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元宵節剛過沒幾天,接來廣州過年的父母便迫不及待地嚷著要回大別山老家去。我和定居在廣州的弟弟、妹妹都說:“太早了,家鄉還很冷呢。”父母歸心似箭,天天翻看掛歷,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我對他們說:“清明節前我送你們回去,順便祭祖敬賢。”老人們這才一天一天地掐算著時間,難挨地過活。
一天,弟弟突然打電話通知我,說父母要召開家庭會議,我大吃一驚,什么事如此重要,要召開家庭會議才能解決?老家里沒有什么大事情呀!他們住的樓房十年前我就給他們建好了,另外還定期給他們存了一筆養老金,現在已達十幾萬元,生活無憂……還有什么事要鄭重其事召開家庭會議才能解決呢?
一路上我反復在想,莫非是父母在大城市里待久了,聽多了城市里的兄弟為爭財產反目成仇、對簿公堂的事情,準備給我們立遺囑?那也太早了吧?再說,老人們才七十五六歲,雖然有些耳聾目濁、步履蹣跚,小病纏身,但尚能生活自理,還不到立遺囑的時候呀?還有,老家里除了一棟新樓房和一座山、幾塊薄地以外,沒有別的什么值錢的東西呀?古董家藏更是沒有,“袁大頭”(民國時期的貨幣)據說有幾塊,但也值不了幾個錢……那到底是啥事這么著急叫我去召開家庭會議呢?!
陽春三月,廣州依然冷嗖嗖的。當我匆匆忙忙、滿頭大汗地趕到弟弟家,父親的眼神頓時亮堂起來。他說:“現在你們都到齊了,我跟你們說一下,有一件事折磨得我這幾個晚上一直無法入睡。”我插話:“什么事讓您如此牽腸掛肚、輾轉難眠啊?”
父親接著說:“還不是老屋!”
“老屋怎么啦?”我問。
“春雨綿綿,我擔心會倒掉的。”父親一臉茫然和無奈。
說到那三間老宅子,勾起了我兒時的模糊記憶。當時,九十三歲的太爺爺告訴我,那是他老人家分給我爺爺的三間泥巴瓦屋。我爺爺在生下我父親后便撒手人寰,奶奶艱辛地把父親拉扯大,在三間泥巴瓦屋里給父親張羅了婚事。后來,我們兄妹六人都是在這三間土屋子出生和長大的。尤其是我們出生的那間瓦屋,連個窗戶都沒有,只有一個屋檐下的小望窗;我和弟弟、妹妹的嬰幼兒時期基本沒有見到陽光,黑咕隆咚,整天處于無際無邊的昏暗與無助之中;尤其是夏天,更無法享受到輕風的吹拂和親吻,悶熱難受。我上邊的一個哥哥和挨著我出生的一個弟弟,可能是受不了黑暗的長久襲擾,兩三歲便夭折了,令父母大為傷悲。土坯瓦屋靠南面的一面主墻還是土筑的,抗日戰爭時期,還曾被日本鬼子焚燒過,至今還留下黑黝黝的墻面和沉甸甸的滄桑印記。
三間土坯瓦屋,一到下雨天,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沒有一塊干爽的地方; 睡覺的床頂鋪了一塊又一塊的塑料膜,睡到半夜,父親還要借著微弱的手電筒光起床抖一抖塑料膜,以防止塑料膜積水太多,傾瀉到床上,造成全家人無法安眠……就是在這樣的老屋里,加上當時缺吃少穿,長期挨餓,我們兄妹四個“被迫”快快長大。當時我有三個最大的奢望,第一個就是換一間不漏雨的房子,不至于半夜起來躲雨和挪窩;第二個奢望才是冬天有鞋子和襪子穿,不至于腳后跟長期皸裂出血;第三個奢望就是能吃上干飯,不至于半夜起來與準備上山砍柴的父親搶一碗干飯吃。
低矮、破舊的三間土坯瓦房,是數代人精神的棲息地,是我走出大別山的根脈;一道道透風的墻體裂縫,藏著我太多的童年艱辛記憶和游戲秘密。父親這么一提議,倒讓我驚訝不安起來。是呀,這幾間搖搖欲墜的土坯瓦房,雖然經濟價值不大,又不實用,但是它畢竟是我們生命孕育成長的搖籃,是游子鄉愁中最牢固的根系,是鄉土情結中最珍貴的文化符號;老宅雖“老”,但它連結著歷史與未來、初心與志向,連著人生的苦難與輝煌、辛酸與幸福,還連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等諸多情結與傳承元素,是心靈的牧場、人格與品德孕化形成的基點,是我們新生活和命運轉折的見證物,也是改革開放以來普通老百姓民居變遷的一個標識和縮影。所以老宅不管多舊多破,都有它不為人識的精神價值和文化積淀。
聽父親一說,我同意投資對老宅進行重新修繕加固,在保留原貌的基礎上加固筑牢,修舊如舊,依舊保持瓦屋土坯墻,給后人留下祖先數代人的原始遺跡和生活痕跡,把差點斷開的先人與后人的時空走廊有效聯結修補起來,讓后人睹物思人,有一點追憶與遐想,能夠更加珍惜自已擁有的幸福生活。從這個目的上出發,我決定說做就做,清明節回家祭祖時就行動。
形成于思。二〇一九年清明時節,天氣晴朗,我先給各祖先上墳培土,焚燒冥紙,燃放鞭炮,磕頭祭拜,接著開始盤算和計劃如何把各位老祖先留下來的老宅子進行修繕。我想老祖先們如果泉下有知的話,一定會為我和父親的這一重大決定而頜首稱贊的。
我委托河南商城的一家施工隊采用立桿加蓋的辦法修繕,花費近兩萬元(弟弟也出資了),不到十天的時間,就整飾修繕完畢。看到再也不懼風吹雨襲的老宅子,父親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看得出,這個笑容絕不是我滿足了他的愿望和要求,而是那種無愧祖先、能夠像老祖先那樣將來把靈魂妥帖安放在老宅里的欣慰與欣喜,是那種在時光隧道中能夠與老祖先精神契合、靈魂交融的安詳與滿足。
修復完工的第二天,麻城市一位叫鮑克申的文友(也是一個大單位的黨委書記)專程進到大山里參觀和訪貧問苦,看到我的老宅煥發出新容新貌,無限感慨,不停地贊嘆。他還走到村里,看到許多曾經雕梁畫棟的老宅子大部分已成斷壁殘垣時,十分惋惜地說:“一個人的精神根脈丟掉了,再富裕的生活,再強大的物質基礎,靈魂終久是飄浮游蕩的,無法皈依和安放;精神斷代,靈魂無依比物質短缺和貧乏更為可怕……”一席語,更加堅定了我及時修復老宅子的決定與行動。
是啊,一個人的精神原鄉不可復制、不可挪動、不可再造;把已有的保護好、守護好,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功在當代,利在子孫。時下,國家不也在大力提倡保護古村落、古民居嗎?我們自己先行動起來,不要國家一分錢,利己利國,何樂而不為呢?!
原鄉的路有多長,思緒與念想就有多長;把根留住,生命賡續才會有跡可尋,人間煙火與幸福才會裊裊不絕;故鄉的根脈越綿長牢固,人生的腳步就越不會倉惶,生命旅程也可能會因此變得芬芳馥郁和格外舒暢。
作者簡介:楊德振,廣東作家,酒店職業經理人,心智研究專家。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