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朱老太坐著馬扎,蒲扇咣咣地拍小腿,拍了左腿拍右腿:“哎呀,廁所沒法進,殺豬廠似的,處處紅,那血們……”像是活到這把年紀從沒來過例假。還真沒來過,這是她引以為傲的事,沒來例假也不耽誤生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嫁到張家口,一年回來一次,兒子住城里。
朱老太年近七十,頭發漆黑,一口白牙,與老朱站一起,不像夫妻。老朱小矮個,瘦,長臉,法令紋又深又長,括號似的括著一張小嘴。他是朱老太的磨刀石,朱老太十句話有五句罵老朱,張口閉口罵他沒出息:“我嫁他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那年建設新農村,說我的房子擋道,讓拆。我不讓,沒個說講能拆呀?那么多人的房子擋著道,怎么不去找他們?柿子揀軟的捏,欺負老實人。我文月可不是好老百姓,我的腦袋硬,誰都甭想捏我。誰告我也不怕,這是我的祖業,自來就蓋在這里,沒個說講能隨便拆呀?村長我不怕,鄉長我不怕,去國務院見總理我更不怕。我啊,就這么頂著,誰敢動這房子一塊磚,我死給他看。頂了一年,我去閨女家,住了半月,回來一看,嚯!拆了!他就是沒出息,大隊一嚇唬,怕了。我一氣不在村里住,拆了我的房子,給我一片空地,我有能力蓋么?”講到這里,抄起炕笤帚沖老朱一投:“弄得現在沒地方住,罵死他我也不解氣!”老朱也不躲,眼珠左右一晃,耷拉下頭。朱老太刀子嘴豆腐心,為照顧老朱,與他擠在德榮中學門房里。
老朱看了十四年的大門,與建校史等長,算是老工人。朱老太跟著硬氣,除了宋董,別人輕易瞧不到眼里。宋董的車一來,朱老太搶著去開門,扒著車套近乎。大門不好看,學生老想往外鉆。老朱兩口子把著大門,一個收出門證,一個開門,收個證放一個學生,按說萬無一失,但還是漏出個把。有個女生混出校門,步行回三里外的家,走到半路,窯后跳出個男的,上來就把她往窯后拖,摟住就親嘴,女生左右擺頭,咬住男人的臉,咔地一嘴,咬下塊肉。男的又疼又怒,拽出根粗棍,劈頭蓋臉打起來。女生瘋了似的往家跑,男的在后頭追,追到村口,才扔了棍子掉頭跑了。朱老太坐在門房里,見大門外來兩個家長,說找班主任,問干什么,說有個學生讓人打壞,住院了,讓班主任去看看。班主任戰戰兢兢跟著去了,看了回來,說女生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臉上五六道口子,腫得認不出來。家長十分生氣,想追究班主任的責任,問清是偷著溜出,才作罷。朱老太倒抽一口冷氣,求班主任:“我的天哪!你可不能說她沒出門證。我們擔不起這責任,蘇志軍倆眼瞪得滴溜圓,沒縫也要下蛆,你可千萬別說學生是偷著出去的?!迸ゎ^又罵老朱:“這門多不好看?我說干別的,不肯,叫老娘提心吊膽,受這窩憋氣。”
蘇志軍是個小股東,原來跟著宋董開裝飾店,辦了私立中學后管總務,一直主張換門衛,換倆年輕的,每人一套保安服,給學校壯壯臉。宋董心慈,怕對不起老朱,不答應。
朱老太說廁所像殺豬廠,是說蘇主任工作不行,連個廁所都管不好。多少個學生配多少茅坑是有比例的,蘇主任把廁所弄得這么緊張,學生上廁所像打仗,占不上坑只好憋著。這么熱的天,蛆拖著尾巴到處爬,進廁所得踮著腳尖,一不留心腳下叭叭地響,臭氣熏人。朱老太說了廁所的血又說廁所的蛆,高門大嗓,故意讓在樓道吹涼的蘇主任聽見。
她和蘇主任干過一架。學校占著東牛村的地,東牛村人氣勢得很,一說交學費就來鬧,有單獨來的,有結伙來的。有回來個老頭子,瘦瘦巴巴,一縷胡子朝外撅著,瞪著眼,伸出一個巴掌,嚇唬老朱:“你敢不讓我進?我有五個兒子,五個!我孫女在這念書,學校占著我的地,憑什么交學費?說好了不交不交,又放屁!宋惠敏在哪?我找她去!”氣撅撅進來。這種硬茬兒老朱不敢攔,朱老太也躲在門房里,一聲不吭。結伙而來的東牛村人找不見宋董,滿樓吆喝,不讓上課,見哪個教室關著門,就上去推開:“上什么課!學校快倒了!宋惠敏跑得沒影兒了!”誰都躲得遠遠的,不敢惹這些地頭蛇。蘇主任聽到吼叫也是縮,縮過之后把怒氣往門衛身上撒,嫌門上擋不住。朱老太不干:“都知道地頭蛇不好惹,傻子才拿雞蛋碰石頭。我們攔不住,你也攔不住,門神也攔不?。∧菚耗憧s得影兒都不見,這會兒跳出來充人!”
蘇主任跳起來:“愿干就干,不愿干滾蛋!”
“滾蛋?董事長都不敢這么說,你讓滾蛋?你算老幾?”朱老太挺起胸脯,朝蘇主任一頂。
“甭和我耍不值錢。學校雇著老朱,沒雇你。你算老幾?”蘇主任向前一趁。人們拖他回辦公室,不肯,雙腳蹭地,脖子后扭,罵得嘴角起沫,終于被拽走了。老朱看他們罵架,大氣不敢出,一聲不敢吭。
朱老太一肚子怒火憋得難受,望見宋董從辦公樓出來,快走過去:“董事長,你可得做主。老朱死疙瘩一個,為守這個門,受了多少氣,氣得肚子疼也不肯向你打小報告。蘇主任中邪似的,老找釁我們。你說說,東牛村這些惡棍,拿著家伙,上來就砸門子,誰擋得?。客肆诵莸墓簿挚崎L老甄當保安主任,不也挨過東牛村人倆大嘴巴子?老朱這把骨頭,擋得住哪一個?大門擋君子不擋小人,小人想進誰能怎么著?門上進不來,他還跳墻呢!董事長你說,蘇主任是不是欺負人?”宋董安撫她:“嫂子,門上全仗你兩口子。老蘇沒水平,別和他一般見識,底下我說他?!背樯碜吡?。
朱老太坐回門房,眼望蘇志軍的辦公室,怒氣不消:“你問我是老幾,你又是老幾?入那么個小股,真把自家當回事了?也不照照鏡子,還想訓我?老湯上臺,容不容得下你還兩說呢。都是雇的,誰也甭說誰?!?/p>
老湯在單位飽受排擠,憤而辭職,來這里做教務主任,見宋董單身,想借她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妻兒都不要了,辦了離婚,要與宋董結婚。他胡子茂密,蔓延得脖子上都是,像圍著灰毛巾,鼻毛也長,旋轉著伸出,說話嗷嗷叫,像發怒的貓。自與宋董確定關系,他狠抓教學,死追學費,繞開五個正副校長,一把全抓。哪個班收不上學費,名單報上,他親自和家長過招。
他敲著名單問一個能言善辯的女家長:“憑什么少交?前年少五百,去年少五百,今年又想少五百。都像你這樣學校甭干了,關門算了。”
“別人能少交,為什么我多交?要少都少,這才公平。”
“你說誰少交了?說出來我去問?!?/p>
“我不對你說這個。你查底就知道了,還有不交的?!?/p>
“少交有少交的原因,不交有不交的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管那些,我窮得當當響,你也得照顧照顧我?!?/p>
“窮得當當響怎么上私立?怎么不去公辦?那里收錢少。走吧,去公辦吧,別費這唾沫了。看你這穿著打扮也不像窮人,別哭窮了,學校快被你這樣的家長拖垮了。這個少五百那個少一千,合起來多少?老師們等著發工資,發不了工資不上課,你的孩子學什么?工人們等著發工錢,不給工錢餐廳就停工,你說怎么辦?上學交費天經地義,這么大的攤子,換你,你說怎么辦?”
女家長頭一回碰到對手,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哼?你哼什么哼?把孩子領走吧,愛去哪去哪,我這就給你辦手續?!崩_抽屜,拿紙拿筆,作勢要寫。
女家長敗下陣,一分不少地交了。她一出門,老湯把錢往抽屜一扔:“哪有這么不說理的?這么多學生,個個少五百,學校還辦不辦?”他白天一個一個地見家長,夜晚挑燈作戰,查賬本子,查出許多漏洞,全是宋董弄出來的。
宋董豪爽,也好排場,這兩年大興土木,連著蓋了三幢樓,又斥資十萬辦遠程教學,搞得資金緊張,工資月月拖欠。她管理粗放,只抓大概,不計小節,很多人就在這小節上做文章,擅自給學生減免學費,從中撈取好處。老湯看到賬本上這個免一千,那個免五百,問誰免的,讓拿證據,都拿不出來,就是嘴上說免,就免了。號稱全縣最強的學校竟然這么禁不起推敲,老湯憂心如焚。宋董又好大喜功,辦個遠程教學也宣傳造勢,聯系了電臺報紙,還嫌動靜不大,又請縣里領導和有頭有臉的家長開發布會,買來上千套茶具,誰要也給,教職工混水摸魚,人人都領,朱老太也領了兩套。老湯見她提著茶具往門房走,干瞪眼。發布會之后,他催著宋董辦結婚證,要名正言順放開手腳大干一場。
老湯對門房也不滿,與蘇主任一樣,想換兩個退伍軍人當保安,勸不動宋董,就給門上加任務,定獎罰,溜出一個學生扣五塊,混進一個閑人扣五塊。朱老太原來還能進城逛逛,現在哪也不敢去,死摽在門上。
門房狹小,朱老太收拾得井井有條,怕人在床上坐,靠墻放了四個凳子。趕上心情好,她也有說有笑,遇上沒好氣,誰也不理,歪在床上閉目養神。女兒過來,朱老太精神抖擻,在門房內煎炸蒸煮,弄一桌豐盛的飯菜,熱熱鬧鬧過一天。兒子與媳婦輕易不來,周日朱老太去城里把孫子接來,扔給他個毛絨玩具,自己玩兒。這孫子不是親的,是現在這個兒媳帶過來的。原來的兒媳朱老太看不上,嫌肉,百般挑事,慫恿著離了,親孫子也帶走了。新娶的這個厲害,上來就把朱老太拿住,逼著賣了村里的宅基,在城里買了房,還不讓老兩口占,老兩口只好擠在門房住??粗髮O子,朱老太故意嘆氣,左一聲右一聲,劃擺著哭窮,一個零食也不給買。
朱老太的兒子在城建局開車,把車開翻了,讓賠八萬。兒子來找爹娘,說這錢賠不上局里開除他,媳婦鬧離婚。朱老太替他賠清錢,窩了一口氣,隔了幾天實在憋不住,逢人就講:“這時候看見爹媽了。我去他家,眼見屋里滿地的啤酒瓶子白酒瓶子,問請誰吃飯,不肯說。吃香喝辣想不起我,有事才想起來。他翻了車,我把家底子掃一掃,湊足八萬,讓他拉著我,欠誰的我親自送過去。他慌了,說了實話,局里讓賠四萬,對我虛報八萬。肯定是他媳婦的主意。我怎么生這么個東西?親爹親媽都想坑。我死也不和他們住,眼不見為凈。哪天動不了,一繩子吊死,也不受他們的氣。”親孫子她躲懶沒帶過,后孫子不敢不帶,兒媳婦一不如意就大鬧天宮,朱老太怕了。
老湯和宋董在教學樓四層東頭裝修好兩間房,雇來個做飯的婦女,開始了新生活。這婦女像是伺候過大人物,嘴特別緊。她單獨為宋董兩口子采買食材,從大門出出進進,沒對朱老太笑過。朱老太氣不憤:“什么派頭呀這是?給董事長做個飯牛成這樣?臉仰到天上去了。”宋董原來想雇朱老太做飯,圖她干凈利落,又知根知底,已對她透過氣。老湯不干:“用誰也不能用她,又愛刺探又愛散播,屁大點事讓她傳得滿世界知道,喇叭似的,最不可靠。”才找了這個嘴緊的。朱老太心里發苦,嘴里泛酸,一個月兩千呀,就這么被老湯輕輕幾句話給打消了。她斷言老湯干不長,早晚得卷鋪蓋滾蛋。從她進德榮,追求宋董的多了去,都想靠富婆,沒一個處長過。
老湯甩開膀子干起來,辭退了三個有名無實的副校長,合并了四個主任,落下一片罵名。都說他不近人情,把替學校出過大力的人轟走了,卸磨殺驢,忘恩負義。老湯一心改革,不理會這些喇喇蛄叫,他叉著腰到處轉,轉到哪里指點到哪里,什么事都要發發議論。宋董想在大門口放個校標,定了塊花崗巖,運來后用起重機吊放。老湯在樓上看見,趕緊下樓,急匆匆走到石頭前,才張口,宋董抱著膀子臉一仰:“滾!”老湯只好閉嘴,雙手向外一撥一撥地朝回走,邊走邊扭頭:“好好好!你弄吧你弄吧,不聽人勸,早晚吃虧。”朱老太看見這場好戲,坐回門房哈哈地笑。
老湯想蓋一座教工樓,把散居在男宿女宿及小平房的教職工聚到一座樓上住。但缺錢,于是號召大伙勒緊褲腰帶,共渡難關。他這么一號召,朱老太就知道工資還得拖欠,年底福利更是別想。前幾年還發米面油,慢慢減至只有米面,這兩年米面也沒了。她算算賬,老朱已四個月不領工資。要說學校沒錢,宋董的氣派一點沒減,一雙鞋兩千,一件皮草三萬,屋里裝修得富麗堂皇。要說有錢,老湯天天哭窮喊窮,動不動搬賬本子讓人看。老師們也不客氣,兩個笤帚,一個馬扎,在摩托車后一綁,出門時沖老朱一笑,揚長而去。大的東西帶不走,只好鼓搗小東西。朱老太鄙夷地撇嘴:要不說老師小家子氣,笤帚馬扎也看在眼里,有本事偷個電腦,一臺電腦頂好幾個月工資。她也惦記著拿點什么頂工資,不拿白不拿。想來想去,拿什么也不合適,看大門的偷東西,丟不起這人。
進入臘月,學校一輛接送老教師的七座車讓法院拖走了,說是有人告宋董欠債不還,拉這車去頂賬。蘇主任讓老朱開正門,七座汽車從大門拖出,就此消失,司機小王只好另謀職業。期末考試老師們鬧事,該去教育局領卷子的周干事稱病不去,老湯大發雷霆,讓蘇主任去,蘇主任騎輛小木蘭,奔到教育局馱回卷子,誤了點,連人帶車沖進考務室。老師們懶洋洋抱起卷子去考場,發了卷,講臺上一坐,望房頂望地面,就是不望學生,學生又是說話又是抄,興奮異常。第一場考完老湯緊急開會,卷子判完就發工資,別管從哪里找錢,天大的困難也會克服,絕不讓大伙兩手空空地回家。判完卷子,放走學生,老師們領到一張存折,老朱也領了一張,農村信用合作社的折子,存著一個月的工資。朱老太拿著折子立刻去合作社,合作社說錢還沒打到賬上。大廳里聚著幾十號老師,群情激憤,懷疑被老湯耍了。朱老太擠在最前頭,扒著柜臺眼巴巴地等,等到下午上班,才支了錢。
放假之后宋董和老湯去外地過年,避開一撥又一撥要賬的人。朱老太聽說他們在石家莊有房子,天津也有,北京也有,不知是真是假。年前宋董去教育局開會,和局長吵了一架,這一架后果十分嚴重,局里處處設卡,學校處處難行。老湯逼著她去道歉,送了兩萬塊錢,賠了一車好話,矛盾暫時緩解。但據知情人說,宋董和教育局的梁子是結下了,別想解開。縣里好幾所私立中學,命脈都捏在局長手里,巴結還來不及,她竟然對著干。蘇主任背地里罵她傻逼,頭發長見識短,不知道輕重,分不清好壞人。自從老湯抓權,蘇主任少了混水摸魚的機會,采買了東西一報賬,老湯一一核實,擠出不少水分。“他兩口子得把學校辦倒,一個腦子進水,一個六親不認,把人都得罪光了。早晚得倒,不信看著。”他罵罵咧咧。
朱老太穿著大厚棉衣在空蕩蕩的學校里轉,看東牛村的人是不是跳墻進來偷東西。這么大的學校,一到放假,人去樓空,冷冷清清。蘇主任大年初九過來看了看,在門房坐了半下午,大吐苦水:“嫂子,咱們都是痛快人,有什么說什么,不藏也不掖。你說,老湯憑什么當教務主任?他有什么本事?宋董原先那個丈夫在的時候,我鞍前馬后跑跑顛顛,他死了我又跟著宋董辦學校,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他憑什么大權獨攬?只許他吃肉,不許別人喝湯。他長不了,宋董早膩歪了,不定哪天踹了他。別看他為宋董離婚,屁!這種人最靠不住?!敝炖咸S聲附和:“他剛來時那窮酸樣,襯衣皺皺著,褲子羅羅著,為了巴結宋董,事兒事兒地坐在臺階上陪著看星星看月亮,誰不知那一肚子壞水。好容易扒住個富婆,老婆不要,孩子也不要,就不拍著良心想想,這不是陳世美?看現在牛氣的,查這個查那個,不信這個不信那個,就信他自己。看怎么招生吧,招不來生,一起完蛋。他早晚把學校鼓搗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伐老湯,老朱望著窗外不吱聲,趁蘇主任不注意瞪朱老太一眼,嫌她話多。朱老太說得暢快,被他一瞪,火氣上升:“瞪我干什么?荒天野地,憋得要瘋,還不讓說話了?”老朱就扭著脖子繼續看窗外。一輛拉雞蛋的三馬子突然在校門口翻車,幾十箱雞蛋摔到地上,蛋清蛋黃一片汪洋。司機從車樓爬出,看著滿地的雞蛋發呆。朱老太替他出招,找塊大塑料布鋪在車廂,把碎雞蛋鏟進廂里,賣給喂貂的。
門房西邊是一排簡易平房,做黨員活動室、團委活動室用。開學后老湯繼續整頓,取消混合宿舍,把七個男生安排到平房里,睡地鋪。男生們挺樂,晚上沒人查,打撲克喝啤酒,很晚才睡。早上蓬頭垢面往操場跑,早飯之后回來洗個臉。朱老太到宿舍看過,被子亂疊亂放,方便面桶內留著殘湯剩汁兒,十幾雙鞋湊不成對。她搖著頭往外走,上私立上私立,說起來好聽,住這破宿舍,家長看了不定多生氣。
兩個工人在院子里刨坑栽樹,朱老太問都是什么樹,紫槐、丁香、海棠、女貞。栽上不幾天,樹們冒出芽,緩緩地長葉開花。野貓從餐廳躥過來,跳到平房頂上長嚎。七個男生把宿舍打掃一番,扔出許多垃圾。從此只中午回來,早晚不見人,不知擠在哪里睡覺。朱老太納悶,在門上攔住班主任問怎么回事。班主任粗獷豪放,從公辦過來撈金,對學生十分寬容,能少一事絕不多一事,大拉拉地說:“不管他們,準時上課就行,跑不出學校就行。男生們能出什么事。”
朱老太叫住一個往宿舍跑的男生:“哎!你們夜里在哪睡覺?怎么不見回來?”男生瞟她一眼,不吭聲。朱老太守在路口,等他又跑出來:“哎!看叫家長來。你們到底在哪睡?”男生低頭一笑,跑遠了。朱老太又去宿舍,門還是沒鎖,被子疊著。入門聞聞,味道不對,門后扔著衛生紙。她捏起看看,聞聞,扔回原處,讓老朱夜里去宿舍查查,看是誰在里頭。半夜老朱悄悄站在宿舍外,聽見有人說話,一男一女。側耳細聽,確實一男一女,不知怎么進來的。他叫了朱老太,兩人潛在外面聽,里頭干上了,頂得墻板子咚咚響。倆人面面相覷,躡手躡腳溜回來,提心吊膽過了一宿。凌晨盯著從校門口出去的人,個個認識,入夜盯著進校的人,哪個也不陌生。半夜再去聽,里頭正干得高興,凌晨再去,屋里沒了人。朱老太細心查看圍墻,墻上有腳蹬手扒的印,看來是墻上來墻上去。她心頭一松,不是從門上進來,就與門房關系不大。她讓老朱對蘇主任說,查查這對男女是誰,轟出去。老朱比她清醒,先對班主任說,讓班主任報給蘇主任。
班主任毫不吃驚,一拍腦袋:“肯定是三兒!東牛村的三兒,從這里畢業出去的,打架斗狠,半個黑社會,他爹都管不了他?!敝炖咸鲱^想想,好像見過這小子,碌碡似的,臉上長滿疙瘩。蘇主任十分生氣:“這叫什么事?跑學校里干那種事?他爹是村長怎么了?就是縣長也不能由他胡來!對老湯說去,讓他轟!”立刻帶著老朱、班主任去找老湯。
老湯還在清理爛賬,這些賬弄得他焦頭爛額。德榮中學表面輝煌,號稱全縣最有實力的私立,里頭已是千瘡百孔。宋董貪大求全,聘的中層領導沒一個真心干事,都想從德榮叼一塊肥肉。老湯要進一步精簡人員,沒能力的全部解聘,老教師中有兩個課都講不動了,走路搖搖晃晃,風一吹就倒,哪天死在學校,不訛錢才怪。蘇主任還沒把事講完,老湯炸了:“那還不報警?社會上的人在男生宿舍弄女人,打110抓了他們!干干凈凈的學校成什么了?”
“報警不合適吧?一報警鬧得沸反盈天,家長怎么看?局里怎么看?”蘇主任提醒他,“快招生了?!?/p>
“那就趕緊轟走!把那屋子收回來放雜物,學生挪回宿舍樓。今晚咱們去捉,老蘇,你提上錘子,不開門就砸。什么東西!干這種事不看地方,跑學校來干,把學校當什么了?”老湯嗷嗷直叫,深感受辱。
夜半,幾個人提著家伙,帶著手電,輕手輕腳來到宿舍外。蘇主任一錘擊開門子,老湯大步跨進,手電雪亮地朝里一照,照見一組女上男下的雕塑。
“滾蛋!他媽的不想活了?”三兒以為是男生們吃了豹子膽,氣急敗壞。女的滾落下去鉆進被子。
“你哪的?叫什么?”老湯照著三兒的臉。
三兒覺出不對,氣焰大縮,拉被子朝身上蓋。女的探出頭,舉手擋住臉:“你們先出去,我穿衣裳?!?/p>
幾個人退到門外,不幾分鐘,三兒和女友垂頭走出,從大門出去了。
“天明讓男生們把鋪蓋搬回樓里,分插到有空鋪的宿舍。這反映出兩個問題,一是值晚班老師不負責,不細查人數,二是值晚班的領導不認真,兩個大活人夜夜從墻上跳進,在屋里折騰,愣是沒發現。要不是朱老太細心,哪天做出奸殺,大伙全完蛋!蘇主任,你怎么看?”老湯噼里啪啦一頓總結,見蘇主任發呆,問他。
“我怕三兒嚇陽痿了,村長那里不好交代。他就這一個兒子。”蘇主任一說,大伙轟地笑了。
兩個保安從樓內走出來,朱老太一陣恍惚,問老朱:“學校什么時候添了保安?”老朱也納悶。保安穿著簇新的保安服,甩著胳膊邁著大步朝門房走來。蘇主任走在前面,從門房里掇出兩個凳子,分給保安,對老朱說:“朱師傅,給你添了兩個伙計,小萇和小劉,這大門是你仨的了。你也跟我去總務處領身衣裳,穿戴起來?!崩现彀汛箝T鑰匙遞給小萇,尾隨蘇主任去領衣裳。
朱老太輪流打量萇保安和劉保安,倆人氣定神閑,任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劉保安從褲兜里掏出水杯:“姨,有開水沒?”不等回答,鉆進屋里,提起暖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萇保安也掏出個水杯,沖朱老太一笑,鉆進屋倒了一杯。倆人各抱一水杯,各坐一凳子,屁股朝后伸著,雙腿悠著,朱老太不說話,他們也不開腔。
老朱穿著保安服從樓里出來,袖子挽了一大截,褲子挽了一大截,他陷在衣服里,好容易走回門房。進了門房坐在床沿,半天回不過神兒。朱老太朝門外瞟一瞟,低聲問:“誰的主意?”老朱虛弱地揮揮手:“管他誰的主意,添就添吧,又不扣我的錢?!敝炖咸鸵幌掳胃呱ぷ樱骸澳且驳么蛘泻粞?!一下子添倆,屋里怎么占?”老朱低吼一聲:“閉嘴!正嫌我老,你一鬧更不用我了。”朱老太摁住脾氣:“那我住哪?”“蘇主任說有個女老師正找保姆,管吃住,你先湊合湊合,慢慢想辦法。”老朱按著額頭朝床上一仰,長嘆一聲。
朱老太咽不下這口氣,想找宋董說一說。宋董推托不見,老湯也不見。朱老太就找蘇主任,老朱看了十幾年的門,不能這么受擠對,這叫卸磨殺驢。
“老嫂子!你凈拿老朱和驢比,驢是牲畜,它拉不動磨,還養它老?老朱干了這么多年,也該歇了,不頤養天年,受這罪干什么?大門越來越不好看,像三兒那回,跳墻進來也是門上的責任……”
朱老太打斷他:“要這么說,門神也看不好這門。”
“是啊,門神都看不好的門,老朱多吃力。老湯抓得又緊,我這么賣勁還說我?;祽?,何況你們。實在閑得慌,找找別的好地方。學校想讓三個保安輪班,二十四小時巡查,老朱干得了?自己辭了臉上也好看,何必等著別人轟?!碧K主任慢條斯理地勸。
“還欠著好幾個月工資。沒個說講能行呀?老朱是個軟柿子,誰愛捏誰捏,我可不是好老百姓。你對宋董說,工資結清就辭職,給小狗操的們騰地方?!敝炖咸嘲l上一坐,二郎腿一蹺,雙手交叉膝蓋一抱。
“老嫂子,說得輕巧。剛過年,青黃不接,哪有錢發工資?等招來新生,收了學費,肯定昧不了你的?!碧K主任下保證。
“那老朱就干到發工資的時候?!敝炖咸缓退麊?,錢到不了手什么都白說。
四月開始招生,忙到六月,招來四百學生,收了預付金。朱老太已在城里租房,交了一年租金。她怕老朱拿不到錢,天天去學校守著。會計室通知一出,她就一馬當先。等了一天又一天,工資不見影兒,越等越焦躁。等到第十五天,學校亂了營,傳出一個驚人的消息:董事長把學校賣了。
宋董誰也沒商量,把學校賣給了縣里,已簽下合同。招來的新生與原有的學生由教育局統一安排,分散到其他私立學校,預付金也一并上交。老湯氣個半死,血壓猛升,住院輸液去了。債主們四處找宋董,不知她藏到哪里。大門形同虛設,三個保安傀儡似的,任人出入。朱老太問老朱:“錢怎么辦?找誰要去?”老朱攥著大門鑰匙,蔫蔫地說:“那誰知道?!?/p>
劉保安和萇保安奔入微機室,每人拆了臺電腦,裝入箱子,抱進門房塞到床下。教職工都犯了搶,四處搜羅值錢的東西。蘇主任四處亂躥,管誰誰不聽,只好也動手,把微機室鎖起來,實驗室也鎖起來。
朱老太守在門口,看著人們往外運這個送那個,也把門房的窗簾拽下來,夾在胳肢窩下?;氐匠抢?,她還緩不過勁:“這么大個學校,說倒就倒了?”老朱說:“白干了好幾個月,大幾千塊錢,泡湯了?!敝炖咸汛昂熣账凰ぃ骸拔以鐒衲懔碚业胤剑悴?。這回好了!城南果園招人,你去那里吧,別閑在家里?!?/p>
老朱脫下保安服,成了果園的雜工。朱老太替他在德榮中學蹲守,大幾十號人守在門口,等宋董露面。等來等去,漸漸撤了,各謀生路。一個月后,德榮徹底空蕩蕩,桌椅也被搬個罄盡,東牛村拉來兩大車牛糞,倒在門口,蠅飛蛆爬,濃臭撲人。人們說宋董也受了騙,她告狀無門,抑郁而病。老湯也只好去培訓機構上課,掙錢給宋董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