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星
摘要:詹道傳《四書纂箋》采用箋證形式,對《四書集注》作出了正其音、明其義、考制度、辨名物、究本末、補未言、列異說、辨錯謬諸方面的考察,被稱為“羽翼朱子而有功于圣門”。該書還就《四書集注》注音、字義、引文、史實、襲用古注、未及修改、兩說沖突、與朱子它書說沖突等多方面之誤提出中肯批評,體現了批判修正朱子的一面,四庫館臣認為詹道傳“于《集注》舛誤之處諱而不言”的論斷實屬不當。此正反映出“羽翼與修正”兼備這一元代朱子四書詮釋特色為人所忽略之處。作為元代四書考證類晚出著作,該書對前人成果裁擇頗豐,堪稱元代疏證<四書集注》的匯編之作,它展示了《四書集注》對漢唐學術的繼承,顯示了元代朱子學者“學有根底”的篤實學風。研究該書對掌握朱子《四書集注》、理解元代朱子學、認識朱子四書詮釋的考證路向,皆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詹道傳;《四書纂箋》;朱子;《四書集注》;羽翼
中圖分類號:B244.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2019)03-0024-08
元代朱子學圍繞朱子四書的詮釋獲得全面而深入的展開,這種詮釋有側重異同問答的“經疑”體、義理疏通的“發明”體、訓詁考辨的“纂箋"體、概念闡發的“通旨”體等,堪稱百花齊放,各有千秋。考辨《四書》的作法淵源于朱子本人。朱子早在《語孟集義序》中即提出“漢魏諸儒正音讀,通訓詁,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的看法,故《論語集義》《論語訓蒙》特別注意音讀訓詁考辨之學,這一特色在《四書集注》中仍得到保留。不過較漢唐注疏更為簡明而已。詹道傳《四書纂箋》即秉承朱子思想,對《四書集注》作了一番全面的訓詁考辨。《四書纂箋》對《四書集注》作出了正其音、明其義、考制度、辨名物、究本末、補未言、列異說、辨錯謬諸方面的考察,被稱為“羽翼朱子而有功于圣門”。值得注意的是,該書還就《集注》注音、字義、引文、史實、襲用古注、未及修改、兩說沖突、與朱子它書說沖突等方面提出中肯批評,體現了批判修正朱子的一面,四庫館臣認為詹道傳“于《集注》舛誤之處諱而不言”的論斷實屬不當。此正反映出“羽翼與修正"兼備這一元代朱子四書詮釋特色。作為元代考證類晚出著作,該書對前人成果裁擇頗豐,堪稱元代疏證《四書集注》的匯編之作,它在箋證《四書集注》的過程中,亦很自然地展示了《四書集注》深厚的漢學知識,體現了朱子四書對漢唐學術的繼承,同時顯示了元代朱子學者“學有根底"的篤實學風。
該書卷帙較繁,全錄朱子《四書集注》,四庫萃要本尚錄有《大學或問》《中庸或問》,計28卷之多。著者詹道傳生平未詳,僅知其為元代江西臨川鄉間一讀書人。詹道傳對《四書纂箋》有明確定位,“藏于家塾以授其徒”,幫助初學朱子四書者掃除文本障礙。因《四書集成》《四書纂疏》諸書對朱子四書的義理問題已有詳細研究,故該書不再費辭于此,以求各有分工也。“箋事及音讀欲便初學耳。義理之訓,則《集成》《纂疏》諸書詳矣,是編奚庸贅辭。”該書“凡例"指出,本書仿朱子《論語集義》之例,對《四書集注》作一番追源溯流的正音讀、通訓詁、考制度、辨名物、究本末工作。鑒于朱子四書“務從簡明,于制度器數之本末,經史子集之事實,鉤玄提要,不復致詳”的特色,該書采用箋證體,對朱子之說“各箋證據于下方”。浙江胡一中稱該書“羽翼朱子而有功于圣門”。
該書在參考前人著作基礎上形成,句讀“用王文憲所定及溫州點本參訂為之”,字音“參用諸儒所定經文”。箋證于元人杜瑛<語孟旁通》、薛引年《四書引證》、金履祥《語孟集注考證》、許謙《讀四書詳說》、趙惠《四書箋義》諸書成果采用頗多,分類纂人,故稱為纂箋。它書所論有得者,亦采人之。選材甚廣而裁取頗嚴。“所箋如杜緱山《旁通》、薛秋潭《引證》、金仁山《考證》、許益之《詳說》、趙鐵峰《箋義》等書,頗加裁擇,隨類纂入。或他論有所補益者,間亦一二附焉。”故該書在很大程度上是元代疏證《四書集注》的匯編之作,代表了元代疏證《四書集注》的水準,這也提升了研究該書的必要性。以下分別從正其音、明其義、考制度、辨名物究本末、補未言、列異說、辨錯謬等方面展開論述。
一、正音
《四書集注》需要正音的字無外乎多音多義字、難讀生僻字、通假通用字,它們皆影響對文本的理解。注音采用的方式是直音、反切、同音、標明聲調(此類尤多)。以《大學章句序》注音為例,多音多義字如:適(音的)子;夫(音扶)百家;否(部鄙反)塞;充塞(先則反);間(如字)亦;圣經賢傳(去聲);鮮(上聲)矣;少(去聲)儀;使之治(平聲);性分(去聲),與(去聲)有聞;為(去聲)之。難讀字如:頹(徒回反)敗;余裔(余制反);泯(音閔)焉;輯(音集)之;沈痼(音固)。通假字如:蚤與早通;唯與惟通;帑與孥通;說音悅;翅通作啻。因“四聲別義”為古書中非常重要的別義手段,故該書對區分四聲特別重視,涉及的相關字有“王、好、語、勞、來”等。正音工作通常不標明所據音書,但有時列出所引書名者,常引的有《經典釋文》《廣韻》《禮部韻略》《玉篇》等。如“法語”,“陸音魚,魚據反”。此處“陸”當指陸德明《經典釋文》。有時引《朱子語錄》來指明讀音,并以《廣韻》印證之。如關于“果”字,“《語錄》趙氏以果為侍。《廣韻》從女從果者亦日侍”。有時引《廣韻》等來判定音義,如關于“殍”。《四書集注》“莩,餓死人也”。《四書纂箋》引《廣韻》說:“《廣韻》四紙殍注,音圯,草木枯落也;三十小殍注,餓死曰殍,亦作莩。十虞莩注,音敷,亦曰餓死。皆一義也,則莩死者,取草木枯落之義也。”凡例指出:“句讀用王文憲所定及溫州點本參訂為之。”但筆者所見本未有斷句,可知非原本。
二、訓詁
《四書纂箋》采用《爾雅》《說文》《禮韻》等字書韻書對《四書集注》展開了正文字、通訓詁的考證。
其一,正字。《四書纂箋》指出有些文字存在差異,表現為正本與俗本之別。或指出俗本有誤,如“邦無道能沈晦”之“沈”,俗作“沉”,“非”。或指出字的通用,不同的字在某個意義上可通用,如“陷于’阱'通作‘穿’”,“子予通作與”“賑通作振”。或考察字形演變史,如“景即影字,古只作景,至晉葛洪始加”。或從音變的角度分析字體,如“勾吳,吳言勾者,夷之發聲”。
其二,釋義。一是近義詞辨析。《四書纂箋》在“吾有知乎哉”章指出:“‘吾’’我'二字,就已而言則日吾,因人而言則日我。如此章及‘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此類皆不可不辨。”或引《說文》區別義近詞,如“《說文》種日稼,斂曰穡”。或引歷史事實作為字義之例,如“僨,覆敗也”,“左隱三年鄭伯之車僨于濟”。引《說文》對字展開綜合解釋,包括字形、造字法、字義、文獻用例。如“博,《說文》作簿,局戲也。六著十二基也。古烏曹作簿。《說文》弈從二十,言竦兩手而執之,圍基謂之奕”。或引《爾雅》由某字之闡發進入一組詞義的闡發,如“屋漏”,《四書纂箋》引《爾雅·釋宮》作對應之解。“《爾雅.釋宮》文云:室西北隅謂之屋漏,西南隅為奧,東北隅為宦;東南隅為突宦,東北陽氣始起,育養萬物,為飲食之所。竇音查,深也。”二是據字書判定歧說。如關于鎰存在24兩、20兩不同之說,《四書纂箋》據字書判定20兩說更確。“鎰,二十兩也。《叢說》《國語》二十四兩為鎰。孔注、趙岐皆云二十兩。按:《字書》日:鎰益同數,登于十則滿,又益倍之為鎰,則二十兩者為有義。”三是結合韻書解義。《四書集注》“緹,泉著也。”《四書纂箋》引《禮韻》解,認為貯、著可互通。“《禮韻》貯字亦作著,通作褚。”
三、考制度
考證《四書集注》所涉禮制,為《四書纂箋》中心任務之一。具體涉及面甚多,大略言之,或關乎古代官制。如司徒之職、典樂之官。引書交代其來源,“《書·舜典》,帝日:’契,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又日:‘夔,命汝典樂,教胄子。’”又如《四書集注》言:“士師,獄官。”《四書纂箋》詳細交代此官制來源及其構成。“舜命泉陶汝作士,士之名始見于刑官,《周禮》秋官司寇之屬有士師之職。刑官曰士,其長日師。”再如《四書集注》云:“陳,國名。司敗,官名,即司寇也。”《四書纂箋》指出此說源于《左傳》,但在《程氏職書》中未見,且史料中亦未有據。“《左傳注》陳楚名司寇為司敗,《程氏職書》未見陳之司敗,若楚之司敗,見于文十年宣四年。”或關乎教育制度,如《章句》提及“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四書纂箋》引熊氏說對此詳加解釋,多達200余字。也有的關乎歷法。如指出《孟子》七八月之說所用為周歷,相當于夏歷五六月。“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孟子》內并以周月言,與《春秋左傳》同。”因禮制討論最多,故引《周禮》《禮記》《儀禮》說甚多,如引《坊記》論述祭禮“七日戒三日齊”;婚禮“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別也”等。對禮的重點疑難處討論頗詳。如引孔穎達疏、金履祥注對伐冰制度詳加解釋。引呂氏說詳細述期之喪的兩種類型:正統之期與旁親之期。引胡氏及傅寅說詳論《四書集注》所言“飲、射、讀法”。涉及古代重要的賦稅俸祿、軍隊、土地制度方面的,亦詳加解釋。如《四書集注》言:“大國地方百里,次國地方七十里,小國地方五十里。”《四書纂箋》首先指出“《集注》三說皆本《王制》”,并以一頁半篇幅對此詳加引證。
四、辨名物
名物是《四書纂箋》箋證的重點。此處僅舉兩例以窺一斑。對某些不好解釋的名稱問題,《四書纂箋》在《四書集注》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申發。如.“小童”,《四書纂箋》引王柏之說,認為男貴女賤的價值觀決定了對有地位女子的稱呼,女子只有尊貴者方可比于男子。夫人之所以自稱為“小童”,就是自比于小男子的意思。至于“孺人、夫人、后”皆是類比男子而得到的稱號。“王文憲日:天地之間男貴女賤,女子貴者方得比于男子,故夫人自稱小童,比于小男子也。大夫之妻日孺人,亦比小男子也。公侯之妻曰夫人,則比男子矣。至為天子之妻,始曰后,,則在男之,上而比于繼體之君矣。”關于“五谷”,學者有不同看法,《四書纂箋》則引傅寅說。認為黍是稞,稷是鮮粟,稻是晚禾,梁是糯粟,豆是黑豆。傅氏還引王氏說指出,有人從五行的角度理解五谷,從三農的角度理解九谷,從種類眾多的角度理解百谷。“傅杏溪《九谷考》云:黍,今稱也。稷,今.鮮粟也。稻,今晚禾也。梁,今糯粟也。豆,今黑豆也。小豆,今藁豆也。麻,今油麻也。芯音孤,《周官太宰》釋云:‘雕胡也’。王氏日:‘有言五谷者,以五行所屬而言;有言九谷者,以三農所生而言。有言百谷者,號其多而言。’”。
五、究本末
考《四書集注》說之來源為詹道傳此書的重點,把握《四書集注》說的出處本末,顯然有助于對《四書集注》的了解。《四書纂箋》或指出《四書集注》字義訓釋的出處,如指出《四書集注》“暴虎徒搏,馮河徒涉"此8字為《爾雅》訓釋文。或涉及人物出場活動的背景。《四書集注》日:“師尹,周太師尹氏也。”《四書纂箋》指出:“按《詩傳》尹氏蓋吉甫之后,周大夫。家父作此詩以譏王之用尹氏也。”或關于書名。如《四書集注》“《秦誓》,《周書》”。《四書纂箋》則引春秋說闡發《秦誓》之來由。“《春秋傳》僖三十三年,秦穆公襲鄭,晉襄公率師敗諸般,歸而作《秦暫》。”有些是《四書集注》已提供線索,隱而未發,《四書纂箋》則對其本末詳加引述。如《四書集注》云“《楚書》,《楚語》。言不寶金玉而寶善人。”《四書纂箋》則引《國語楚語》相關原文,佐證此說。
《四書集注》用語甚精,善于錘煉經典已有之文,用作注文。《四書纂箋》常采用“某字(句)出某某書、本某某說、見某某書、所引乃某某說”等點出其出處。如“齊之為言齊也,所以齊不齊而致其齊也”二句出《禮記·祭統》篇,“固其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見《禮運》。從《四書集注》所引之書見其引三禮為多,如“勤苦難成之患”“躐等陵節”皆出《學記》;“所謂起予則亦相長之義也"出《學記》“教學相長也”。“可謂能繼其志矣”出《學記》“善教者使人繼其志。”或交代《四書集注》兩說之來源。如關于八佾,四書集注》保存了兩說:一是每佾人數不定,與佾數相同;二是每佾人數固定不變,皆為8人。詹道傳引《左傳》注疏為證,指出“人如佾數”說出自杜注,而服虔疏則主張每佾八人說。關于五霸說,《四書集注》分別采用趙氏與丁氏說,《四書纂箋》指出二說最早來源分別見于《國語》《春秋》,杜預注采用二說,故《集注》亦采用之。《四書纂箋》有時提出在面臨兩種解釋時《集注》之取向。如關于公子赤還是公子惡的問題,《四書纂箋》引倪氏說指出《四書集注》取《公羊》說而放棄《左傳》說:“左氏以為惡,公羊以為赤。《集注》日子赤,本《公羊傳》也。”
六、補未言
《四書纂箋》在闡述《四書集注》時,對《四書集注》略而未言的史實、背景多有補充、闡明。如《四書集注》言“自文武至此七百余年。”《四書纂箋》則具體列出文武至此的周代歷王年限,分為春秋前、春秋、春秋后三個階段,證實《四書集注》所言“至此700余年”說當屬于周烈王、顯王時。如《集注》言,“文子……又不數歲而復。”《四書纂箋》引杜預注指出文子“自出奔復反于齊”僅隔了二年。再如“司城貞子”,《四書集注》僅言“亦宋大夫之賢者也。”《四書纂箋》則進一步解釋宋國司城實際為司空。“宋以武公諱,改司空為司城。”關于耦而耕,則引顧氏說論述牛耕制度之產生。“新定顧氏日:古未用牛耕,《易》只言’服牛乘馬,引重致遠’。最可考者,古人于蠟祭,迎貓迎虎,凡有功于田者,無不報祭,獨不及牛。可見古未知以牛耕。自漢以來,方有賣刀買犢之說。”
《四書纂箋》也盡量地表達一些自身看法。或對《集注》反復重復的詮釋內容表示關注,指出:“《集注》引程子慎獨凡三章。仲弓問仁章云’惟慎獨便是守之之法’。子在川上章云‘其要只在慎獨’,及此章為三。”或分析四書對五經的引用。如概括《孟子》對《詩》《書》的引用次數。“《孟子》援《書》凡二十九,援《詩》凡三十五。”討論《大學》引用《尚書》的“活引”特點,指出《大學》“康誥曰克明德”及“天之明命”較原文皆少引數字,這種引經之法很靈活,而《章句》并未提及此點。“《康誥》本文云:‘克明德慎罰',此只取上三字;下文引《太甲》‘顧緹天之明命’,亦去‘先王’字,皆引經之活法,”推測古注來源的存佚。引輔氏說指出趙氏不孝有三說,當源于今已不存的古傳記。“輔氏日:此必見于古傳記,趙岐時其書尚存,故引之。
考察《四書集注》說的根據。如《四書集注》引洪興祖說,認為《論語.季氏》篇是《齊論》,《四書纂箋》則引胡氏說,指出洪氏說根據所在,認為其說并不是很充分。“胡氏日:疑為齊論,以皆稱’孔子日’,且三友三樂九思等條例與上下篇不同,然亦無他左驗。”指出《四書集注》說的演變過程。如對《大學》開篇“子程子”加以說明,首先提出大、小程子之字號,進而指出《四書集注》對“程子”的處理有一個從分到合的變化,即最初以大程子、小程子來分別二說,其次以伯子、叔子區別之;最后則認為二者學同,不需要加以區別,故統稱程子。詹道傳還指出“子程子”之說乃仿效《公羊傳》“子沈子"之例,“子”好比“先生”,是對有德之人的稱呼。“《集注》初以大程子、小程子為別,次稱伯子叔子,最后以其學同,通稱程子云。子者,有德之稱,猶今稱先生。然子程子仿公羊傳子沈子之例也。”為此,本書不區分二程說,而金履祥《論孟集注考證》則對二程詳加區別。
七、列異說
《四書纂箋》還常提供與《四書集注》不同之說,為讀者理解原文提供多種參照,亦表明《四書纂箋》對《四書集注》采取理性分析的態度。
其一,注音方面,指出《四書集注》注音與韻書的差別。如:“脛,按《韻書》形定反。《四書集注》云‘其定反’,音小異。”《四書纂箋》還對《四書集注》未注音者提出質疑。如指出“屏”有上、去二聲,據音義一致原則,“屏四惡"之屏當讀去聲,舊讀上聲可疑。“按:《韻書》屏字上聲者注云:‘蔽也。’去聲者注云:‘除也’。屏四惡之屏,當去聲讀而舊音丙可疑。”又如“鶴鶴”的讀音,《四書集注》認為“鶴《詩》作蒿,戶角反。”《四書纂箋》則引許謙《叢說》提供另一種讀音,“《叢說》禽名之鶴音涸,在鐸韻。鶴鶴之鶴音學,在覺韻”。當然,《四書纂箋》對《四書集注》的葉韻說并無懷疑。
其二,人物方面。如關于公冶長,《四書集注》僅言“孔子弟子”。《四書纂箋》引《弟子傳》說為齊人,既而又引《家語》說為魯人,兩說并存。“《弟子傳》名萇,字子長,齊人。《家語》魯人。”又如漆雕開,《四書集注》言“字子若。”《四書纂箋》指出《家語》《史記》在漆雕開的字與國上皆不同。“《家語》字子若,蔡人。《史記》云:字子開,魯人。”關于公子糾與管仲孰兄孰弟。《四書纂箋》指出,《荀子.仲尼篇》言“齊恒公殺兄而爭國”,此說為司馬遷杜元凱、韋昭所采用。獨程子從義理上據春秋筆法以子糾為弟。關于“達巷黨人”,《四書.集注》認為,“其人姓名不傳”。《四書纂箋》則提出:“《董仲舒傳》孟康注云:項橐。”
其三,制度方面。制度方面頗多異說,如車乘制度,馬融主張800家出車一乘,包咸則主張80家,二者差別甚大。朱子傾向于馬融說,馬融所據為《周禮》。《四書纂箋》指出包咸所據為《孟子》《王制》,并指出時人傅寅傾向包氏說。《四書纂箋》并未明確表明自身態度,僅客觀列出二說,其實已顯示其不專主《四書集注》的立場。“馬說八百家出車一乘。包氏說八十家出車一乘。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牛馬兵甲芻糧具焉,恐非八十家所能給也。馬融千乘之說,依《周禮》……包云:……蓋依《王制》《孟子》大國地方百里之說,而傅杏溪《百考》是之。”關于鄉黨鄰里,《周禮.地官.遂人》與《大司徒》看法有異。詹道傳認為,二者所指對象不同,分別指郊外之制與郊內之制,并以鄭氏說為據。“愚按:大司徒掌建邦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此郊內之制也;遂人掌邦之野,以土地之圖經田野,造縣鄙,形體之法,此郊外之制也。鄭司農云:‘田野之居,其比伍之名,與國中異制’。故亦異其名。”
其四,其他方面。其他方面異說也不少,如指出《孟子·離婁》下“子濯孺子章”存在異說,《四書纂箋》所引“古疏”說與《孟子》之描述不同。“孟子之言與此不同,是二說必有取一焉。”《中庸》篇章的異說。《四書纂箋》指出,《史記》《孔叢子》皆言子思困于宋作《中庸》,《孔叢子》且言作四十九篇。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載《子思子》一卷,提出“所謂四十九篇,豈非混《子思子》與《中庸》為一書與?”歷法的古今差異。《四書集注》提出夏代歷法斗柄建寅之說,《四書纂箋》引金氏說指出《四書集注》所言乃古代歷法,進而引沈括說指出今歷與古歷有別,不主建寅說。“金氏日:‘此古歷也’。沈括云:‘今正月斗柄指丑矣,蓋歲差也。但以冬為亥子丑,春為寅勿辰,不必因斗建也。
八、辨錯謬
四庫館臣在明陳士元《論語類考》的提要中指出:“張氏、詹氏皆于《集注》舛誤之處,諱而不言。”此說不確,詹道傳雖篤信《四書集注》,于其誤處卻不乏批評。上文所列各種異說,已多少表明《四書纂箋》對《四書集注》的不滿,不過未直接批評而已,但《四書纂箋》還是直接對《四書集注》展開了多方面的批評辨正。
其一,字音之誤。《四書集注》日:“子賤,姓宓。”詹道傳據韻書指出,此“宓”字讀“密"不確。作為人姓當作慮,音伏,慮、伏相通。“考之《韻書》,此字音密。子賤之姓,當作慮,音伏。《家語》宓音密,《史記》宓與伏通,濟南伏生即其后。”《四書集注》對“齙”的注音有誤。“齙下沒反,《四書集注》音核,乃下革反。恐誤。”對《集注》“盼”的注音提出質疑,“盼”,《四書集注》據《經典釋文》五禮反,認為普莧反不對。《四書纂箋》則引《纂疏》說,主張《禮部韻略》的胡計反、吾計反,認為《釋文》五禮反誤。再如“嚏”,《四書集注》“賴值反。”《四書纂箋》提出《廣韻》《玉篇》說與之不同。“嚏,《廣韻》《玉篇》并陟利反。”
其二,字義之誤。詹道傳引邵氏批評《章句》“盤,沐浴之盤"說,邵氏認為就事理及經典記錄言,沐浴非日日之事,此盤當是盥洗之盤而非沐浴之盤也。“新定邵氏日:日日盥類,人所同也。日日沐浴,恐未必然。《內則》篇記子事父母,不過五日鐔湯請浴,三日具沐而已。斯銘也,其殆刻之盥類之盤歟!"引金氏說指出《四書集注》“五十字”當為“吾字。”“金氏日:五十字當是吾字之誤。”又如“賊者,切害之意。金氏日:當作竊。”
其三,襲古注之誤。《四書纂箋》引鄭玄《考工記》注指出,“繳”并非《四書集注》所言的絳色,而是黑色;再引饒魯說指出《四書集注》之誤在于沿用《檀弓》古注說。“鄭注:染獯者三人而成,又再染以黑,則為繳,如爵顏色也。再染以黑,則為緇矣。饒氏日:《檀弓》練衣源綠,古注誤以源為繳。”批評《四書集注》對《孟子》“九河”的理解沿襲郭璞說而誤,郭璞認為“九河”包括“簡、潔”二河,《四書纂箋》據蔡沈《書集傳》指出,簡潔為一河而非兩河,《孟子》實僅列八河,此外一河則為河之徑流。“蔡氏《書傳》云:《爾雅》九河……其一則河之經流也。先儒不知河之經流,遂分簡潔為二。然則朱子亦因郭璞注而誤也。”指出《四書集注》沿襲古注,把“策”釋為“簡”,過于簡單,不夠準確。“《叢說》:《春秋傳序》‘大事書于策',小事簡牘而已。《正義》云:‘簡容一行字,數行者書于方,方所不容書于策...今但訓策為簡,從古注也。”
其四,未及修改之誤。《四書纂箋》引金氏說,認為《四書集注》“史遷所謂農家者流也”有誤,蓋太史公并無農家說,農家說始于《漢書·藝文志》,并委婉指出《四書集注》之誤是未及修改之故。“金氏日:太史公《六家指要》無農家,至班固《藝文志》分九流,始有農家者流。此《集注》未及改。”
其五,引文之誤。《四書集注》在顏淵死章引胡氏說,認為君子用財視義之可否而非吾之有無,《四書纂箋》引金氏說反駁之,認為胡氏說用意雖善,但會造成寡恩之弊。“金氏曰:考其時則顏淵之死且葬,適當厄陳蔡之后,自反陳之余,此正夫子之窮也。夫喪事稱家之有無,夫子既以此處其子,安得不以此處顏淵乎!夫子遇舊館人之喪,嘗脫驂以致賻矣,而不能為顏子之槨。彼一時此一時,貧富不同也。胡氏之說雖善,然不考于事而其流少恩矣。”《四書纂箋》指出,《四書集注》所引《家語》夫子譏伯子有誤,此說見于劉向《說苑》,且“欲同人道于牛馬”并非夫子之說,乃劉向評論之語。“劉向《說苑.修文》篇,孔子見子桑伯子……子桑伯子易野,欲同人道于牛馬,故仲弓日太簡。按:《家語》無其文,《集注》誤也,而’欲同人道于牛馬’一句,亦非夫子所譏。”引文理解之誤。《四書集注》認為,《大學》“瞻彼淇澳”章“如切如磋”等以下文字,是“引《詩》而釋之”。詹道傳提出質疑,認為此非《詩傳》所釋,而是《爾雅》所釋,其別僅在于少一“者”字,“疑非《詩傳》所釋,《爾雅.訓釋》篇已載其文而無‘者’字。”
其六,史實有誤。《四書集注》云魏“亡其七邑。”《四書纂箋》則據《史記》指出“七邑”當為“八邑"之誤。“按:《史記》魏襄王十二年,楚敗我襄陵,不言邑數。楚懷王六年得邑八。《四書集注》作七邑者,恐誤。”引《春秋世譜》說批評《四書集注》“子產公孫僑”說。“按《史記索隱》子產,鄭成公少子也。按《春秋世譜》乃公子發字子國之子,以其出于公族,故氏公孫。”《四書集注》據《春秋傳》認為武子在文公有道之時無所表現,可證武子知之可及處。《四書纂箋》引杜注指出,武子之父死于成公二年,此后武子方為大夫,由此可推武子在文公時并未出仕,故《四書集注》之說證據不足。“以此考之,寧莊子當死于成公二年左右,而后子俞為大夫,則武子未嘗事文公。《集注》云然,未知何據。”《語錄》說不合史實。《孟子集注》金聲玉振章,《四書集注》云“倪寬云‘惟天子建中和之極,兼總條貫,金聲而玉振之’,亦此意也。”《語錄》指出,倪寬之時尚無《孟子》書,推定金聲玉振之說乃古語。《四書纂箋》認為《語錄》說不確。蓋《孟子》書已經見于文帝時也。“然《孟子》之書出于文帝,而董仲舒亦嘗辯孟子性善之說,況倪寬又在后。乃未詳《語錄》之意。”
其七,兩說沖突之誤。如《孟子集注·滕文公上》“惟堯則之”,注:“則,法也。”《四書纂箋》指出,《論語集注》則將“則”注釋為“準”,二說不同,當以“準”說為是。“《論語》注:’則,猶準也。’當以為正。”再如“仞”,<論語集注》是七尺,《孟子集注》是8尺。《四書纂箋》考之《周禮》,認為當是《孟子集注》的8尺。“八尺日仞。《四書集注》于夫子之墻數仞云:’七尺日仞。’今按《周書》’為山九仞’。孔安國云:’八尺曰仞。’鄭玄云:‘七尺日仞。’《集注》兩存其說歟?……愚證之《周禮》……‘尋,八尺也。仞亦八尺也。’以此觀之,則孔說為是。”
其八,《四書集注》與朱子他書相沖突而誤。如關于“不舍晝夜”之“舍”的讀音,《四書集注》是上聲。但朱子晚年著作《楚辭辨證》則批評“舍”讀上聲。此兩種看法相互沖突,詹道傳認為當以晚年說為準。“不舍晝夜,‘舍’上聲。《楚辭辨證》騷經‘忍而不能舍’也。洪氏注引顏師古曰:‘舍,止息也。屋舍、次舍皆此義。《論語》不舍晝夜,謂曉夕不息耳。今人或音舍者非是。'按:《辨證》文公著于慶元已未三月,明年庚申四月公易簀矣。《四書集注》舍上聲者舊音,讀如赦者,定說也。”又,詹道傳還據《朱子格言》對《孟子》“浩然之氣”章的“非義襲而取”作出與《四書集注》不同的新解。“按《朱子格言》云:‘非義’當一讀,蓋非義則是襲而取之者。若三字連讀則不成文理。今按《集注》與此不合,謾記于此。”關于諒陰之說,《四書集注》言“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但《四書纂箋》引蔡模說,指出朱子晚年主張諒陰是“居喪于梁閽"之義。“蔡氏模日:《喪服四制》諒閽三年。鄭注云:諒古作梁楣,謂之梁閽……《書》云:‘王宅憂諒陰’,言居喪于梁閽也。模按:諒陰之義,先人得于先師晚年面命者如此。
其九,《四書纂箋》有時以羅列諸說的方式來質疑《四書集注》說。如《四書集注》言“魯地七百里”。《四書纂箋》先后引《王制》《孟子》《周禮》說為證,表明公侯之地皆不足700里,唯有《明堂位》言700里。《四書纂箋》對此不同看法的態度是“當詳之”。“《王制》《孟子》為三等之地,公侯皆方百里....《.堂位》云‘周公致政于成王,成王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當詳之。”
其十,《孟子》《史記》之誤。如提出《孟子》“中古棺七寸”所說未見得可靠。《四書纂箋》先引《禮記》棺4寸槨5寸說,再引喪禮棺有8寸、6寸兩種不同尺度說,證明古籍并無《孟子》所謂“中古棺7寸”,又引古注說天子與平民棺材厚度一樣,反駁《孟子》之說。“《記·檀弓》’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槨’。而《喪大記》云:‘君之棺八寸、上大夫棺八寸、下大夫棺六寸、士棺六寸’。注云:‘皆周制,舍此未見有七寸之文’。此章舊注云:‘天子至庶人厚薄皆然。’乃未詳。”指出《史記》的孔子弟子傳有所失載,陳亢在《孔子家語》中已記為弟子,《史記》卻失之,“《家語》亢在孔子弟子中,《史記七十二子傳》卻無之。”與之類似失載的還有林放。“林放,魯人,《史記弟子傳》不載,《禮殿圖》有之。”《四書纂箋》還引金氏說批評《史記》所記伯夷叔齊名字關系不對,乃出于緯書附會之名。“《史記列傳索隱》:‘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智,字公達。夷齊其謚也。’金氏日:《史記》載夷齊名若字,出《春秋少陽篇》,古無此名字之例,乃緯書附會耳。”
其十一,引時人說以批評古書之誤。如引曾以德說批評《禮記》王霸不分。“曾以德日:《春秋傳》昭三年鄭子大叔日:’文襄之霸也,令諸侯三歲聘,五歲朝,則此乃霸者令諸侯以事已爾’。《記》以為諸侯之事天子,則誤矣。”批評許謙《讀四書叢說》“沽”音之誤,許謙提出沽有平聲、去聲兩種,分別指向買、賣。《四書纂箋》認為此與《論語》不合。“《叢說》:‘沽去聲訓賣,若平聲則訓買。’于此義不相當。”辨通行本斷句之誤。引金氏說指出“羿善射奡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中“然"有兩種斷句法,金氏認為“然”應當作為下句開頭而非上句之結尾。“金氏日:俗連‘然’字句者非。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于未死之前,期詞也;則已死之后,斷詞也。‘然’字喚起下文,便見尚德之意。
九、結語
綜上所述,《四書纂箋》具有兩個鮮明特點:羽翼朱子而不乏批評,匯聚眾說而斷以己意。該書所有的考證幾乎皆是站在前人肩膀上,尤以元人著作為主,體現了集元代《四書集注》考證之大成的特點。雖詹道傳極少自出記意,然諸說之選取裁定,則體現了著者的學識與眼力。該書雖以羽翼朱子、疏證朱子為目的,但并未遵守“疏不破注”的原則,而是對《四書集注》作出了多方面的批評,而態度則表現得很委婉。這表明四庫館臣論其諱言《四書集注》舛誤的論斷實屬偏見無稽之談。以清人漢學的眼光看來,該書考證仍有不夠精密之處。盡管如此,該書已充分顯示了著者深厚廣博的知識,亦充分展示了朱子四書之學對漢唐學術實有著深刻之繼承與發展,同時為清代漢學的產生亦埋下了伏筆。故此,《四書纂箋》對于準確掌握《四書集注》、深人理解元代朱子學、切實把握朱子四書詮釋的考證路向,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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