,她被更多人熱愛。”
“上帝住在她家附近嗎?”
“他住在至高無上的地方,
在星星之上;他在天空
光禿禿的藍山上延伸。”在她的腦海
一幅畫閃現,棕紅色的馬鬃抖開為一面旗
在光禿禿的山上,而她趕緊說,
“他更像一個手中握著太陽的偉人。”
她的心思讓她說謊話,“但沒有人
知道,只有閃光和力量。力量,恐怖,
燃燒的火遍及她全身……”
“她被燒死了嗎,媽媽?”
“她是那么善良可愛,她是小耶穌的媽媽。
如果你善良,沒有什么東西會傷害你。”
“她想過什么?”
“她愛,她不害怕蹄腳——
那創造群山、太陽、月亮、大海
和大紅杉林的雙手,那可怕的力量,
她不假思索地給了她自己。”
“你只看見嬰兒,媽媽?”
“是的,還有他身邊的天使,
黑色河流上空巨大而狂野的光輝。”
她三次走到門口,三次返回,
而此刻曾三次垂落在門把手的手,
做出動作又停下,扭動著
孩子衣裙上的布,那是她自己縫補的。
“啊啊,我扯破了它。”
她敲了敲孩子的頭,然后猛地抱住她,
這金發碧眼的小孩子病弱的身體。
強尼進來,
他的臉紅了,好像他曾站在
火爐邊,他的眼睛歡喜。
“干完了,”他說,
帶著惡意看著克莉斯婷。
“我跟吉姆·卡里爾下山谷去;
欠我五元,我向他要十五,
他在口袋里掏出十塊。
大牧場有葡萄,也許我可以獲得
替代還錢的一桶紅酒。明天回來。
明天夜里我告訴你,嗯,吉姆,”
他聳聳肩膀笑道,“我說明天晚上
我給她看那紅色的家伙怎樣起作用,
那個大家伙。在我回家時。”
她無言以對,站立
在門前面,握著她女兒的小手,
在紅杉之間的陽光小徑上,
這會兒強尼把鹿皮母馬系在運貨馬車后,
并拿來鞍和韁繩,把它們甩到座位下。
吉姆·卡里爾的母馬,那棗色馬,低頭
站著,慢慢挪動步子,那男人
對她笑著喊叫著;在鐵箍的車輪的噪音
從石頭上消逝后,還可以聽見他們
沿著那陡峭的道路的聲音。接著有人
也許會聽見高高的紅杉樹里風的肅靜,
四月小溪的叮咚聲,在山谷深處。
人性
是這物種的開端;我說
人性是要放棄的模具,是要突破的
外殼,是在火中破碎的煤,
是被分離的原子。
悲劇毀壞男人的臉,白色的火
從它飛出;視力使他愚蠢
超出他的極限,欲望使他超出他的極限,
反常的罪行,無人性的科學,
面具里狹小的眼睛;跳過自然的重重墻壁的狂熱愛情,
野蠻的柵欄撐竿跳運動員技術,
遙遠群星的無用智力,旋轉的群魔
制造原子的模糊知識,
這些打破,這些刺穿,這些崇拜,用狂熱的聲音
贊美他們的上帝:不是用人的形狀
他為這贊美提供證據,他赤裸的閃電般
走在死滅的太平洋上,那花邊是一輪輪帶著行星的太陽,
帶著電子的原子核:在這個宇宙里
人性是什么?對于他,最后
最小污點的一痕在溶液沉淀物里;對于它自己,
是要脫離的模具,是火中破碎的
煤,是被分離的原子。
孩子
睡著之后,在
美洲豹般有腳的夜晚
溜向海洋之后,加利佛尼亞把燈焰
調到最小,從屋里悄悄走出來。
她感動得嘆息,像放縱的火,在門口
光滑的地板上忽前忽后。
她聽見夜風沿著山谷吹動,
像晴空下管道里的氣流
嗖嗖響,搖蕩在紅杉林里;她聽見
四月小溪在山谷深處的叮咚聲。
再見,夜晚,遺留在她鼻孔里的
馬兒們的氣味;夜
泛白到那座光禿禿的山;河邊漂浮的
一群土狼對著月光悲哀地嗥叫;
于是加利佛尼亞跑進舊畜欄,這空蕩蕩的地方
他們拴著鹿皮母馬,
傾下身,在圍欄上擦傷她的乳房,覺得天空
泛白。當月亮站在那座山上空
她偷偷溜進屋里。孩子安靜地呼吸。
她自己:要睡嗎?
她曾在圣誕節的夜里看見基督。
群山閃閃發光,敞向四月月亮的
龐大的夜:空蕩蕩,空蕩蕩,
是光禿群山的巨大圓背嗎?
即使有人要居高臨下,
也不可能是天父本人
被人看見沉思著他的夜,翹著腿,手托下巴,
蹲在最后的穹頂上?更像是
躍過群山,在光禿禿的群山上
將棕紅色的馬鬃抖動為一面旗。她吹滅燈。
當她來到門口,每根肉體纖維隨著暈眩
顫栗;疲乏無力,要徒步走進
那山巒的光輝中,太高,太高了……
一個男人可憎的臉奪去
她本可能使用的力量,畜欄空蕩蕩。
狗跟著她,她抓住他的項圈,
默默地用力把他拉回家門,
把他拴在屋里。
門外亮如白晝,
她毫不躊躇地沿著小路加快腳步,
穿過扭曲的橡樹叢的暗影,
走向山下海灣開闊地。那有著黑暗力量的
種馬聽見她來臨;她聽見他
從鼻空里呼出閃亮的空氣,她看見他
在月光的白湖上
像一頭獅子順著木柵欄移動,抖動著
巨大鬃毛般的夜晚;他的芳香飄向她;
她靠在柵欄上;他拖著腳離開柵欄,
蹄子在被踐踏的土壤里發出輕微的轟隆聲。
野蠻的愛曾踐踏它,他跟陌生人的角力,白天的羞恥
曾將它踏進泥潭并踩得粉碎,
當沉重的球關節使柔軟的兩側繃緊時。
“哦,如果我能承受你!如果我有力量。
哦,偉大的上帝曾降臨到瑪麗跟前,
你輕輕地來了。但我將騎著他
進山,如果他拋下我,如果他踐踏我,不正是
我的要忍受死亡的
欲望?”她攀爬柵欄,把她的身體壓到
圍欄上,像發燒一樣顫抖,
然后在里面掉落在柔軟的地面。
他既沒有用他的牙齒恐嚇她,
也沒有由于她的到來逃走,
她的手溫柔地舉到那昂揚的頭上,
她抓住掛在抖動的鏈子下的
馬籠頭帶子。她從那高昂、繃緊的
頸脖上解開韁繩,
而那拱形那風暴云般的鬃毛
懸掛著活生生的黑暗。
他站立著;她把她的乳房壓碎
在那結實的肩膀上,一只胳膊越過馬肩隆,另一只
在他的喉嚨肉塊下,并咕噥著
像一只山鴿,“要是我能夠承受你。”
沒門,無助,物種的鴻溝。
她咕噥道,“來,我們跑上山吧。
啊,多美,多美,”把他往門口牽,
將地上的柵欄都扯動了。他
向下一甩頭
去嗅柵欄;他站住時,她抓住鬃毛和馬肩隆
以突然的全身攣縮
和她輕盈身體的力量,跳起來,猛地貼緊,就
被騎上了。以前他被騎過;他不曾反抗這身體的
重量,而是像石頭落下一樣飛跑;
從山坡摔到月鏡似的溪流里
倒伏在他的脖頸
她感覺到一棵七葉樹的枝條飛過她,看見
墻似的矮櫟樹
終結她的世界: 但他在那里掉轉,糾纏的樹枝
擦過她的右膝,巨大的斜肩
費力地爬坡,向上,向上,那清澈的山。欲望
第一次涌現時
曾在她體內熄滅,那降落像死亡,但此刻它復活了,
她感覺到兩腿之間那巨大引擎的勞動,
那運轉的肌肉,那猛烈的迅捷,
她乘坐著這世界的野蠻而銷魂的力量。
跨過灌木叢,他掉頭向東,
小跑著;現在他終于感覺到韁繩,當她
拉它時;她向上牽引著他;
他站住,在巨大的拱形、驕傲的山巒上,
那沉寂的骷髏地,吃草。一片矮小的橡樹林
登上了另一道山坡——那是從遠處不知名的峽谷里
延伸出來的;它最后一片被風擊倒的灌木叢
爬到這高處,而加利福尼亞從綁在
他身上的底座滑下。然后站住,
顫抖著。月光龐大的膠片
從高處尾隨而落。空間,焦慮的白,廣闊無垠。
遠方不可思議的,是閃閃發光的海洋
輕如一片薄霧,繞著巖脊和可疑世界的盡頭。
一縷縷蒸汽隱約閃現,一點點
黑暗在遠處海圖上在腳下作為森林
和山谷的象征;但空氣是元素,月亮——
是浸透的弧光燈和空氣的尖頂。
這里偏僻,這里
骷髏地上,沒有意識到任何事物
除了可能的上帝和割短的草,無證人,無眼睛
除了那現在殘缺、昔日豐滿的月亮。
兩個活物在閃亮的山上,女人和種馬,她面朝他
跪著,斷斷續續地膜拜著。
他嚙割著青草,挪動著蹄子,間或
抬起長頭遠眺世界,
安靜而有力。
她大聲祈禱,“啊,上帝,
我不夠好,啊,恐懼,啊,力量,
我渾身臟污。強尼和其他男人
已經擁有過我了,啊,干凈的力量!
我在這里,”她說,倒在他跟前,
爬向他的蹄子。她躺了半晌,似乎睡著了,
在四蹄所及的范圍內,啜泣著。他避開
她的頭和俯臥的身體。他先是退后;但稍后
采摘生長在她肩旁的青草。
那黝黑的小腦袋在他的鼻孔下:一顆小圓石頭,
散發著人的氣味,從頭上長出來的
黑發的氣味:那把光關閉在里面的
腦殼:任何眼睛都不可能知道
什么顫動并閃耀在頭顱的骨縫下,
或一個裝滿閃電的腦殼里
——它曾經害怕雜毛的力量,害怕他掙斷鏈子,
嘶鳴著,奔向山谷。
原子
打破界限,
原子核之于太陽,電子之于行星,
由于辨認而不是祈禱,相等的自我,
整體之于整體,不進入也不接受進入的
微觀世界,更平等,更完全,
更難以置信地結合于
另一極和巨大;同一性的熱情感知……
火吐出活物和象征的
同時,種族神話在其中形成
并溶化,人類的幽靈主宰者們
沒有生命,卻比生出它們的東西更真實,
無形,形成它們的形狀:
神經和肉體遵循影子似的,肢體和眾生
影子似的,這些影子留存,這些影子
對于寺廟,對于教堂,對于勞動與戰爭,
幻覺與夢是奉獻:
出自黑發覆蓋下小圓石頭里的火中,
一個被釘十字架的人在極度痛苦中翻滾起來;
一個女人被巨大的畜牲覆蓋,
在群星被網住的鬃毛中,
太陽和月亮是他的眼球,
在無法忍受的強暴中微笑著,她的咽喉
因風暴而腫脹,伸展的嘴唇上
血斑閃閃發光;一個女人——不,
一片黑暗的水,被閃電的噴射劈開,
而在一個季節后,從溝槽的水里漂浮出什么,
一只小船,一條魚,一個火球?
它曾有翅膀,這造物,
曾逆著閃電的噴泉飛翔,燃燒殆盡,
從黑云里落向深不可測的水……
活物和象征,火的王車易位,在她腦海中上演;
但白色的火是精華,
是黑發覆蓋下骨骼的小圓石頭殼里的燃燒,
在山頂上,躺在蹄腳旁。
她終于起身,解開韁繩;她牽著種馬走;
兩個活物,女人和種馬,
走下山丘圓頂的空寂,
在月光的大瀑布下。
第二天晚上有月亮穿云。傍晚
強尼喝得半醉回家了,加利佛尼亞
多年來早已了解他,既不愛也不嫌惡
今晚卻恨他讓孩子克莉斯婷
過了就寢時間還在燈下玩了幾小時;
最后終于在地板上睡著了
挨著狗;強尼就說:“把她放到床上去。”
她把孩子緊抱在胸前,放進
另一個房間,蓋上毛毯。
窗口泛白,月亮升起。
這位媽媽在孩子身邊躺下,但片刻之后
強尼站在門廊里,“來喝酒。”
他掛在馬鞍上帶回家兩壺酒,
預支了種馬的勞役;一只大酒罐
在桌上,加利佛尼亞傷心地來了,
喝空她的杯子。是威士忌,她想,
會讓他醉成爛泥;這淡紅酒……
“我們有一個美好的夜晚,”他笑道,
倒酒。“再來一杯,我就讓你看看
這紅家伙起什么作用。”她挪向家門
他的眼睛跟隨著她,杯子滿了,
然后這紅色液體流滿桌面。當它
敲擊地板時,他聽見了,
看看。“誰捅了豬?”他愚蠢地
咕噥道,“這里有血,有血,”
在燈下紅湖里拖著他的手指。當他
看著嘎吱響的門時,她已溜到門外,
而他,嘴巴歪得像法翁 ——想象著
在莊嚴的紅杉樹下的追逐,那喘著氣、
不反抗的受害者在黑暗角落被逮住。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去門外
進入月光斑駁的巷道。萬籟闃寂,
只有四月溪流的潺潺聲。
“嗨,布魯諾,”他喊道,
“找她。布魯諾,去找她。”
狗有點明白之后,
去尋找,男人跟隨著。
當蜷縮在房屋上方
一叢櫟樹旁的加利佛尼亞
聽見他們走近,她沖向
寬敞的山坡,跑下山。狗貼著她的腳跟
吠叫著,很高興玩這個游戲,強尼
默默地跟隨著。她跑到新畜欄,看見
種馬
像頭獅子沿著柵欄的木板移動,
那黝黑、拱曲的脖頸
搖晃著夜幕般的
巨大鬃毛;她倒伏在地,在柵欄下
翻滾,他的蹄腳后退著
在柔軟的土壤里發出沉悶的雷鳴。她
站在畜欄中間,喘著氣,但強尼
停在柵欄邊。狗從下面跑過來,盯著
種馬移動,女人靜靜地站著,
在這畜牲后張牙舞爪,用齜著白牙的佯攻和猛沖。
強尼看見了可怕的黑暗的力量,
避開狗,他爬過柵欄。
孩子克莉斯婷醒了,當他媽媽留下她
她躺著,在半夢半醒的夢中,看見
海洋從西邊涌上來
淹沒世界,她透過清澈的海水向上看著
紅杉樹頂。她聽見門嘎吱響
房屋空蕩蕩;她的心抖動她的身體,
在床上坐起來,她聽見狗叫,
爬向光,那嘎吱響的門下微微
閃亮的光。她打開門,房間空蕩蕩,
桌面是燈下的一灘紅湖。那顏色
對她來說很可怕;
她曾看見紅色的液體從一頭郊狼的鼻口滴落
那是她父親一天在山上射殺的
并把他放在馬鞍上載回家:她看著墻架上的
來復槍:它不曾被移動:
她跑向門口,狗正在吠叫,月亮
照耀:憑氣味她知道了是酒
但那顏色讓她害怕,空蕩蕩的房屋讓她害怕,
她跟著狗友善的聲音在月光的
白色巷道上下山。她在大馬欄里看見,
在山的可靠的肩膀上,
白色上的黑色,那畜牲的黑暗的力量,
那狗舞動著的皮毛,還有兩個人。
一個逃跑,一個跟隨;大的一個氣勢洶洶,暴跳著;
一個倒在他的前蹄下。她聽見她媽媽
尖叫:她不假思索地跑向房屋,她把一把椅子拖過
紅池塘,爬向來復槍,
從墻上拿下來,用力把它拖出門,
下山坡,在猛烈的重量下
啜泣著。她媽媽站在畜欄旁,她把槍
交給她。
在另一邊
狗撲閃著向前猛沖的種馬;在空地中央
那男人,慢慢移動著,像一只受傷的蠕蟲
爬行著,一寸寸地朝柵欄拖著他的身體。
接著加利佛尼亞把來復槍
架在頂欄桿上,毫不遲疑,毫不猶豫,
瞄準狗跳躍著的身體,當它站住時,開火了。
它猛咬、翻滾,一動不動地躺下。
“啊,媽媽你射了布魯諾!”
“在月光里我看不清!”她靜靜地答道。
她站著,觀看著,把來復槍托拄在地上。
種馬轉動著,從他的苦惱中得救了,
男人挫敗地蹲下,哭成一只瘦小尖刻的鳥叫聲,
那雜色馬雷鳴般
打擊著;蹄腳沒有留下活的東西,
殘余的只有撕碎的牙齒。
“啊,媽媽,射擊,射擊!”然而加利佛尼亞
站著,小心翼翼地觀望著,直到那畜牲
咽下他所有的狂怒
把脖頸伸展到極限,昂著頭,
從牙齒里縮回上唇,哈欠這可憎的
厭惡,掠過并非一個男人
而是月亮似的地球上一個污點:于是加利佛尼亞
憑著模糊的人類忠誠
舉起來復槍。她大腦的每個單獨的神經細胞
燃燒著從天空落下的星星
哭喊在她心中:她開火三次
在斜向一邊起皺的臀部前,前腿硬挺著,
那美的力量跌落到塵土:然后她轉向
她的小女兒,這戴著面具的女人
殺死了上帝。夜風改向,濺出的酒味
從屋里飄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