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致[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太原 030006]
本文首先對八仙與七福神進行了研究,與兩者的成立有關的代表性先行研究如下。
八仙是源自中國道教的神仙團體,包括八位仙人:鐵拐李、藍采和、何仙姑、呂洞賓、鐘離權、韓湘子、張果老、曹國舅。關于八仙的先行研究,其代表性論文為浦江清的《八仙考》,該文中敘述,八仙的概念古已有之,這一名詞可追溯到東漢牟融《理惑論》。其組成,隨朝代變化數量和成員也有所加減。
七福神是日本的神仙團體,包括七位仙人:壽老人、大黑天、福祿壽、惠比壽、辯才天、昆沙門天、布袋和尚。鶴崗專念(1908)《七福神》認為,德川家康在向天海僧正尋求國富民安之法時,天海僧正引用《仁王護國經》中“七難即滅,七福既生”一句,匯集了這七位神仙。七福神便誕生了。
七福神之中,除了惠比壽是土生土長的,其余都是由外來的福神,而后漸漸在日本本土化。大黑天、昆沙門天、辯才天由佛教而來。而布袋和尚、福祿壽和壽老人則是從中國傳入的神仙。
觀察七福神和八仙,不難發現有四個共同點:
(1)具有一定數量的神仙團體:八仙為八位神仙,七福神為七位神仙;
(2)過渡海經歷:八仙有八仙過海的傳說,七福神有乘寶船送福氣的傳說;
(3)攜有一定的法寶:如惠比壽手持釣竿,而鐵拐李拄拐杖;
(4)有一位女性成員:八仙中為何仙姑,七福神為辯才天,等等。
因此,受到中國文化影響的先入之見,很多學習日本文化的學生常常認為七福神是受八仙的影響而成立的。但真實情況究竟是怎樣的?
有關八仙和七福神的關系代表性先行研究,如王靜波(2009)《試論中國道教對日本七福神信仰的影響》,日本也多處存在“八福神”,結合八仙和七福神的相似性,認為從七福神中可以看到八仙的影子。再如,葛亦鳴(2013)《試論日本的七福神與中國八仙的文化淵源》中論說在七福神產生之前,中國的八仙形象和道教思想就已通過繪畫、詩歌等方式傳到了日本。喻曉琴(2014)《七福神與八仙關系考辨》中論說,七福神在八仙傳入日本之前已經形成了單獨而又廣泛的祭祀活動,有著獨立的發展線索等研究。
先行研究主要是從歷史的角度出發,以兩個神仙團體的發展演變作為線索來進行考察。但先行研究中,鮮有以價值觀為出發點的論述。因此本文主要從價值觀的繼承關系這一主觀角度出發進行考察。
有關八仙和七福神信仰意識中的相似性,有關先行研究如下:王靜波(2009)《試論中國道教對日本七福神信仰的影響》其中談道:“與我們的八仙一樣,七福神信仰也包含了人們祈求無病無災、家業興旺的樸素愿望;兩者同樣作為祥瑞的象征,長期以來各自受到本國民間的喜愛和信奉。”除了同樣追求興旺祥瑞,八仙和七福神信仰也常常和年俗相結合。
正月初八在山西和內蒙古一帶流傳有“八仙節”的說法。在山西定襄,人們會準備好佳肴美食,焚香明燭來祭祀八仙;在內蒙古一帶,人們會在自家院落點起燈火,再到附近寺廟布施錢財。
七福神在日本新年期間的祭祀活動非常興盛。人們會將繪有七福神與寶船的圖畫放在枕頭底下,希望新年做的第一個夢能夠稱心如愿。民間有“一富士二鷹三茄子”的說法,如果新年的初夢做了噩夢,也沒有關系,將七福神和寶船的繪畫隨河流流走,便能遠離厄運。這一民俗相傳來源于唐朝韓愈所寫的《送窮文》,和中國過年時將垃圾外送便能送走窮鬼的習俗有相通之處。
以上,八仙和七福神在上述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也反映出兩者所體現的幸福觀的相似性——能夠保證生產生活的富足,平安康泰地度過一生即為幸福。在人類的幸福感上有著共同點,雖然這種幸福觀在八仙和七福神中作為共同項而體現,但是不能說明兩個價值觀之間的關聯性和繼承關系。
有關八仙和七福神信仰層面的差異性,葛亦鳴(2013)《試論日本的七福神與中國八仙的文化淵源》中提出:“中國的八仙是經過自身努力修煉、點化得道的靈魂與肉體并存的人,而日本的七福神則是先天自然之神,不是凡人通過修道就能達到的,處于人們永遠需要崇拜敬仰的地位。”王瑩在(2010)《從文化傳統的差異看中日兩國人民的幸福觀》中提出:“兩國人民在仕途觀、生死觀、飲食觀、家庭觀上都有所不同。”
關于八仙與七福神信仰差異的先行研究,目前收集到的只有以上兩篇,可以說是比較此方面的研究目前比較薄弱,下文將就幸福觀、財富觀、生死觀、教育觀這四個方面進行補充。
(一)幸福觀
八仙和七福神信仰都是追求現世的幸福,但兩者追求的形式和思路并不同。張靈(2018)《“八仙”故事的民間化重構——基于寶卷的研究視角》中論述:“《孝女寶卷》等民間宗教經卷依舊將著眼點放在對因果報應的宣揚上,‘八仙’自身便是信仰并踐行這一觀念而得道成仙的凡人。”八仙是道教神仙,道教講求今生今世,不講來世。所以人們信仰八仙,信仰今世的因果報應,而今世最大的福報則是成仙。所以八仙信仰強調努力修道行善以成仙,也在一定程度上把幸福寄托在了成仙這個結果上。
七福神信仰雖然也是為了向神明求取現世的安樂,比如人們供奉惠比壽,是為了乞求繁榮昌盛;供奉大黑天,是為了五福豐收,豐饒富貴;拜昆沙門天,因為他是守護神……七福神信仰中也存在教導人們要行好事做好人,但并不強調因果報應,幸福是神仙給予的,而且這份幸福只存在于人從生到死的生命歷程中。在七福神信仰中也沒有成仙一說,也并不需要成為神才能獲得幸福。人是人,仙是仙,兩者一直是平行關系,并不會互相轉化。
(二)財富觀
雖然八仙代表著富貴圓滿,但八仙施與民眾的福德往往是帶有救濟性質,濟貧扶弱,懲惡揚善。八仙都是道教人物,道教主張出世,逃避現實,對于金錢的態度也存在有一定的否定消極意義。《竇娥寶卷》中描寫八仙賀壽的場景出現了“拋棄凡間富與貴”“不愛榮華并富貴”的字眼。而到了七福神這里,因為七福神所包括的宗教派別有印度的婆羅門教、日本的神道教,以及佛教和道教,雖然也包括道教的神仙:福祿壽與壽老人,但其中道教的思想也被明顯弱化了。八仙中八位仙人分別代表“男女老幼、富貴貧賤”,八人中代表富貴的只有韓湘子。而在七福神當中,就有不止一個代表財富的神靈。如惠比壽是商業之神,為商人帶來滾滾財源;大黑天就是財神,辯才天也有“洗錢辯才天”之說,福祿壽的“祿”也代表財富。在七福神的年畫當中,通常畫面中也都撒滿了金子(圖1)。而在有關八仙的美術作品當中,大多只有八仙的寶物,坐騎,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圖2)。
圖1 (武川清吉《七福神午年圖》,1868)
可見,八仙的信仰中雖然包括了對富貴圓滿的追求,但受到道教安貧樂道的觀點影響,對金錢上有一定的消極否定。而在七福神這里,對金錢的追求更加明顯。
進一步來講,對中國人來說,獲取錢財并不是人生的終極追求。中國古代存在著各種各樣對商人的歧視,所以即便有了錢財,社會階級地位并不會因此改變。只有通過科舉當上了官才能夠改變階層。所以中國人更熱衷仕途,而并非錢財。另外,傳統的小農經濟中,人們自給自足,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對商業具有一定的阻礙。而日本國土狹窄,資源匱乏,又是個四面環海的島國,想要生活下去,必須要進行各種各樣的物質交換,所以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頻繁,商業十分發達,相應地,金錢觀也更加開放。

圖2 (黃慎《八仙圖》,1727)
(三)生死觀
《瑤池會》《蟠桃會》《王母祝壽》等戲曲中都有八仙慶壽的場面。民間也常常在祝壽時點八仙戲。八仙終歸是道教的神仙,有著強烈的成仙獲得長生的愿望。在對八仙容貌的描寫中,比如藍采和,描述他是“百歲童顏”。而在七福神中,代表長壽的兩個神仙,則是白須冉冉的兩位老人。《七福神禪話》中論述道,壽老人帶給人們的福德是注意衛生,盡量延長自己的壽命。在生死觀上,八仙信仰體現的是“長生不老”,而七福神信仰中并沒有體現人要長壽到不老不死的程度,面對衰老和死亡的態度更加坦然。中日兩國的生死觀存在巨大差異。中國人重生死,而日本人對于死就相對超然,死并不是一種被絕對否定的概念,在武士道精神中,“死”的概念就相對積極,武士時刻有死的覺悟,并以殉死為最高。日本人對于人生態度是,只求精彩,不一味求長短。雖然他們也重視長壽,也渴望長壽,但不懼怕衰老和死亡。
(四)教育觀
七福神代表七種福德:惠比壽釣而不網,不貪一時暴利,為清廉之神。大黑天代表有福。頭戴大頭巾,不能向上看,啟示人們要謙遜,腳踏兩袋米袋,知足常樂。辯才天代表愛敬。表示人們應該謙虛謹慎。昆沙門天代表威望,正義。布袋和尚大肚能容笑口常開,是大量的代表。福祿壽在七福神中代表人望。壽老人代表著長壽、健康。啟示人們要注意衛生。七福神信仰具有教化民眾的作用。惠比壽給商人帶來財源,也教化商人不貪圖暴利。大黑天帶來財富,但大黑天的形象也啟示人們要知足常樂。辯才天的愛敬啟示人們應謙虛謹慎,而昆沙門天的權威表示做人須得不卑不亢。七福神信仰是有張有弛的,有追求,也有約束,它告訴人們什么是“度”。
八仙也有教化作用,但兩者的出發點不同。八仙心地善良救貧濟弱,不貪求富貴也是一種精神導向。此外,如《呂祖度何仙姑寶卷》中呂洞賓向何仙姑討要的四味藥:“父慈子孝家和散,弟忍兄寬順氣湯。妯娌和睦消毒飲,家有賢妻化氣方。”《曹國舅寶卷》寫了八仙在各處云游,“天下凡有忠臣孝子良善人家”。教導人們身處什么樣的位置,就應當要有什么樣的表現,使家庭中的每個人各司其職,以期達到和諧。體現了八仙信仰在維護倫理綱常中的教化作用。
相應地,中國人也更加重視倫理綱常,家庭秩序也會被納入日常的教育中,而日本的教育中并不會特別強調家庭倫理這方面的內容。
以上通過對八仙和七福神的價值觀進行了比較,可以得出以下區別:
(1)八仙信仰寄幸福于成仙,而七福神信仰中沒有成仙一說;
(2)雖然兩者都對金錢有所追求,但七福神信仰的金錢觀更加開放;
(3)八仙信仰追求長壽,年輕,而七福神信仰卻能坦然地面對衰老與死亡;
(4)七福神信仰可啟迪人生,八仙更傾向倫理道德約束。
以上的四點表明了八仙和七福神信仰中價值觀的不同。兩者的價值觀上看不出繼承關系,可以說他們是兩種獨立的信仰體系。八仙和七福神,在外觀和組合構成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從歷史的發展先后角度來看,七福神也許在很多外在元素上對八仙確實有所借鑒,但揭開八仙和七福神這兩種信仰的表面外衣,體現出來的是中日兩國不同的精神內核。
(指導教師:堀川英嗣)
①浦江清:《八仙考》,《清華大學學報》1936年第1期,第90—92頁。
②〔日〕鶴崗專念:《七福神》,東陽堂1908年版,第2頁。
③⑥喻曉琴:《七福神與八仙關系考辨》,《裝飾》2014年第8期,第121頁,第122頁。
④⑧王靜波:《試論中國道教對日本七福神信仰的影響》,《中國道教》2009年第4期,第47—48頁。
⑤?葛亦鳴:《試論日本的七福神與中國八仙的文化淵源》,《中國科教創新導刊》,2013年第31期,第80頁,第81頁。
⑦有關七福神和八仙的關系的先行研究還有張雅棻:《七福神信仰在日本社會中之傳承與演變》,中國文化大學,2008年。
⑨“一富士二鷹三茄子”:初夢夢見富士山是第一幸運,因為富士山是日本最高峰,代表“高”。同時富士(ふじ)的發音和日語“無事(ぶじ)”的發音相似,象征著平安。夢見鷹次之,因為老鷹高空盤旋,也代表“高遠”的含義。茄子再次之,因為日語中茄子的發音為“なす”與“成す(なす)”相近,代表著心想事成。
⑩〔唐〕韓愈《送窮文》:“(主人)三揖窮鬼而告之曰:聞子行有日矣,我有資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可見當時唐朝送窮風俗盛行。
?王瑩:《從文化傳統的差異看中日兩國人民的幸福觀》,《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12期,第128頁。
???? 張靈:《“八仙”故事的民間化重構——基于寶卷的研究視角》,《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119頁,第124頁,第125頁,第125頁。
?〔日本〕間宮英宗:《七福神禪話》,嶺云溪月會1922年版,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