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藝霞
摘要: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發(fā)表之后,在當時的五四文壇影響頗為深刻,莎菲這個蝸居在北京公寓中的女性寫作者與她本人當時所處的地位和人生經驗似乎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近年來,研究者的視角紛紛集中在丁玲本人作為寫作者與小說文本中刻畫的女性人物之間所隱含的種種耦合性上。鑒于此,以丁玲創(chuàng)作的外部環(huán)境因素為突破口探尋丁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層脈絡。
關鍵詞:革命政治;男性隱喻;女性出路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9)08-0106-03
一、文學啟蒙導師
作為丁玲文學上的啟蒙老師瞿秋白,在丁玲與好友王劍虹進入相對正規(guī)但受共產黨主導的上海大學求學期間,他的雙重身份在研究丁玲早期的文學作品方面至關重要。
起初兩人是在南京認識瞿秋白,“瞿秋白講蘇聯(lián)故事給我們聽,這非常對我們的胃口。”[1]因此留下很好的印象。到上海以后瞿秋白經常拜訪兩位女學生并且?guī)椭齻儗W習俄語,事實上瞿秋白經常以學習俄語為由向她們傳遞俄國的文學作品、宣揚俄國文化以及馬克思主義思想,瞿秋白淵博的文學知識與言談風采給丁玲帶來文學上的深刻啟發(fā);當丁玲迷失方向于茫茫人海中尋找自我出路時,瞿秋白堅定的文學信仰指引她走向她所崇尚的文學之路,在回憶中丁玲談到她向瞿秋白請教將來怎么學等問題時,“他的話當時給了我無窮的信心,給我很大的力量。”[2]其次,瞿秋白的革命信念對丁玲影響深遠,丁玲在湖南求學期間接觸到的革命文化環(huán)境促使她崇拜和尊敬像秋瑾與向警予等這樣為革命奮斗不畏犧牲的女戰(zhàn)士,“雖然我對她們的活動沒有多少了解,但她堅韌不倦的革命精神總是在感召著我!”[3]母親從小對她灌輸的思想雖然在當時并沒有立即發(fā)揮作用,丁玲的人格發(fā)展依然遵循著自由個性等幾乎那時所有女性青年知識分子的特有情感脈絡,但從之后《母親》的創(chuàng)作內容安排上來看,早期的革命知識早已經作為一種潛在的、亟待開發(fā)的文學資源。青年時期的丁玲拒絕任何強加在她年輕、渴望自由的身體之上的約束,并且時時刻刻小心規(guī)避著這些束縛與條條框框。她認為,規(guī)則與章程對一個自由的女性來說實在是一種負擔,政治的革命意識會制約她走向更為廣闊的情感表達世界。這時的丁玲并沒有遇到過大的值得她反思許久的挫折和困難,她更多的是傾吐著處于五四時代背景下青年女性內心的不平與感傷。
1927年丁玲親眼目睹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眼看著無數革命志士被國民黨反動派殺戮,她開始反思自我的人生理想與現實社會的種種。革命這一套裝置在她的大腦中開始慢慢發(fā)酵,瞿秋白等革命黨人漸漸開始被丁玲理解與認識,她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接觸到從前看似非常遙遠而高大的共產黨形象。這些印記統(tǒng)統(tǒng)在胡也頻遇難,丁玲萬分悲痛的心靈沉淀下浮出水面,從那以后丁玲的寫作風格與內心機制發(fā)生反轉,看似偉大縹緲的革命經驗從此伴隨她一生,直到丁玲20世紀80年代忍著腰痛伏案寫作的時候,她的內心依舊以偉大的共產黨領袖毛主席作為精神支柱,從中可以看出早期埋下的革命種子經過沉寂、發(fā)酵到最后的爆發(fā),瞿秋白等一大批革命志士對丁玲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
二、政治革命導師
1924年丁玲初識胡也頻,如果說瞿秋白是丁玲文學萌芽時期的領路人,胡也頻則是丁玲倒向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大動力。胡也頻從小的生活經歷十分坎坷,兩人在這方面似乎有很多相通之處,這種貌似平和安逸的北京生活為丁玲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她開始啟動早已沉淀多時的文學機制。丁玲的思考能力和鑒賞批評的靈敏度非常優(yōu)秀,這與她早年所通讀的古今中外書籍密不可分,同時也與胡也頻等為她營造的文學環(huán)境密不可分。據沈從文回憶,丁玲并非以寫短篇小說開啟她的文學生涯,而且她絲毫沒有要成就一番文學事業(yè)的野心,僅僅在看書無聊之際通過寫信來打發(fā)時間,“她善寫平常問詢起居報告瑣事的信,同樣一句話,別人寫來平平常常,由她寫來似乎就動人些,得體些。”[4]這也就不難解釋丁玲以書信體的形式建構筆下的人物,她用慣常的寫作方式想象出一位涉世未深的文藝女青年面對當時社會形態(tài)所表現出的危機意識與焦灼感,以及五四時代女性在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悲涼,她想通過作品傳達出時代新女性在走向革命道路過程中所承受的雙重折磨。
1927—1930年間丁玲創(chuàng)作了很多作品,實際出版的作品后來集結成小說集《在黑暗中》。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強調1929年這個海軍學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最好的,三位知識青年早年在北京時期將辦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雜志作為人生奮斗理想,一方面是可以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雜志上發(fā)表他們的文學作品;不需要浪費無數精力為文章發(fā)表在哪里奔走輾轉,這樣為他們提供充足的寫作時間;那時候很多稿子投到某一雜志社久久不見回復,同時作家苦心創(chuàng)造出的作品由于各種原因被遺失,這種情況在當時中國文化環(huán)境時常發(fā)生,也是很多作家為之頭痛遺憾的事情。這樣的文學環(huán)境,用丁玲的話來說就是,好的環(huán)境影響了三位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數量與質量,在上海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的巔峰[5]。胡也頻比丁玲和沈從文的政治革命經驗豐富,他早已將人生方向轉移到為革命與中共服務事業(yè)奮斗。其間雜志社被迫倒閉,無計可施的胡也頻只能去山東濟南當教師以便早日還清拖欠的債務。1930年,胡也頻在濟南教書期間整日宣傳馬列主義,宣傳唯物史觀,宣傳魯迅與馮雪峰翻譯的那些文藝理論,宣傳普羅文學[6]。胡也頻的革命意志力和精神斗爭力在兩年間迅速壯大,思想上他早已克服了五四時期小資產階級的苦悶彷徨,并且創(chuàng)作了一批反映知識分子在革命轉型時期的作品,深刻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對作家思想文化的浸染以及與此相關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重組。這樣的思想同樣作用于丁玲的創(chuàng)作中,通過研究《在黑暗中》這部小說集就不難發(fā)現丁玲寫作的強大爆發(fā)力,1929年的1月開始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部短篇小說誕生,到6月份雜志社被迫停刊時丁玲的創(chuàng)作思考都沒有因此停滯,到1929年冬天丁玲完成了長篇小說《韋護》,這還不包括那些被丁玲撕掉的小說。一年的時間她完成多部小說,除去創(chuàng)辦雜志為她人生帶來的寫作素材及創(chuàng)作靈感,胡也頻作為丁玲的丈夫對她文學的革命宣揚及政治鼓舞影響頗大。
無政府主義思想一直保留在丁玲的信仰中,胡也頻在這時早轉向并且希望丁玲可以把她思想中那些虛無縹緲的小資產階級幻想轉化為革命的斗爭力量,并對她寄予厚望,但女作家始終無法放棄對反叛的知識女性的建構,她在自我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里享受著傾吐內心憤懣的快感。丁玲始終深深地尊敬胡也頻的革命風范,1931年胡也頻被捕入獄,雖然丁玲和沈從文經過多方努力到處打探,但胡也頻還是被當局秘密殺害,現實的殘酷已經不容女作家喘息和痛苦,她堅忍著失去丈夫的劇痛將幼子送回了常德家里,不斷地編造謊言安慰并不知道實情的母親。丁玲在面對丈夫、幼子、母親三方面顯示出了她超群的堅韌毅力。這件事給丁玲帶來了沉重打擊,由此她漸漸開始將視角轉向現實。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一文中談到,胡也頻在福建的生活狀況和他輾轉南北的經歷,革命的火種一直燃燒在他內心當中,只要社會給予他一個實踐革命的平臺,熱血沸騰早已激情壯志的愛國青年是敢于挑戰(zhàn)一切艱險的[7]。這些保留在胡也頻性格基礎上的精神風貌對丁玲的影響可謂深沉,使得她之后的文學寫作總是出現一個雄心壯志具有男子氣概的革命人物,雖然1931年之后的寫作或多或少受到蔣光慈革命加戀愛小說模式的影響,但丁玲總是將更多的著眼點放到革命者敢于拋棄一切私心雜念,投身共產黨事業(yè)中為黨甘愿奉獻一切這方面。胡也頻犧牲之后,丁玲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氛圍都發(fā)生了很大改變,同時將筆調轉向對現實社會的控訴,以此來傾瀉她內心的悲痛。
縱觀丁玲和胡也頻短暫的情感發(fā)展歷程,他對丁玲早期創(chuàng)作生活的政治引導最為深刻。相對最初開啟丁玲文學機制的瞿秋白,胡也頻對丁玲的影響與之前激發(fā)式的感受情態(tài)不同,那是一種緩慢式的浸入發(fā)展模式。這兩種不同樣態(tài)的外部影響力所反映出的最終接受力效果也不大相同,丁玲的文學寫作方向已經完全發(fā)生了扭轉,只需要一個適合的文學環(huán)境就可以將她皈依到革命的文學機制中來。
三、精神靈魂導師
1928年出現在丁玲與胡也頻生命中的另一位中國共產黨志士兼文學家馮雪峰成為丁玲革命文學機制中又一個重要人物。馮雪峰與丁玲交談以政治性的內容為主,這方面也恰好成為兩人交往的契合點,馮雪峰給予丁玲這種思想上的滿足,卻是丁玲從胡也頻那里得不到的[8]。丁玲在《悼雪峰》中談到了兩人微妙的情感關心,“我們相遇,并沒有學習日語,而是暢談國事,文學,和那時我們都容易感受到的一些寂寞情懷。”[9]兩人經常談論的主要是一些政治方面的內容:飛機、炸彈、金價、白人、黑人、資本主義與殖民地、屠殺、斗爭、組織等等,這使得丁玲深刻地認識到了中國社會現實情況,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所處環(huán)境的險惡,作為經歷大起大落的女性作家,她必須以頑強的意志與堅定的信念走到革命的隊伍中,馮雪峰正因此為丁玲的“向左轉”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文化環(huán)境。
革命作為丁玲經過人生悲痛而找不到出路處于迷茫時刻的又一道光明,她已經不是十年前敢于反叛主張自我的文學青年,生活的積累與政治革命促使她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心轉移到反映現實、大眾的文學生活中來,并且與以往體現小資產積極知識分子苦悶彷徨的文學作品區(qū)別開來,馮雪峰是丁玲走到革命隊伍中的實際操作者。他以幫助丁玲排遣憂慮為由將她吸納到革命大眾文藝范式中,同時中央宣傳部決定要她留在上海創(chuàng)辦并主編《北斗》,以此將丁玲的人生關注點轉移到為中央服務的計劃方面,在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中丁玲只能妥協(xié)。漸漸地她靠近了中國共產黨,并且在組織活動中扮演著為黨為人民服務的光榮角色。作為魯迅思想浸染下的馮雪峰,他的眼光同魯迅一樣銳利而深邃,同時他利用與丁玲這樣一種相對曖昧的角色完成了女作家的徹底蛻變。創(chuàng)辦雜志之外的丁玲開始進行創(chuàng)作,她在編輯雜志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轉變,筆鋒跳轉到反映勞苦大眾的現實生活與革命者進行革命的艱難歷程,同時更深刻地認識到組織文化工作對黨和國家的重要性。
馮雪峰在丁玲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不僅僅是引領她走向革命,深入中國社會來為人民服務,而且兩人在文學上的關系十分微妙。《莎菲女士的日記》剛剛發(fā)表,馮雪峰就開始關注并且是最早對日記提出批評的人,他不希望丁玲沿著莎菲這條消沉的路一直走下去,他希望她能描寫革命,投身斗爭。馮雪峰始終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關注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緊接著《水》的發(fā)表大受好評,關于《水》的第一篇評論依舊出自馮雪峰之手,在肯定小說成功的同時指出丁玲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局限性,她在文學方面受到馮雪峰的鼓勵,創(chuàng)作的熱情高漲,兩人之間的通信交流頻繁。作家在文學方面有知己的存在,不僅可以解決創(chuàng)作中的種種疑難雜癥,還可以幫助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得到心理上的安慰,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對丁玲而言彌補了她內心的創(chuàng)傷,堅定了走向革命的方向。丁玲1931年5月在光華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講出了她內心的真實聲音,首先,作為作家她以認真的態(tài)度面對每一部作品,并且時時刻刻都在自我反思與剖析;其次,她非常渴望有一個批判與被批評的文學交流環(huán)境,也就是每一個讀者應當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以誠懇、真摯的態(tài)度來分析每一部作品;最后,她說出了讓她彷徨與憂郁的文壇普遍存在的問題,即作家在返過頭來思考自己作品的同時發(fā)現很多的弊病,感覺錯誤非常之多,可是總無人對作品給予誠懇的批判,《我的自白》可以看作是丁玲站在相對客觀的角度,也就是讀者的角度與廣大讀者一起審視她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可謂是用心良苦。繼《我的自白》之后的《一個人的誕生》自序中丁玲同樣再一次提出了同樣的憂慮,從這兩篇作于同一年的小文章以及之后丁玲的一些書信中可以覺察到丁玲當時面臨的困境。三年中丁玲在寂寞中從事寫作并且為之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她幾乎以一種懇求的姿態(tài)希望文字工作者和讀者朋友給予一定的指正,丁玲如此渴望批判的文學態(tài)度,是作家對她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極其負責任的表現。在這方面馮雪峰對丁玲作品的指正恰恰不會得罪她,反而會贏得信賴和尊重,因此馮雪峰成為了她人生中最崇拜同時也是遙不可及的一位導師,由此丁玲徹底完成思想的蛻變。
我們姑且將丁玲這一時期的文學活動稱為丁玲內外轉變的迷茫期,這一時期丁玲同時處在跨越“青年”與“中年”這兩個時期的夾縫中,也就是向左轉與向右轉問題的十字路口。1933年聞一多在致饒孟侃的一封信中表達他的苦悶:“總括地講,我近來最痛苦的是發(fā)現自己的缺陷,一種根本的缺憾——不能適應環(huán)境。因為這樣,向外發(fā)展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轉向內走。在這內走的路上,我卻得著一個大安慰,因為我實證了自己在這向內的路上,很有發(fā)展的希望。因為不能向外走而逼得我向內的路走通了,這也可以說是塞翁失馬,是福而非禍。”[10]在革命文學機制的瘋狂攻擊下丁玲選擇了“向左轉”,之后也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終于到達無數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革命圣地延安。丁玲歷經時代變遷與各種挫折依舊堅持寫作,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始終沒有因為時代變遷而發(fā)生改變,之后的寫作視點轉移到當時被廣泛宣揚的普羅文學上,丁玲的作品與革命文學機制達到了相輔相成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由愛自由、愛幻想、反感規(guī)則束縛的青年女性轉向要做黨和群眾的螺絲釘,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的革命工作者,新的革命的一整套裝置隨著時間的推移灌輸到丁玲的思維體系中并且對她產生很大的效力。丁玲轉變前后受到三位流淌著革命主義鮮血男性或多或少的影響,完成了她對革命的皈依與對文學的真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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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e Political Metaphor and Ding Lings Revolutionary Conversion
HAO Yi-xia
(Yanbian University, Yanji 133000, China)
Abstract:After the publication of Ding Lings Diary of Ms. Shaffy, she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May 4th literary arena at that time. Saffy, a female writer living in a Beijing apartment, seems to have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her position at the time and her life experience. In recent years, researchers have focused on the coupling between Ding Ling herself as a writer and the female characters depicted in the novel text.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deep vein of Ding Lings novel creation from the external environment factors of Ding Lings creation.
Key words:revolutionary politics; male metaphor; female out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