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安



沈尹默、白蕉作為20世紀突破碑學籠罩、弘揚帖學的代表性書家,在不斷深入學習、領悟帖學精神并形成各自書法風格的同時,還殫精竭慮地著述了大量帖學理論文章。他們的書論以其自身成功的創作實踐經驗作為基礎,對帖學的學習重點、方法等進行了深入思考,開啟了帖學在當代的復興之路。
一
沈尹默書法的影響主要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是民國時期,在海派碑學書風盛行之際,沈尹默憑借一己之力,以其精到嫻熟、氣息雅正的帖學書法實踐,贏得了“南沈(尹默)北于(右任)”的美譽,并被譽為“當代中國第一”。第二時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沈尹默以其德高望重的身份和地位,以及他在帖學書法實踐上的深度和高度,被擁戴為帖學書法盟主。他不顧年老體邁,懷著對書法事業的無限熱愛,精心撰寫了眾多弘揚帖學書法的理論文章,為帖學書法的普及作出了重要貢獻。
民國期間是沈尹默書法理論形成的關鍵期,尤其是在這一階段伴隨著他個人書法創作的成熟,他體悟到“學書惟中鋒一法為切要”,并在1943年寫出了第一篇理論文章《執筆五字法》,其意在于“詳述指執之法,欲使承學知執筆運腕,相輔相成,凡此皆為中鋒計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著有《談書法》《書法漫談》《書法論》《學書叢話》《王羲之和王獻之》《談談魏晉以來主要的幾位書家》《書法的今天和明天》《談中國書法》《答人間書法》《和青年朋友們談書法》《和青年朋友們再談書法》等文章,還寫了大量論書詩詞和題跋等。這些文章、詩詞、題跋集中反映了沈尹默傳承古今書法核心部分——筆法的決心,和為普及、提高帖學書法創作做出的不懈努力。沈尹默通過自身書法實踐的體會和研讀古人書論的精髓,對帖學書法體系進行了深入研究,整理、總結、提煉了筆法、筆意、筆勢等帖學書法的一系列重要概念,特別是他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將上述精辟的見解撰寫成文,對弘揚帖學書法、恢復帖學書法傳統起到了振聾發聵的作用。在上海形成了以沈尹默為中心的弘揚帖學書法的群體,影響力也由上海而輻射全國,奠定了帖學書法在當代全面復興的堅實基礎。
相對于沈尹默,不管是在民國時期還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白蕉的影響都是微弱的。白蕉的帖學實踐成就始終是在一個較小的范圍內為人所知,其理論的影響也同樣如此。雖然我們知道在民國時期就有“白蕉蘭、石伽竹、野侯梅”三絕之譽,但在書法實踐上,白蕉還是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技法才日趨完善、風格才逐步成熟。世人公認的白蕉書法代表作《蘭題雜存卷》寫于1963年左右,沙孟海題跋贊道:“白蕉先生題蘭雜稿長卷,行草相問,寢饋山陰,深見功夫。造次顛沛,馳不失范。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人。”③但白蕉書論思想的形成較書法實踐要早得多,在民國時期就已形成了比較鮮明的書法思想,這集中反映在約1936年至1938年所寫的《書法十講》和1940年左右的《云間言藝錄》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白蕉撰寫的書論文章數量較沈尹默要少,主要有《要重視書法和金石篆刻》《書法學習講話》《怎樣臨帖》《書法的欣賞》等。《書法十講》《云間言藝錄》是白蕉書論的精華,具有與沈尹默書論相提并論的資格和深入研究的價值。
沈尹默、白蕉的書論既有相通之處,也有因取法的不同、性情的差異造成的觀點相異和側重點的不同。
1.筆法
沈尹默認為:“要論書法,就必須先講用筆,實際上是這樣,不知道用筆,也就無從研究書法。用筆須有法度,故第一論筆法。筆法精通了,然后筆的運用,才能自由,無施不可?!鄙蛞瑢P法的內涵和作用下了定義,他說“筆法不是某一個先圣先賢根據自己天才的創見,憑空制定出來,而要后人遵守的,乃是本來就在字的本身一點一畫中間自在地存在著……因之,把它規定成為書家所公認的規律,即所謂筆法。這樣的規律,不同于人為的清規戒律,可因可革,可損可益,而是不可不恪遵的唯一根本大法,只有遵循著它去做,書學才有成就和發展的可能”。將筆法視為書法中“不可不恪遵的唯一根本大法”,并認為筆法“本來就在字的本身一點一畫中間自在地存在著”,不可因不可革、不可損不可益,其觀點之鮮明、態度之堅決,都是毫無回旋余地的。他還多次通過正反兩方面的表述來強調這個觀點,他指出:“(筆法)也是字體本身所固有的,不依賴個人的意愿而存在的,因而它也不會因人們的好惡而有所遷就,只要你想成為一個書家,寫好字,那就必須拿它(筆法)當作根本大法看待,一點也不能違反它”、“點畫講究筆法,為的是‘筆筆中鋒,因而這個法是不可變易的法,凡是書家都應該遵守的法”、“想要講究書法的人,如果不知筆法,就無異在斷港中航行,枉費氣力,不能登岸”。由此,引出了沈尹默書法理論中的另一個重要觀點,即以能否掌握筆法來作為判斷善書者和書家的標準?!皶?,那就得精通八法,無論端楷,或者是行草,它的點畫使轉,處處皆須合法,不能絲毫姑且從事”,并打了一個比方說,“書家的書,就好比精通六法的畫師的畫,善書者的書,就好比文人的寫意畫。善書者的書,正如文人畫,也有它的風致可愛處,但不能學,只能參觀,以博其趣”。沈尹默始終是以書家的標準要求自己,也正是在這高標準的要求下,他通過抓住帖學書法的關鍵——筆法這個綱,一一理順了執筆法、永字八法、法與勢等涉及帖學書法發展的一系列問題。
沈尹默推崇筆法為書法的根本大法,對帖學書法的發展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促使很多熱愛書法的人按照符合書家標準的筆法刻苦研習古代經典帖學名作,為書法的普及、提高和帖學書法的振興指明了道路、提供了方法,解決了制約帖學發展的瓶頸問題,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尤其是在今天來看待這個問題,更可以清晰地看到沈尹默根據自己出碑入帖的實踐體驗和對古代書論精華的真切領悟,促使帖學進入了一個健康良性的發展軌道,奠定了帖學全面復興的基礎。
與沈尹默一貫重視筆法不同,白蕉認為筆法只是書法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它包含在運筆之中。他指出:“運筆問題,包括筆法、墨法兩項。筆法是談使轉;墨法是談肥瘦。使轉關于筋骨,筋骨源于力運;肥瘦關于血肉,血肉由于水墨。而筆法、墨法的要旨,又盡于‘方‘圓‘平一直四個字。方圓于書道,名實相反,而運用則是相成。體方用圓,體圓用方。又橫欲平、豎欲直,說來似乎平常,實是難至?!边@是白蕉對筆法的獨特理解,他認為筆法和墨法是屬于運筆范疇,筆法的重點所在是使轉,而使轉與筋骨密不可分,又因為筆力是產生筋骨的重要原因,故而筆法與筆力之間的關系也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這與白蕉認為“‘永字八法的形容注釋,全是在講一個力字”是一脈相承的。白蕉將筆法的要旨歸納為“方”“圓”“平”“直”四個字,指出筆法應方圓并用,相互補益,并認為“用筆方圓偏勝則有之,偏用則不成書道”,否定了過度強化或方或圓、方圓二者不能辯證統一的偏激態度。白蕉認為筆法的實質在于蔡邕《九勢》中的“藏頭護尾、力在字中”這八個字,后世各家關于筆法的議論,都超不出這個總綱。他指出“唐太宗的《筆法訣》……以及清人的《筆法精解》等等,指不勝屈,雖每問有發明,然論其全部,合處雷同,不合處費詞立名,使學者目迷五色,鉆進牛角尖里去,瑣瑣屑屑,越弄越不明白,實是無益之事”,所以才有“種種說法,無非為伯喈八字下注解”這一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