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張月英

春天了，天氣還是略帶絲絲涼意。尤其晚上還是覺得冷，我的心也跟著暖不起來，沒有丁點睡意。手里緊握著一副從未墊過的鞋墊發呆，這是奶奶給我做的最后一雙鞋墊。我仔細地端詳著，一針一線，一花一葉，仿佛看到了奶奶在油燈下正在穿針引線的身影……突然間，鼻子一陣酸楚，淚水簌簌淌出眼眶……二十年前，奶奶也是在這樣的季節永遠得離開了我們。可我再過二十年或者幾個二十年，我都無法釋然思念奶奶的這顆心。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管著我們姐弟仨，不讓我們去奶奶家。我是最乖的孩子，可是唯獨這件事我不服從。為了不惹母親生氣，我總是趁放學或者母親下地干活兒不在家，我便偷偷溜去奶奶家。看奶奶縫衣補褲納鞋底;看奶奶做飯洗衣捏杏干兒;看奶奶纏腳梳頭攆臉毛。我尤其喜歡躺在奶奶懷里發呆。奶奶抱著我，生怕我的頭在她的腿上不舒服，總是拿一塊大花布墊著，兩只手不時地摸摸我的小臉兒、小手、后背，還摸摸我的臭腳丫。她的眼睛里有時閃著喜悅的光芒，有時很憂慮，有時滿含淚水。我能感受到她對我的寵溺，可是我無法解讀她表現出來的那種過度復雜的感情。

上二年級的一天，突然聽到有人喊爺爺的名字，才知道爺爺原來姓“邢，”而我姓“張。”也是從那時開始，我仿佛明白了母親為何不讓我們姐弟仨去奶奶家的原因。看樣子，奶奶和邢爺爺已經生活有些年頭了，因為奶奶和邢爺爺已經有四個孩子——三個姑姑，一個叔叔。叔叔最小，都已經比我大十歲了。邢爺爺會唱戲，還有一個二人臺戲班子，經常去口外演出。邢爺爺長相冷俊，很嚴肅的那種，好像83版《射雕英雄傳》黃藥師的扮演者曾江。記憶里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所以我很怕他。去奶奶家，只要邢爺爺在，我就不敢上炕，不敢頑皮。雖然邢爺爺從未說過我什么，但是從骨子里的那種生分也是與生俱來的。哪怕我再可愛、再乖，邢爺爺也不會關心和關注我的。我明顯注意到奶奶看見我膽怯的行為，眼神里隱藏著無助，甚至有時她看邢爺爺的眼神比我還怕他，讓我心痛難忍。

記得有一次其中考試，我考了雙100分，中午放學，我先跑去看奶奶，想給奶奶一個驚喜。一進門，奶奶二話沒說，慌里慌張塞進我懷里一包東西，連連把我推出門外，壓低聲音道：“給奶奶趕快回去吃去……”我當時不想走，可是還沒等我說話，邢爺爺回來了：“啃，哼！哼！”他一邊“啃啃”著，眼睛一邊就瞄向了我的“大肚子，”我的心當時就提到了嗓子眼上，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奶奶反應快，從容地沖我喊：“趕快給奶奶拿回去吧，奶奶也有，你們吃去吧，以后別擱記奶奶啊。”我聽到這句話只能后退，慢慢地向后挪動著腳。我看見邢爺爺面無表情，好像啥都沒看見，啥都沒聽見，同樣從容地進了屋。我到了大門口，看見奶奶為邢爺爺卸門簾的時候扭過了臉，我連忙喊：“奶奶，我考試考了雙100！”然后奶奶像有人在后背抽了一下似的立馬站直了腰，小腳來回挪動了幾步才算站穩。只聽到奶奶高興地喊了一聲：“哦，親個蛋……”聽到這三個字，我抱著“大肚子，”興奮地跑回了家。

我把包裹從懷里拿出來，剝去一層油紙，“原來是大麻花呀！”我不小心喊出了口。母親聽到走過來問我：“哪來的？”我欣喜過了頭，一點沒含糊便回答：“奶奶給噠！”說完，母親把麻花從我手里搶過去，用力甩在了地上，拎起我的肩，“啪”就是一腳，踹在了我的屁股上。我看見母親額頭青筋漲起，氣的滿臉通紅，還不停地罵道：“不爭氣的東西！太不給我長臉了！沒骨氣的東西！再去！再去我打死你！”母親很要強，但是我從來沒見過她這么狠過，所以我被嚇到了。那天中午我沒有吃飯，我躲在一個閑房的角落睡著了，懷里緊緊得抱著試卷。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奶奶家的熱炕頭上大口大口吃麻花，奶奶和姑姑們圍著我，高興地逗我玩……

突然，我感覺到有抽泣的聲音，當我睜開眼時，看見母親蹲在我身邊，正要抱我。我連忙爬起，為了讓母親開心，我把試卷給了她，她一把把我摟在懷里：“想吃麻花媽給買。記住，不要隨便吃別人家的東西。”她還給我講了很多事。我的爺爺在父親不滿一周歲就去世了，后來奶奶嫁給了邢爺爺。父親是爺爺唯一的孩子，傳統思想，為了給張家延續香火，奶奶沒讓父親隨邢爺爺姓。雖然從小由邢家培養長大，可是總不及親生，父親由此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冷眼，遭了不少罪。父親十三歲與奶奶分開住，自己蓋窯洞房，上山干活掙錢養活自己，被姥姥看上了這個堅強勤勞吃苦的后生，于是把母親許配給了父親。從此，母親和父親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患難與共。父親把一切都看的很開，受人小看，被人詆毀，遭人嫌棄，被人趕出家門等，感覺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母親總是不能釋懷，每一件事都記在心上，這么些年，每一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像根根刺針刺痛著她，讓她的自尊心受了重創。母親講的事都是小事，像不給糧食吃了，說話不對讓邢爺爺打了等等這些小事積攢多了，就變得難以承受，由此，我聽罷也是堵心。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再不敢去奶奶家了。我想奶奶有三個姑姑在身邊，而母親只有我一個女兒，我不能再惹母親生氣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看見奶奶在學校門口轉悠，還在自家西門門口站著，朝我家的方向看。我多次放學、上學都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我都不敢與她碰面，撒腿就跑開了。有一次我跑開后后悔了，便又返了回來，趴在墻角看見奶奶和我的伙伴秀兒說著話，還從兜里掏出東西給了秀兒。敏銳的秀兒覺察到了我在墻角，撒開奶奶的手就蹦跶到了我的身邊，正要喊我，被我捂住了嘴，然后她似乎明白了意思，便從兜里一把一把掏出很多炒熟的黃豆：“喏，給你，你奶奶讓我給你的。”我連忙歪頭趴在墻邊，看見奶奶弓著腰，擰著小腳，一搖一晃吃力地朝家走去，我的淚水再次濕了眼眶。

還有一次，因為村民任選占了我家耕地，父親與此發生了口角。同年任選家剛收割回來的莜麥著了火，燒了個精光。任選認為父親與他有過節，因此有最大作案嫌疑，就把父親舉報了。當時鄉鎮派廁所警察把父親帶走的時候，父親告訴母親：“沒事，只是配合調查，一會兒就回來了。”可是母親還是不放心，站在堡門口，等待父親回來。奶奶聞訊也擰著腳搖搖晃晃趕過來。我看見她想跟母親搭話，可是母親低著頭，一直抽泣著，一直沒敢開口。奶奶的小腳站不了多久就會疼，可是那天奶奶站了三個多小時。她眼神不好，看見從大老遠走過的身影，就像傻子一樣拔著脖子叫：“有生兒，有生兒，是不是有生兒？（父親的乳名）”等到人家走近一看不是她的有生兒，她便再次瞪大眼睛，朝著堡坡看去。母親悄悄和我說：“你奶奶腳疼，讓她回去吧，告訴她沒事。”可是無論我怎么說，她還是不回去，依然站在那里。秋天的中午，陽光分外刺眼，曬的皮膚陣陣發燙發癢。我看見母親和奶奶各站一邊，一個心思焦慮，一個目光堅毅，我恨不得擁有孫悟空七十二變魔法，趕快變一個“有生兒”在她們身邊。就在我幻想的時刻，突然聽到母親喊：“回來了！”順著堡門坡下去，我果然看到了父親緩緩走了回來。我不禁高呼了起來，奶奶卻轉身走了。沒有說話，沒有喊她的有生兒。她只是笑了，笑的很燦爛，很美！那是作為母親對兒子獨有的牽掛之美！崇高之美，偉岸之美！

后來邢爺爺得病去世了，姑姑和叔叔也都成家了，剩下奶奶一個人。我時常感覺到奶奶的孤獨和落寞，也能感覺到她對每一個子孫的牽掛和思念，包括我。

我出嫁的那天一大早，我看見奶奶站在自家西門口，遠遠地緊盯著這個方向。我從上車到車子出巷子，目光一直落在奶奶身上，只是距離遠，看不到她的臉。她一定是舍不得我，她一定有話想對我說，她一定流淚了，那天我的手帕濕透了……

親人面前我們永遠不能談骨氣，血濃于水的親情關系不是說斷就能斷的。邢爺爺能把父親拉扯大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們沒有權利和理由要求人家為我們盡到一份什么樣的責任和義務。母親能擔心奶奶站的腳疼，證明她是個善良的人。只因缺乏溝通，互相沒有臺階下，有些話總是埋在心里，積的怨氣越來越深，導致水火不容。

第一次我從婆家回娘家，奶奶就知道我回來了。好像大門口按了眼線或者監控器，我的出入她隨時掌握。并且第一次來到了她的兒子有生兒家。手里提著肉，提著面歪歪扭扭地邁著小寸步就進了屋。母親看見奶奶來，滿臉驚詫，趕快相迎：“您老咋來了？咋了？”母親是一個識大體很開明的人，“有理不打上門客”的道理她還是懂的。一點都沒有給奶奶臉色看，相反她以為出啥大事了，緊張地問。我不知道奶奶來的時候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但此時她那驚訝的表情告訴我：母親的表現出乎了她的預料。她看見母親迎出來，還上前攙起了她扶在門框上的手臂，激動地嗓音有點顫抖，甚至略帶哭腔道：“月英回來了，我想請請孩子，又怕不去。所以我買了肉，挖了兩碗白面，你給孩子包點餃子，就當我的心意。”話音一落，母親的眼眶紅了，奶奶哭了，我也跟著哭了……多少年的恩怨隔閡就在此刻全部化解了，從此以后，名義上的一家人才算真正成了一家子。

我是奶奶唯一的孫女，她疼我只有我能感受到。我們每次見面，她幾乎每次都會紅眼眶，好像再見不著似的。而且她還有個毛病，每次都要把我渾身摸個遍。我都出嫁了，她還是如此。有一次我去奶奶家，家里還有街坊康奶奶與她嘮嗑。奶奶騰出大炕頭給我坐，還讓我坐在她的身邊。我客氣一番便順了她的意。沒想到嘮著嘮著她沒規矩的手就伸進了我的后背，還“哈哈哈”笑著說：“胖了！”這還不算，她還脫了我的襪子，把我的兩只腳抱起來搓了又搓，拍了又拍，捏了又捏，弄得我很尷尬。康奶奶當然能看出她的心思，便應著她說：“哦哦，親的，長大了，你奶奶成天念叨你。”其實我知道奶奶疼我，我小時候經常生病，她總擔心我活不成個人。我感覺到的這份疼愛遠遠比外人眼里看到的更加深刻。因此奶奶也是我最牽掛的人。

小時候與奶奶共處時光比較少，后來只要回家都要和奶奶坐坐，陪她聊聊天，吃吃飯。現在大家的日子都越來越好，那些陳年舊事都已淡忘。母親和父親都很孝順，洗衣做飯對奶奶百般照顧。1999年春節，奶奶給我做了一雙“牡丹花開”的鞋墊，我不舍得用便收藏了。沒想到這便成了奶奶留給我的最后一個念想。有奶奶疼我愛我，我是最幸福的，這份愛我永生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