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在我的閱讀視野中,以《紅旗譜》為代表的創作于20世紀50年代的一系列革命歷史敘事類作品,一直都是一部部很難忘卻的經典。它們在看似簡單的情節描述和歷史敘事的背后,卻隱含著特殊的時代命題和史學價值,特別是隨著時代的前移和變遷,作為革命歷史敘事題材代表的《紅旗譜》也不斷生發出嶄新的美學內涵,具有時讀時新的現實魅力。
《紅旗譜》完成于1954年,經過了兩年多的修改后于1957年11月出版,自問世以來它既收獲了出版后社會各界一致贊譽之聲,迅速成為時代文化的焦點,甚至文藝界的領導人周揚將其譽為“全國第一部優秀作品”,茅盾更是將作品稱之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里程碑”。但也因鮮明的主題闡釋,在特殊歷史時期一度成為批評的焦點,被當作“寫錯誤路線”的代表,隨著歷史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運動的到來,《紅旗譜》很快恢復本有的進步價值,重新獲得了社會各界的普遍贊譽,并榮膺“百年百種優秀中國圖書之列”,新時代《紅旗譜》的閱讀依然具有無限闡釋的空間和現實意義。
壹
《紅旗譜》從創作者和文本本體兩個角度來講,它的最大價值便是表現出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自覺的時代進步性。它借助于完美的藝術形式構造,展現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并且融多種歷史事件于一體,確立了新中國成立后現代小說創作的基本模式。《紅旗譜》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得益于作者梁斌秉承著強烈的使命感,在激越的情感追述中進行了作品的構思和創作。
作者豐富的革命斗爭經歷是《紅旗譜》創作的現實基礎。作為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紅旗譜》以真實的歷史敘事手法,全面真實客觀地展示了冀中平原地區所進行的轟轟烈烈的“反割頭稅”斗爭和保定二師的學生愛國運動,特別展現了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到“九·一八”事變時間段內,中國北方社會中波譎云詭的階級關系和斗爭形勢,借此還原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共產黨領導著中國人民進行艱苦卓絕革命斗爭的偉大歷程。既然是宏大歷史主題的敘事,那么就要求作者必須具備熟稔的歷史事件闡釋能力。對于《紅旗譜》中“反割頭稅”“學生愛國運動”“武裝暴動”等重大歷史事件,梁斌都再熟悉不過了,有些甚至親身參與其中,即便是沒有參與到其中,他也與歷史的親歷者相熟。1929年在他的家鄉就爆發了農民群眾自發進行的“反割頭稅斗爭”,時為共青團員的梁斌便義無反顧地參與其中,到了保定二師上學期間,他在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斗爭氛圍的感召下,積極投身到這場聲勢浩大的進步活動之中。如此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殘酷革命斗爭的人生經歷,不僅僅為梁斌的創作提供了厚實的素材,更形成了他展示歷史場景的嚴肅心態。
新中國成立后,梁斌先后擔任了湖北襄樊地委宣傳部長,《武漢日報》社長,河北省文聯副主席等職務,但是為了專心完成《紅旗譜》創作,他辭去了所有的行政職務,只保留了河北文聯的編制,專心進行素材的收集和作品的構思。他為此曾表示“如果我寫不好這部書,無顏見家鄉父老”。強烈的歷史使命感,促使梁斌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沉寂于創作之中,在此情境下《紅旗譜》得以順利完成。
梁斌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投入到作品創作之中,并將人物的塑造與現實的經歷相對照,發現事中之情,揭示情中之理,反映出革命斗爭歷史時期人物關系的特殊性和情感的復雜性,特別是“在那個時代,在他們之間存在著偉大的愛情:父子之愛,夫婦之愛,母子之愛。在他們之間存在著偉大的友情,敦厚的友誼。當我發現了舊中國時代這些寶貴的東西,我不禁為之欽仰,深受感動,流下了眼淚”。(梁斌《我怎樣創作了〈紅旗譜〉》,《文藝月報》1958年第5期)他深深地被自己所要描述的對象感動,他也抑制不住自己激越的情感,因此《紅旗譜》中我們隨處都可以閱讀到諸如“淚眼對著窗外的天空……照著她慘白的臉龐”的虔誠表達。
作者炙熱的情感不僅僅映射到對人物形象、故事情節等方面的描述上,而且還對在緊張革命斗爭之外的自然環境描寫也投入了最真摯的情感。“滹沱河打太行山上流下來,像一匹烈性的馬。它在峽谷里,要騰空飛竄,到了平原上,就滿地奔馳。夏秋季節,涌起嚇人的浪頭。到了冬天,在茸厚的積雪上,汩汩細流。”“黃色的平地,屋舍的樹林,土地河流,正落向車后。路旁柳樹青青,陽光通過綠柳,射進車窗,將淡綠色的影子照在他們身上。”將一條普通的河流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給裸露在大自然的植物賦予了斑斕的色彩,對于這些存在于艱苦社會環境中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如果沒有強烈的情感投入是難以有如此的詞句表達。
就《紅旗譜》文本本體而言,明確而強烈的使命感一直貫穿于始末,作品的開頭與結尾遙相呼應的情節設置,也進一步凸顯了作品崇高使命感的內涵,作品是以便充滿緊張的情境描述作為起始,朱老忠與父親一起進行了保鐘護地的斗爭,但最終卻以失敗而告終,因此朱老忠不得不流亡于外,姐姐也因此含冤而亡。復仇的火種在朱老忠的心中扎下了根:
他一個人,在關東的草原上走來走去:在長白山上挖參,在黑河里打魚,在海蘭泡淘金。受了多少年的苦,落下幾個錢,娶下媳婦,生下孩子,才像一家人了。可是,他一想起家鄉,心上就像轆轤一樣,攪動不安。
如此濃重的復仇意識,便生成了朱老忠明確的使命感,在使命感的催促下朱老忠對于完成復仇的使命是有清晰地認識和明晰地規劃的,“將來我叫大貴當兵去,這就是一文一武。說知心話,兄弟!他們欺侮了咱多少代,到了咱這一代,咱不能受一輩子窩囊。可是沒有拿槍桿子的人,哪能行?你看大財主們的孩子,不是上學堂,就是入軍隊”。(《紅旗譜》P47)
《紅旗譜》采取了開放式的結尾寫作模式,它并沒有將人物的結局明確化和固定化,而是采用意猶未盡描述方式,展示了故事本有的多元化走向,“這時,朱老忠抬起頭來,看著空中,遼闊的天上,涌起一疙瘩一疙瘩的濃云,風云變幻,心里在憧憬著一個偉大的理想……這句話預示,在冀中平原上,將要掀起壯闊的風暴啊!”(《紅旗譜》P477)朱老忠由開始時自發的復仇意識,成功地轉換成自覺的革命使命,使命感的心理機制的變化,完成了《紅旗譜》作為經典讀本價值內涵的建構和美學意蘊的考量。
難怪洪子誠在其《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不無感喟地寫道:這樣鮮明的主題,不僅使我們看到作者對那個時代中國農民命運的思考和對社會現實的認識,也使我們體會到革命戰爭小說的創作理念和時代背景。
貳
在閱讀《紅旗譜》時感覺到除了曲折故事情節發展引人關注外,朱老忠等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是栩栩如生,讓我印記深刻。我時而服膺于梁斌對于朱老忠理想化塑造以及帶來的持續性震撼;時而驚訝于朱老忠百折不回的堅定復仇信念;時而又折服于他熱情洋溢的斗爭激情;時而更是感受著朱老忠關鍵時刻總能以清醒的理性思維對復雜關系和形勢的預判與分析。
梁斌認為“對于中國農民英雄的典型的塑造,應該越完善越好,越理想越好”(梁斌《漫談〈紅旗譜〉的創作》)在此種明晰而刻意的創作意識和理念的支配下,具有理想化人物形象的朱老忠便呈現于讀者面前,他也成為了中國紅色革命人物畫廊中最光彩奪目的人物形象之一。
朱老忠身上具有理想化英雄人物形象的所有質素。當他很小時就經歷過蕩氣回腸的抗爭,情緒和思維一直浸染于慘烈的斗爭場景之中無法忘卻,由此也自覺生發出了英雄主義的情懷,在抗爭中時為小虎子的朱老忠“在一邊看著,他氣呀,急呀,兩眼睜得滴溜圓。看著馮蘭池,兇煞似的,拽得父親流星波拉地。他眼角上掯著淚珠子,攥緊兩只拳頭,撐在腰上,左右不肯離開他爹。……小虎子一看,油錘就要擊在父親的腦殼上。他兩步躥上去,摟緊爹的腦袋,哭出來說:‘要砸死我爹,得先砸死我!”(《紅旗譜》P10)義無反顧的反抗意識開啟了他由復仇到革命的英雄抗爭人生。
長大后朱老忠的英雄斗爭氣概更加強烈,特別是在“反割頭稅”斗爭中:
朱老忠看那兩把刺刀,在江濤眼前閃著光,眼看要戳著他的眼睛,把大棉襖一脫,擎著兩條三節鞭闖上去,兩手向上一騰,咣啷啷,把兩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上來五六把刺刀,照準朱老忠沖過來。朱老忠氣沖沖走上去,拿起三節鞭,劈劈啪啪打著,迎擋著。(《紅旗譜》P321)
他以自己實際行動,詮釋了傳統農民所本有的英雄潛質以及抗爭的心理基礎,也形成了革命時期英雄主義的特殊內涵。
朱老忠的英雄形象不僅僅只是呈現于他以暴治暴的硬漢精神氣概,他為了幫助運濤湊足學費,賣掉了自家唯一的牛犢,為了到濟南探望入獄的運濤,他毅然決然的奮力前行,他率先在自家門前義務為鄉親殺豬,以對抗馮老蘭的“割頭稅”,為了營救在學潮運動中被困的學生,他冒死成功救出了學生的骨干張嘉慶。越是在困難的時刻,越是顯現出朱老忠果敢的性情。這種性情的展示明顯是經過作者理想化處理和加工后的革命典型形象,使朱老忠在百折不回中錘煉意志,明確了方向,尤其是在他入黨儀式時,僅僅只是江濤“找了一張年聯的紙來,剪面紅旗貼在墻上”(《紅旗譜》P333),雖然形式簡陋,但意義重大,由此生成的足夠克服一切困難和險阻的革命初心和信念,是堅不可摧的。
作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國傳統農民,一直以來受到封建思想桎梏的壓制,對于自身的解放缺乏信心。他們深愛土地,受命于土地,但又受制于土地,他們希望擁有幸福的生活,但他們卻在一次次抗爭失敗后甘于淪為底層的命運,嚴志和在將自己祖傳下來的寶地抵押給馮老蘭后,手捧著曾經屬于自己土地上的泥土塞到自己嘴里,他那種絕望無助的神情恰恰便是失去土地流離失所的中國傳統農民的真實寫照。而朱老忠的形象出現后,無異于使他們看到了未來的希望。朱老忠不僅僅只是一個簡單抗爭者,而是一個時代的代表者,代表著經過思想改造后理想化的農民出現與存在,他給讀者閱讀帶來的不應僅是一個簡單人物形象快意恩仇的行為,而應是一段有關民族理想精神記憶的復現與寄托。總之,朱老忠是舊中國農民典型的代表,也是新中國農民成長的方向,他有傳統老中國農民堅毅、執著的優良品質,更有新時代中國農民理性、先進的新質內涵,他的存在價值和教育意義遠遠超越了曲折故事情節的推演和復述。朱老忠身上所展現出理想化基因對于當下社會民眾增強民族自信心、凝聚力都將具有深遠的影響。
叁
顧名思義,《紅旗譜》的書名有明確地樹立紅色革命旗幟,在黨的領導下取得勝利的明確意指,它具有鮮明時代圖標色彩,但除此顯在的意蘊之外,它其實還預示著紅色革命的基因將以譜系的模式生發、長成和延續,它通過一連串斗爭事件的鏈接、一系列人物關系的建構等創作手法,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多元化的譜系結構,如借助于“砸鐘保地”“奪鳥換地”“反割頭稅斗爭”“二師學潮”“高蠡暴動”等歷史事件的串連,將革命運動由自發轉變為自覺,由小事件轉變為大革命。從內在情感關聯的角度來看,《紅旗譜》的最顯在譜系特征是,通過朱老忠、嚴志和、朱大貴、朱二貴、嚴運濤、嚴江濤等人物形象,明確地預示了革命薪火的代代相傳,革命斗爭方式的多樣選擇和主題內涵的深刻性。特別是對于張嘉慶形象的塑造,進一步說明了紅色革命基因和譜系生成的開放性和包容性。
多年以來,在我的閱讀體驗中一直把《紅旗譜》主要描寫人物本能界定為以朱老忠為代表的中國農民階層上,的確朱老忠是《紅旗譜》中最主要的人物形象典型,但如果僅僅只是這一條人物發展線索,《紅旗譜》也不可能具有如茅盾所言的“深厚而豪放的風格”。以朱老忠為代表的農民反抗壓迫的革命運動,由小及大,由自發轉為自覺,并最終走向黨的領導是革命歷史主義敘事作品的敘事策略,也是此類題材作品的作者所慣用的創作手法。但如果僅此而已,《紅旗譜》便會落入淺顯而生硬的革命書寫的窠臼和一般化的模式之中,其實在朱老忠等農民形象之外《紅旗譜》還著力構建了另外一條線索,也就是以賈湘農、張嘉慶等為代表的青年知識分子觀念的轉變和思想成長的書寫,這種類型人物譜系的建構,也解析了中國革命之所以能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取得全面勝利的重要因素。
在眾多知識分子中,梁斌著力塑造的便是張嘉慶這一人物形象。張嘉慶出身于“十畝園子百頃地,住的是青堂瓦舍,穿的是綾羅綢緞”的家庭之中,但是他完成了從被改造、被革命的對象到先進革命典型的巨大轉變。在轉變途中,特別是在他即將遠離家鄉投身到實際的戰斗之中時,他“回過頭看了看他住了幾年的城池。賈老師還獨自一人站在土崗上,呆呆地愣著。他要親眼看著年輕的同志走遠。張嘉慶看著他嚴峻的形象,暗暗地說:“父親……父親……”(《紅旗譜》P340)張嘉慶與賈湘農的關系,從簡單師生間人際關系到潛意識中親情認同的轉變,表明了以張嘉慶為代表的青年知識分子已經從譜系上,納入到了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先進隊伍之中,從而在人類倫理譜系的更高層級上重新界定了黨與群眾的之間的血脈相聯的密切關系。因信仰的變化和現實革命的洗禮,“張嘉慶像出了籠的鳥兒,兩手握著車杠,伸開長腿跑得飛快。……正當夏日時節,平原上莊稼長得綠油油的。張嘉慶拉著這輛洋車,在田野上跑,像撐著一只自由的船,沖破千層巨浪,浮游在綠色的海洋上,飄搖前進!”(《紅旗譜》P476)輕松愉快詞語表述,映襯和預設著革命理想最終取得成功的可能。
如果說,以朱老忠為代表的人物譜系的思想觀念轉變與成長,是農民階級歷史發展必然性的話,那么張嘉慶接受并投身于共產主義事業,更加顯示出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革命觀念和方略的歷史先進性和強大的生命指征。
微觀到單一家庭生活模式的維持,宏觀到民族國家整體發展運行的秩序,都是通過某種完整譜系的建立和擴展,才能維持其基本運行的規律和方向,并最終形成普遍共識性的歷史脈絡走向。《紅旗譜》的創作便通過諸多完整譜系的建構,牢牢把握住了繁復深奧的新時代、新社會良好秩序發展的方向。從這個角度來看,《紅旗譜》的更大意義和價值在于它為我們當下文化秩序的運行和發展提供了可供借鑒的路途和方式。
作為曾經紅極一時的革命歷史敘事題材典型代表的《紅旗譜》,并沒有因時代的變遷而削弱它本有的獨特價值,今天讀來鮮活依舊。它以鮮明的主題思想和堅定的革命信念,增強了全民族的歷史使命感,特別是對新歷史時期社會文化秩序全面的建構和理想主義的宣揚,《紅旗譜》超越了具體特定歷史闡述和精神塑造,是一部既具有時代特性,又葆有歷史價值的典范之作,無愧于歷史給予的高度評價。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紀念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