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龍
摘 要:楊國榮教授的哲學研究始終與“人”的問題密切相關。秉承著“史思相宜”的治學路徑,楊教授深入借鑒并闡發了儒家思想中與之相關的理論資源,一方面對一些概念予以創造性的轉化,呈現“接著講”的特點;另一方面,又將其置于中西哲學的視域中,凸顯其特質。這不僅體現在對儒家思想的專門研究中,還展現在楊教授自覺構建的哲學體系“具體的形上學”中。楊教授最近關于“事”的研究,與上面的特點保持一致:借鑒儒家的相關思想資源,對“人”的問題予以關注和推進。這既是其哲學研究的自然接續,又是對金馮學脈的承續與發展。體現出楊教授始終一貫的人文情懷。
關鍵詞:楊國榮 儒學 人
中圖分類號:B2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9)03-37-44
一、對傳統儒學的專門研究與人的關注
當代哲學研究,立足于中國哲學的背景,儒家思想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伴隨著國學熱的興起,儒家思想的研究似乎更加成為學術熱點。事實上,對于傳統文化中儒家思想的研究,并不以其是否成為熱點為風向標。換言之,無論在怎樣的背景下,對儒家思想的積極反思與吸納,并進一步予以發展,都有其必要性與重要性。立足于此,楊國榮教授在構建自身哲學體系的過程中,對儒家思想很早就有著自覺地吸收與轉化。這一轉化一方面展現為以新的言說方式,對傳統思想進行新的清理與表述;另一方面,也是對傳統儒家思想的予以創造性轉化,呈現“接著講”的特點。在這一過程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對“人”的關注,包括人之“在”,如何成人等問題。對這些問題的考察,不僅展現為一種過程性,即如何成人,又展現為一種狀態,即人以何種狀態在世,并保持這一狀態。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楊國榮教授就對儒學研究頗為關注。以儒家價值體系為研究對象,《善的歷程》是一部對此進行的系統性研究。這雖然首先呈現為一種歷史的詮釋,但從內容上看,它同時展開為一個邏輯的重建過程。這即是說,要通過此項研究,呈現儒家價值體系的內在邏輯。不僅是某一時期儒家思想本身的內涵與特征,更是不同時代儒家價值體系的演變與思想的內在規律。在這一研究中,楊國榮教授在對不同時期儒家價值予以考察時,都注重凸顯儒家仁道原則的意義。換言之,不同時期的儒家,都在價值論層面關注“人”的問題。
在《善的歷程》第一章第一節中,楊教授就討論了儒家的“仁道原則”,并認為這一原則是儒家整個價值體系的奠基,楊教授的這一考察,無疑凸顯出儒家價值在剛一開始就對“人”的問題非常關注。“修己以安人”涉及的是“自我實現”,理想人格的塑造與獲得,也在個體成人層面,成為了儒家的價值目標之一。事實上,儒家的價值目標其中一個重要內容,便是“成人”,由此如何“成人”的問題便頗受關注。沿著這一基本判斷出發,后面的眾多章節都對儒家價值體系中“人”的因素,包括人格境界,理想人格狀態等問題進行討論,而這些問題無疑都內在地關聯著“如何成人”。
縱觀整部著作,從第二章中“仁道原則的展開”“內圣的走向”到第五章中“人格理想的展開”,再到后面章節的“逍遙理想”“醇儒境界”的討論,無不體現出這一點。延續著“化自在之物”為“為我之物”的說法,楊教授在第八章,關注“天之天”向“人之天”的轉化,進一步討論個體如何在群己關系中,確立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這同樣指向“成人”問題。
儒家價值體系的關注,自始至終都體現出對于“人”的關注,這一點不僅是儒家價值體系自身的特點,也是在考察這一體系的過程中,楊教授體貼并自覺凸顯出來的。在后來的學術研究中,楊教授始終關注“人”的問題,這既是從以儒家為主流的傳統思想中獲取相應的資源,并予以反思、吸收,又是超越傳統儒家思想中的某些特質,在更為寬廣的意義上,關注“人”的問題。簡而言之,在之后的研究中,楊教授進一步將這一關懷貫徹到道家研究中,并將如何成人,人如何存在等問題,放在更為寬廣的中西哲學互動中來考察,將其推向深入。
除了上述著作以外,關于儒家思想的研究,以及相關概念的創造性轉化,還體現在其他著作中。一方面,楊教授的相關研究體現出“接著講”的特點,另一方面,對于“人”的問題的關注,又是一以貫之,始終如一的。就對傳統儒家思想的專門研究來看,《孟子的哲學思想》無疑具有代表性。
《孟子的哲學思想》延續了楊教授“史思相宜”的治學方法,將孟子首先放在歷史中來考察,展現其思想產生的歷史資源與時代背景,呈現其思想形成的必然性與必要性:到了戰國時期,儒家思想進一步受到了來自其他各家的質疑與沖擊,面對來自各方面的挑戰,孟子作為儒學的自覺傳承人,需要做出理論上的回應。楊教授在展開研究的過程中,體現出兩個重要特點:其一,運用新的用語,對孟子的思想進行新的詮釋與清理,更加清晰地展現孟子思想的特質。如楊教授自己指出:“在上承孔子思想的同時,孟子從天與人,主體自由與超驗之命,自我與群體,道德原則與具體境遇,功利與道義,以及人格理想等方面,對原始儒學作了多方面的引申和發揮,并使之進一步系統化。”1可以看到,這些概念都是先秦思想中所沒有的,但是放在這里對孟子的思想進行重新的整合與恰當的界定,不僅有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更加貼近現時代的話語體系與學術研究習慣。楊教授還認為:“正是在孟子那里,以善的追求為軸心,強調人文價值,崇尚道德自由,注重群體認同,突出理性本質,要求人格完善等儒家的價值觀念取得了更為完備的形式,并趨于成熟和定型。”2
這些重要的結論,不僅推進了孟子哲學思想的研究,而且也促使楊教授對于“人”的存在的關注,有了新的理論資源,并進一步由孟子思想反觀“人”的問題。這便構成了本項研究的第二個特點:持續關注儒家思想中的仁道原則,并進一步關注和涉及“人”的存在的問題。在該書的第九章中,楊教授集中討論了“人格境界”,雖然是立足在孟子哲學思想的視域中來考察,更多地呈現為孟子理論中的“人格境界”,但歷史的考察與現實的關懷總不可分離,帶著現實的問題意識,楊教授對于孟子“人格境界”學說的考察,也內蘊著對“人”的問題的持續關注。“人格境界”最終指向“成人之道”,這即是說,不僅要呈現一種既定的狀態為何,更要探討實現這一狀態的路徑與方法。所以,在第十章中,楊教授將對“人”的問題的關注,落實到了性善論與成人之道上。將孟子的性善學說視為提升人格境界的內在根據,并最終探討個體的成人之道。孟子思想的考察與對“人”存在的關注,呈現互動詮釋的理論形態。
二、具體形上學體系對儒學的借鑒與人的關切
眾所周知,楊國榮教授構建了屬于自己獨特的哲學體系——“具體的形上學”。“具體的形上學”的理論著作,主要由三本書構成,后又有一本《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出版,使得這一理論體系更加豐富。“除了收入‘具體的形上學的《道論》《倫理與存在》《成己與成物》之外,還包括《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具體的形上學實際上已是四書了。”1
在這一哲學體系中,一方面,楊教授借鑒了中西哲學中大量的理論資源,秉承一直以來的治學方法,對很多重要的哲學問題進行了探討,并予以了深入的闡發與推進;另一方面,在這一哲學體系中,我們不難發現一個重要特征,即每一本書都對“人”的存在問題予以了充分關注。事實上,在《具體的形上學·引言》中,楊教授就已經指出了這一點:“意義的發生與人的存在過程無法分離”2,“形上視域的具體性表現在將意義的發生與人的現實存在處境(首先是廣義的知行活動)聯系起來。”3從前一方面來看,在眾多的理論資源中,儒家思想是可供參考的重要資源之一;從后一方面來看,楊教授對儒家思想資源的選擇與運用,又為“人”的存在等問題的研究與深入提供助力,這凸顯了楊教授在儒學研究上,運用儒家思想資源,對“人”如何“在”,如何成人等問題的持續關注與推進。
《道論》一書關注后形而上學時代的形上學問題,但同時涉及人自身的存在問題。雖然,楊教授對“存在”這一終極哲學問題做了多方面的考察,但最終的回歸點還是具體的人的日常生活,并且將其與“終極關切”相聯系。換言之,楊教授不僅關注元哲學問題,也非常注重“日常生活中的人”,并認為終極的關切是對存在的自覺。這一自覺,立足于中國哲學來看,并不玄虛,遙不可及,而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在考察“日常生活中的人”時,楊教授注重中國哲學思想的運用,特別是儒家的理論資源,他說到:“在這方面,中國哲學似乎更深刻地切入了存在的意蘊。”4他提到了《論語》中所提及的“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的內容,并將其與西方哲學的相關思想予以比較,將儒家思想的借鑒、理解放在中西哲學的互動背景下,以及“人”的問題的思考中來進行。
隨著思維邏輯的自然展開,《道論》以“形上視域中的自由”作為最后一章,重點考察了人如何走向自由的問題,并在此基礎上,以“自由的價值內涵”為研究對象,再一次展現“具體形上學”的特點:對“人”的問題的關注。楊教授借鑒儒家的思想資源,指出中國哲學中,有對自由主體的關注,看到了人在道德實踐過程中的主動性。5可以看到,楊教授借鑒儒家思想資源對“人”的問題做一以貫之的研究,并深化相關問題的討論。
由此可見,《道論》一書在討論元哲學的同時,時刻不離“人”的問題。這個“人”不是作為“類”概念存在的,而是以具體的活生生的人的存在、發展為依托,展現出關切現實的“具體性”。在這個意義上,“具體形上學”體系變得頗有溫情。在對哲學概念、終極問題予以分析、闡發的過程中,自然離不開概念的推演與邏輯的分析,但研究最終指向現實的關懷與人的自由,這內在地涉及人如何“在”的問題。楊教授曾指出,自己的哲學研究往往是從大處著眼,但又從細處入手,這“細處入手”便是“具體性”的表現之一。那些實際生活中的行為,展現著人生動而立體的面向,這便內蘊著“具體性”。對終極問題的關懷,對形上問題的追問,又使得這些實際生活中具體而微的問題有了大的關照。在這樣的結合中,“具體形上學”得以更好地見微知著。基于此,始終把人的自由和發展作為形上之學的題中之意,作為哲學思考的最終旨歸,便成了這一理論的特色與自覺。
在借助儒家思想資源予以相關闡發的過程中,這一理論思考扎根于中國哲學的土壤,使得相關問題的研究又充滿著“中國味”。“人”的問題的關注放在儒家思想資源中來考察與深挖,更加展現出這一理論體系所折射出的溫情與關懷。這一點,在“具體形上學”三書的第二本《倫理與存在》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在這部著作中,楊教授一如既往地以對“人”的問題研究為歸宿,具體落實到人如何獲得“幸福”的問題上來。在這一部分中,楊教授討論了“幸福感”“幸福境遇”等問題。在探討過程中,同樣借鑒了大量儒家思想的資源。比如談到幸福感與理性追求之間的關聯時,楊教授就談到了儒家對于“樂”的理解,以此來闡明幸福感的理性維度,并進而關注人的幸福感獲得的問題。他引用了孔子在《論語》“述而篇”和“雍也篇”中的話來加以論證,說明了儒家所講的“樂”指向幸福。他進一步指出:“在孔子看來,幸福(作為happiness的樂)并不在于感性需要和欲望的滿足程度,……也可以有幸福之感。”楊教授進一步認為:“‘孔顏之樂,它的具體內容在于超越感性的欲求。……在理性的升華中,達到精神的滿足和愉悅。”1
可以看到,一方面,對于人如何獲得幸福感的問題,楊教授予以了充分的關注,另一方面,在借鑒儒家相關思想資源的過程中,這一問題得到了更為全面而深入的探討。而這一問題的研究與探索,也有助于推進“人”如何存在的問題。人如何獲得幸福,如何有幸福感,是“人”如何“在”的題中之義。在這個意義上,借助儒家思想資源對于“人”的問題的討論,構成了楊教授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部分。
上述特征在《成己與成物》這部書中體現明顯。一方面,“成己”與“成物”是傳統儒家的概念,均出自《中庸》;另一方面,楊教授并沒有局限于概念本身的意義,而是從原始意義出發,對其進行了創造性的闡發,借此探討意義世界的生成,賦予了這一概念更為深在的意義和新的價值。同時,無論是“成己”還是“成物”都與“成就”密切相關,前者與“人”的成就問題相關聯,展現出楊教授一貫的學術關懷。
從整體來看,該著作是對“意義”的哲學探討,但對意義世界形上意蘊的考察,不僅是理論化的,而且是具體性的。后者體現在,這一思考始終關注人之在,以及對現實問題的關切和關懷。在此書的第一章中,楊教授就將“意義”放在了“成己與成物”的視域中來考察,彰顯了對“意義”去抽象性思考的趨向。在探討意義問題時,楊教授始終沒有離開對于“人”的關注。“就人自身而言,‘意味著什么所指向的則是人自身的存在意義:人究竟為何而在?”2關注人,就不能忽視人的精神維度,所以,楊教授在第四章中進一步考察了精神世界的意義向度,將意義的研究與精神世界相關聯。考察價值意境,并探尋“精神世界與人性境界”“人性境界與人性能力”等問題,再一次從“境界”“人性能力”等問題切入對人的關注。
對這些問題的關注,離不開楊教授對于儒家思想資源的借鑒與闡發。換言之,對于儒家相關思想資源的使用,使得“人”的問題的研究展現出別樣的親近感。關于精神世界與人性境界的問題,楊教授立足于哲學史的演變,考察了從朱熹到王夫之對境界的理解,并認為他們的理解“更多地側重于觀念與精神的層面。”3進而上溯到孟子,提到孟子與之相關的闡發。從古至今,在這一問題上,楊教授對儒家思想史的考察,并不局限于古代,而且綿延到現代。從孟子到朱熹、王夫之,從張載到馮友蘭,楊教授借助儒家的相關闡發,對人性境界問題做了深入的探討,但最終的落腳點依然是“人”如何“在”的問題,他指出“成己意味著人自身通過多方面的發展而走向自由、完美之境。”4可見,楊教授雖然借助儒家思想資源,卻并不局限其中,而是由此出發,對“成己”做出了自己的理解與闡發。5
該書的最后一章,楊教授集中探討了“意義世界的價值走向”,將全書的關注點回歸到“成己與成物”上。在這一問題域下,從成人角度來說,個體不斷地走向理想人格狀態,通由個體的努力不斷走向自由,在這一過程中社會與個體也得以連接。換言之,這一意義既有社會的維度,也有個體的維度,彼此之間的張力,展現的是個體在意義世界中不斷自覺自我的意義,以及之于社會的價值,從而走向自由之境。
始終將“意義”的探討與現實生活相聯系,關注人的存在與發展,無疑是這本著作的特點。楊教授不僅自覺構建著自己的哲學體系,而且對相應問題的回答,都不離“人”的問題的關注。“人”更好地成就理想人格,更好地提升自我的精神境界,不斷走向自由,貫穿始終。這與前面兩部“具體形上學”著作保持著內在的一致性。因為涉及“人”,所以,價值層面的關切一直都在楊教授的考察范圍內。“本然的存在不涉及意義的問題,意義的發生與人的存在過程無法分離。……如果說,成物的過程中側重于將世界引入意義之域,那么,成己的過程則首先使人自身成為有意義的存在。”1“由世界的敞開回到人的存在問題,關于對象意義的追問便進而轉向對人自身存在意義的關切。”2可以看到,楊國榮教授既創造性的運用和闡發著儒家的思想,又積極地對當代新儒學的相關理論予以自覺的反思與回應。
就現在來看,“具體形上學”三書之外,還有一本重要的理論著作,與這一哲學體系密切相關,這便是《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和上述著作相似,這部著作也關注“人”的問題,并在“實踐”與“行動”的探討中,進一步借鑒與運用儒家資源,對與“人”之存在的相關問題給予持續性的關注與探討。
在實際生活中,人往往會出現意志軟弱的情況,楊教授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哲學的思考,并從理論層面探尋如何克服的路徑與方法。關于“意志軟弱及其克服”的考察與闡述,無疑與“人”更好地存在,進一步說,如何“成人”等問題,密切相關,因為當人能夠在某些情況下,克服意志軟弱時,能幫助個體更好地“成己”,更好地存在。在探討這一問題的過程中,楊教授立足哲學史,對孟子在道德領域中的一些看法進行了考察,認為孟子的思想中,有可供借鑒的克服意志軟弱的方法。3他進一步指出,孟子的相關思想“既涉及對道德意識的理解,也關乎道德的實踐”4。在進一步闡述中,楊教授將孟子思想與康德的相關論述予以比較,對這一問題做了深入討論。
可以看到,一方面,對于“意志軟弱”問題的關注,是楊教授關切“人”的存在問題的自覺而自然的展開;另一方面,在這一問題的探討過程中,楊教授借鑒和運用儒家思想,對其進行了有力的論證與深入的闡發,同時還將其放在中西哲學的思想資源中進行比較,這就使得孟子的思想,在新的問題域中得到了新的闡明,挖掘出新的意義和價值。此外,也體現出楊教授對于儒學思想資源的利用,并不僅僅局限在儒家思想本身,而將其置于更為寬廣的哲學視域中,通過比較進一步彰顯孟子思想的特質,以及其對“人”的存在問題的借鑒意義。
著作在最后章節回歸到主旨的探討中來。在這一部分的闡發中,儒家思想中的很多觀念被考察,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比如“中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等。前者出自《中庸》,后者出自《易傳》。就前者而言,楊教授將其與“合度”相聯系,指出“中道”與“合度”的統一,“以合乎存在法則與合乎價值原則為其深層內涵”5。可以看到,對于傳統的“中道”,楊教授運用新的概念、范疇予以了新的解讀,賦予了舊概念新意義。將“中道”與“經權”關系相結合,展現個體在特定的境遇中,應靈活運用相應的規則,既體現出個體的實踐智慧,又與“度”相關。兩者的結合,當然可以幫助個體更好地存在。
在實踐智慧的考察中,不離知行的主體——人是楊教授始終的理論自覺,在智慧層面上深入把握“神而明之”的過程,最終要通過知、行的主體來完成。楊教授認為“存乎其人”注意到了這一點,并集中考察了實踐的主體——人6,并將這一部分放在了整部著作的最后。楊教授從《易傳》中的論述出發,立足于實踐智慧的理論視角,結合西方的哲學資源,如亞里士多德,中國哲學中莊子的相關論述,對實踐主體做了深入考察。這既可以看到楊教授運用儒家思想資源來考察“人”的問題,也可以看到楊教授從儒家思想出發,進入到更為寬廣的哲學視域中,考察并闡發相關問題。
從上述著作體系的闡明中,不難看到,楊國榮教授關于“存在”的相關思考,不僅為形上學的探索提供了新路向,而且推動了儒家價值體系的現代轉化。劉紀璐教授在點評這一體系時說:“形上學應當與人文精神與存在的具體性結合,而不是單單討論抽離人之具體關切及真實生命的終極實在真相。西方的形上學專注在對時間、空間、共相、本體、屬性、因果、構成、整體、部分種種抽象議題的思辨,而摒除了人的存在意義以及人生命的豐富表現,把倫理學看作是另一門的課題。”1傳統儒家對人的存在問題頗為關注。基于此,楊教授認為哲學的研究要回歸智慧,就應該首先關注“人”的問題,重視知行關系(即認識和實踐的關系),而不能僅僅從思辨的角度理解形上之域。所以,楊教授一直都非常注重“人”的問題,多項研究的最終旨歸都落在“人”之“在”上。
順著上面的論述而來,不難看到,楊教授在“具體形上學”體系中,對于人的關懷,不只是借用儒家思想的資源來進行,其哲學體系的構建與相關問題的考察,而是將其放在中西哲學的互動下來考察的,所以,他雖然充分利用了儒家資源來進行,但并不僅僅局限于此。在這個意義上,楊教授對于儒家資源的選取與運用,實際上使得這一思想資源走向了更為寬廣的對話與視域之中,讓其被納入到了世界哲學的話語體系中來考察與解讀。基于此,從儒家思想資源中體味與考察“人”的問題,并以此來深入關切和推進“人”的問題的研究,是一個重要的特色與維度。與此同時,“人”的問題的關切也被放在了中西互參的背景下來考察,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家的思想資源與“人”的問題的研究呈現一種互動性,并不斷走向開放與寬廣的討論。
三、“事”哲學中的儒學研究與人的關懷
承接著“具體形上學”的思考,楊國榮教授最近多關注“事”的哲學,“最近這段時間考慮的問題,主要是‘事的哲學意義。”這是“具體形上學”體系的自覺推進與自然演繹,“這個題目也可以說是接著《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而論。‘事從一個方面來說與行動有關聯,但它還有更廣的意義。按照中國傳統哲學的說法,‘事即人之所‘作,引申為廣義上人的各種活動。就人之所‘作而言,科學研究、藝術創作也是‘事,通常所說的‘從事科學研究、‘從事藝術創作,也從一個方面體現了這些活動與‘事的關聯。這一意義上的‘事既包括中國哲學所說的‘行,也包括馬克思主義傳統中的‘實踐。”2
可以看到,關于“事”的思考和具體生活的關切,與世界的真實、豐富相聯系。同時,一樣是不離“人”的問題的關注。“事”是人之所“作”,是人的實踐行動。他既吸取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實踐的相關學說,又注重中國哲學中有關“行”的論述,注意到了后者與日常生活的關聯。“從哲學的不同領域看,中國哲學中的‘行更多地與日用常行、道德實踐聯系在一起,并相應地呈現倫理學的意義。”3
在這一點上,與前面“具體形上學”體系中的特質保持一致:一方面,運用和借鑒中國哲學中的相關資源,包括儒家思想資源,另一方面,對于“人”的問題持續關注。“就廣義而言,‘事同時包括以上兩個方面,并表征著人的存在:人并非如笛卡爾所說,因‘思而在(所謂我思故我在),而是因‘事而在(我做故我在)。……總體上說,‘事在人的存在過程中,具有本源性的意義,這是我最近所關注的問題。”4對于“事”的關注以及相關問題的探討,與“人”的存在問題密切關聯,甚至可以說,“人”的存在規定了“事”的內涵,進而使得楊教授討論的“事”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特質。
“事”的考察與人的行動相聯系,是人去做事,呈現過程性。也是歷史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紛繁復雜的事,展現為既成性。前者與實踐行動,與我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甚至創造世界聯系起來。后者則構成了我們存在于其中的豐富多樣的世界。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一豐富而真實的世界才讓存在其中的“人”變得更加真實,更好地自存,并與他者共在。由此來看,一方面,“事”與“人”呈現互動性,另一方面,“事”的思考展現出哲學思考背后的人文關懷。
借鑒中國哲學中的資源,楊教授對“事”做了多方面的考察,并且認為與現實世界相關聯的“事”,呈現出現實世界中“人”的維度,并與人的行為過程密切關聯。這樣的“事”構成了心物、知行關系討論的源頭。他進一步認為:“這一意義上的‘事,是中國哲學中的獨特概念,在哲學上,似乎沒有十分對應的西方概念。”1當然,這并不是說,楊教授僅僅立足和運用中國哲學的思想資源來展開“事”的研究,而是要從寬泛意義上展現中國哲學走向世界,并對世界哲學做出自己的貢獻。換言之,是立足于中國哲學之于世界哲學的意義的角度來思考這一問題。“寬泛地說,中國哲學走向世界、中國哲學在當代呈現新的意義,需要作多方面的切實工作,中國哲學的重要問題、重要概念、范疇的確需要進一步的梳理,經典也需要更深入的詮釋,這些都是不容回避的工作。我當然也會就此做一些努力。”2立足于本文的主題來看,楊教授對于儒學思想資源的創造性闡發與轉換,以及由此與“人”的存在問題的關聯與深入闡明,使得中國的儒學研究逐步走向現代,走向世界。
對于“事”的考察既有“史”的維度,也有“人”的維度。前者體現出,作者堅持“史思結合”的哲學方法論。最近,楊教授發表了《“事”與“史”》的長篇論文。將“事”放在歷史中考察,同時彰顯“事”之于“史”的意義和價值。3在這一考察中,楊教授依然關注“人”的維度,凸顯“人”的意義和價值,可以說關于“事”與“史”的考察都指向人如何更好地“在”。這一“在”既可理解為,從個體角度來說的,人如何“成人”的問題,也涉及從關系層面來看的,個體與他者、他物的共在。脫離具體的“事”,歷史不但會被抽象化地理解,從而留于空洞,歷史的主體——人也會被抽象地理解,而導致“虛化”。在這個意義上,“人”成就了“事”。與之相應,“人”在塑造“事”的過程中,在不斷完成“事”的行動中,又使得“人”變得更加充實、立體、豐富,讓“人”擺脫了抽象性,而變得有血有肉。由此在歷史的過程中,形成了“人”“事”“史”的互動生成。這樣“史”才能無有終結,“事”才能豐富真實,“人”才能不斷走向自由之境。
包括“事”的哲學在內的上述哲學的思考,都不離“人”的問題的關注,“大略而言,我主要以廣義上的成己與成物為關注之點。在我看來,工夫本身以成己與成物為指向,離開了成己成物的過程,工夫就失去了內在意義。從這方面看,我正在關注的‘事的哲學意義,也同樣涉及人的成就,因為人本身因‘事而在。……‘事并不是外在的,它同時也與我后面會提到的人的感受問題相關,其具體內容既涉及人向世界的適應(human beings to world),也關乎世界向人的適應(world to human beings)。”4
對“人”的關注建立在拒斥對“人”的抽象、思辨理解的基礎上,換言之,楊教授的這些對“人”的關注,將相關的問題與“人”的存在聯系起來,乃是要通過“具體形上學”的思考,自覺拒斥這種對“人”的抽象理解方式。與之相應,這種自覺的思考,也構成了“具體形上學”的內在要求,成就了其特質。所以,楊教授自己說:“我特別強調,理解存在并不意味著離開人之 ‘在去構造超驗的世界圖景,對存在的把握無法離開人自身之‘在。人自身的這種存在,應當理解為廣義的知、行過程,后者以成物 (認識世界與改變世界)和成己 (認識人自身與成就人自身)為具體的歷史內容,內在于這一過程的人自身之‘在,也相應地既呈現個體之維,又展開為社會歷史領域中的 ‘共在。”5
楊國榮教授的研究,從自身的理論構建來看,貫穿著始終如一的問題意識與現實關懷。從理論承續來看,又上承金馮學脈而來,有著厚實的學養傳統。進言之,之于儒家思想的相關學說,楊教授是“接著講”。就金先生與馮先生的相關理論研究,楊教授也是在“接著講”。就“事”的研究而言,楊教授自己說:“金岳霖在《知識論》中也談到‘事,并與‘東西‘事體等聯系起來討論,這無疑值得關注。當然,他主要偏重于狹義上的認識論、知識論,這多少限定了‘事這一概念的哲學意義。引申而言,我以前考察過的‘勢‘數‘運‘幾等中國哲學觀念,也蘊含類似的意義。”1
從更廣意義上的哲學問題的思考,哲學理論的構建來看,楊教授的理論更呈現出上述特點,他提到“在形式的層面或哲學的進路上,可以看到從金岳霖先生到馮契先生以來的相近趨向,包括中西互動 (以及后來更廣意義上的中國哲學、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之間的交融)、史思統一。在實質的維度,……從金岳霖先生的《論道》到我的《道論》,從馮契先生的《人的自由與真善美》到我的《倫理與存在》,從馮契先生的《認識世界與認識自己》到我的《成己與成物》,以及更廣意義上從金岳霖先生的知識論、馮契先生的廣義認識論,到我的意義世界理論,等等,其間都可以看到理論上的承繼與變遷。”2
不難看到,一方面,楊教授的思考路徑是有源有根的,他沿著金岳霖先生綿延分析的路子,對很多的哲學問題從細處入手,避免空談,又自覺除去過于理性、冷峻的思考,而對很多現實的問題予以關切,讓哲學的問題顯得有溫度,讓智慧的光芒充滿溫暖。在馮契先生開創的“廣義認識論”的哲學框架下,楊教授將馮契先生的四個問題中的后兩個:邏輯思維能否把握具體真理,人如何走向理想人格狀態,在“具體形上學”的考察中進一步貫徹與拓展,始終不脫離“人”的具體存在與真切的現實,讓這一哲學思考顯得既有特色,又有情味。
楊教授曾指出,自己的上述思考和學習,可以追溯到更為深遠的中國哲學的傳統中去,是“中國傳統哲學關于性與天道的追問在今天的歷史延續”3。2019年7月,楊教授剛在《中華讀書報》上發表題為《“性道之學”在現代的展開》一文,“性與天道”顯然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對于“人”的關注,是楊教授始終不變的哲學情懷,對于儒家思想資源的注重與現代詮釋,又構成了其哲學理論研究過程中的重要內容。在這個意義上,也許楊教授的思考,可以看作是一種對儒學視域中“人”的溫情與關懷的堅持與彰顯。
The Warmth and Care of "Human Be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fucianism
——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rofessor Yang Guorong's Confucian Studies
Wu Long
Abstract: Professor Yang Guorong's philosophical research has always been related to the issue of "Human Being" closely. Adhering to the "appropriate history and thinking", Professor Yang has drawn on and elucidated the resources of Confucianism. He has creatively transformed some concepts which present the characteristics about "follow-up". On the other hand, he has placed them in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to highlight the characteristics.This not only reflects in the special study of Confucianism, but also in Professor Yang's construction of ?philosophical system which is "Concrete Metaphysics". Professor Yang's recent research on "Affair”consistent with the above characteristics: drawing on the Confucian resources, paying special attention and promoting the issue of "Human Being" as well. This is the natural continuation of his philosophical research, as well as the continu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Jin-Feng's academic vein. It reflects Professor Yang's feelings which care for “Human Being”.
Key words: Yang Guorong ?Confucian ?Human Be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