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忠
從某個特定的地域產生的、具有該地域的自然和文化特征的文學,我們稱之為“地域文學”。地域文學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在個案研究、文體研究和理論探討之外,越來越興盛的是地域文學的精細研究。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
地處云南中心的楚雄彝族自治州,歷史文化豐厚博大,民族文化豐富多彩,是文學創作的富礦,尤其是彝族文化獨具藝術魅力,具有多樣性、包容性、開放性等特質。其間彝族文化與中原文化長期交融發展,形成了獨具風格的楚雄文學氣象。新時期以來,楚雄文學批評與楚雄文學創作在同步發展中逐漸走向多元化格局。大量的作家、作品被鑒賞,批評,卻缺乏系統的整理與研究,青年批評家楊榮昌在立足前人的研究基礎上,結合自己多年以來的研究成果,從時間、空間、場域三個維度把握楚雄新時期文學,完成了《攢動的群山——楚雄新時期文學論稿》一書。作為第一部全面研究楚雄新時期文學的學術專著,它填補了楚雄斷代文學史的空白,而其自身的學術價值與文學史價值,則彰顯了作者在當代地域文學研究領域的獨特風格和開闊視野。作為“楚雄文學四十年”的回顧與總結,對弘揚民族文化,繁榮地方文學事業具有深遠的意義。
壹
我們說“地域文學”只是文學的一種題材類型或風格類型,它本身不是一種研究方法,也不是一種理論,更不是一個學科。研究地域文學,應該有一套科學的理論和方法。楊榮昌以非凡的學術勇氣, 從文學本體出發,立足于自我體驗,以其獨特的姿態和厚重的內容, 對楚雄新時期活躍于文壇的“楚雄作家群”的宏觀本質和具象文本做了富有深度的闡釋和發掘,突破了文學史寫作的傳統模式, 呈現出當代地域文學研究的新景觀。
該論著結構分為“緒論”“楚雄新時期文學發展史述”“楚雄新時期作家創作論”“結語”四部分。論著以史為線,以作家作品為重點,將史論與個案研究結合,是一部集文學史、文本細讀、審美批評于一體的有獨特審美經驗的著作。該論著雖然是整體考量楚雄新時期文學,但眼光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視域;不但是文學作品的審美批評,也是哲學、社會學、心理學、語言學的跨學科研究;雖然是個案研究,但不局限于一隅,能夠以貫通的思路,將研究對象放置在大背景中,在寬闊中見細致,在細節中顯真情。他的批評語言既是細讀的客觀評述,又是發自內心的激贊,也有恨不能盡力表現的遺憾。通過文本的閱讀,對一些作者的熟悉、對作品的品味充滿人文、人性、人情的深度關懷。作者投入了情感,深入細讀、客觀評論,這是一部充滿詩性與人文關懷的批評論著。
這是一部“知人論世”的新批評論著。在其重點“楚雄新時期作家創作論”部分,對作家作品的批評就是建立在對作者的熟悉和作品的審美細讀上,并對部分作家進行審美而詩意的品讀。如對彝族作家楊繼淵散文集《山鄉聆螺》的評論:“閱讀此書,我仿佛看到在繁花似錦、秀色可餐的關坡山上,作者盤腿而坐,或臨溪垂釣,或靜心聆螺,或奏響一曲悠揚的山鄉牧笛,撫平躁動的心房,品味返璞歸真的山林野趣,盡情享受人與自然的寧靜和諧”,簡潔的評語把人與作品結合起來,準確地概括了創作的美學風格,如若不是長期跟蹤研究和生活中的個性交往,是不會有這種程度的熟悉與深入。他把每一時期的代表作家作品放在一定的坐標上,文學史脈絡清晰,對坐標點上的作品深入研讀。正因為重視對文學史的敘述,所以作品的研讀才會細致而飽滿,從而使整個著作從章節到個案的解讀有很強的可讀性、審美性。“楚雄新時期作家創作論”中個案研究的都是一些重點作家,包括黃曉萍等16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曹曉宏等46位省作家協會會員及雁塔山年輕寫作群體等。
難能可貴的是,這本書文風很有特色,在字里行間透露著文雅之氣,論事總是從容不迫,論理總是不急不躁,達情總不怨不怒,讓歷史材料說話,結論產生于水到渠成的時候。作者似乎不習慣于劍拔弩張的對峙,甚至突破禁區的努力也是在提供了大量資料后再下結論,完全從正面立論,在無聲細雨中達到目的,大概與作者溫柔敦厚的性格有關。所以,在書中,我們看到的都是建設性的表述而沒有顛覆性的攻訐,這樣的文風特別值得稱道。
貳
文學有地域性,自古而然。因為政治區域、自然地理和民族成分的不同,所生長出來的文學也姿態萬千。該書引人注目的成就,是對楚雄新時期文學豐碩成果的大展示 ,彰顯出四個突出特色。
一是翔實性。一項學術研究成果不僅可以在它的選題、占有的資料、所持的研究方法、做出的價值判斷等方面顯現出它的學術價值,更可以在上述一系列因素的融合中昭示出一種學術精神來,而后者是一種靈魂性的存在。書中所記述的史料均是作者專心搜集,細心考究,因此客觀真實,能夠使人在有深刻內存聯系的系列研究成果中體會到執著、謹嚴、創新的學術精神。作者在查閱大量資料,記錄各種筆記,幾易其稿的情況下,耗時6年才完成了這部30萬字的論稿。評論作家近200人,評述作品數千部?(篇?)。如此對研究對象的全面掌握,在一定意義上說,論著具有了楚雄文學研究的小百科性質,人們完全可以將其作為把握楚雄新時期文學研究概況的工具書來讀。
二是清晰性。在歷史分期上,楊榮昌將楚雄“新時期文學”劃分為三個階段,即1978 年三中全會召開前夕的《金沙江文藝》創刊,至 1984 年州第二次文代會的召開,為“篳路藍縷的開創期”;1985 年至 1999年為“承前啟后的發展期”;新世紀以來為“走向文學自覺的成熟期”。這樣的劃分既考慮到文學與社會環境之間的互動關系,又體現了文學發展的內在特點。眾所周知,在楚雄文學格局中,除了少數民族作家外,漢族作家的創作始終是不容忽視的一支重要文學力量。作者經過細致梳理,用心勾畫,最終將楚雄新時期文學的歷史軌跡,層次鮮明,全面完整地展現出來。一書在手,即可對楚雄文學一目了然。
三是生動性。該書雖然是學術著作,但并不枯燥乏味。它的描述和評論,語言流暢自然,生動活潑,個性鮮明,夫子氣少,可讀性強。此外,獨特的結構框架和書寫形式也是該書突出特色之一。書中以“緒論”作為全書總綱領,闡述了楚雄新時期文學發展歷史中的一些理論問題;該書在章節設置上,選擇了最具代表性的文學類型和作家作品進行深入研究,避免了寬泛而無深度的研究模式;在寫作中,以歷史、美學、文化學、人類學、民俗學、生態學、女性批評、新歷史主義等研究方法作為武器,結合豐富的研究材料,探索了楚雄新時期文學的整體精神,展現楚雄文學獨有的藝術魅力,管窺其多方面的價值,從而區別于傳統的研究著述。
該書還具有切近性的特點。書中所寫之文學起于1978年,止于2018年。對于讀者而言,大多作家都生活在身邊,大多作品均可看到,不少活動和事件都是所經歷或所感受過的。于是,歷史不再古老,仿佛就在昨天。這種內容的切近性激發了讀者的親切感和心靈共鳴。閱讀此書,我們理性會受啟迪,感性能有收獲,可以深刻地認識和體會到楚雄40年文學厚重的分量和強大的實力。對楚雄文學的梳理,已讓楚雄文學的內涵逐漸清晰,鄉土文學的底色、地域文化展示和民族心理書寫等方面的特點更加鮮明,現代性視域不夠、批判不足等局限也得到指認。
叁
《攢動的群山——楚雄新時期文學論稿》不僅描畫了一幅覆蓋新時期楚雄文學領域內作家、作品、體裁的全景式地圖,還致力于地域文學敘事美學的構建, 使地域文學不僅具有空間地理意義,也營構了其精神氣質,使其成為一個結構性而且更富包容性的概念。
從書名看,“攢動的群山”,本身就充溢一種宏大敘事激情和詩意的學術沖動,力圖突破地域文化與文學雙向封閉互證的思維模式,把文學楚雄的文化資源和身份定位不僅限于空間地域范圍,而是把地理空間、精神空間和歷史維度結合起來。作者把地域文學構成看成一個開放型的整體,把文學楚雄看成特定時空范圍下形成的中國當代文學區域作家群概念,它的發展運動不是一個封閉性的自我完善過程,而是始終處于世界/區域、中心/邊地、現代性/民俗等的不斷交流之中,其作家的構成既有本土作家、民族作家、外來作家,新銳作家、類型作家等,顯示文學楚雄生命姿態的豐富性和多樣性。
作者不僅考察了“楚雄作家群”的生存背景,并對“文化多元并存”“文學組織化生產”等文學現象進行深度解讀,提煉出楚雄新時期文學的發展經驗:鄉土文學主潮貫穿發展的全過程;作品中滲透著鮮明的民族文化因子,體現了深厚的民族根性;地方歷史文化元素在創作中的充分運用,彰顯了深遠的民族歷史文化;作家有著直面社會人生、敢于觸碰困難題材的寫作勇氣;文學“組織化”生產的優勢;文學初步嘗試走向市場化,使文學楚雄的生成和歷史在場性得到充分地呈現。這種全新的研究范式, 集思想性與藝術性、共性與個性、文學自然靈性與思維知性于一體, 站在文學人類學的思維高度,綜合考察、探討了新時期楚雄文學如何融入中國文學主流的心靈地圖, 進而對文學楚雄的文化魅力、藝術樣式、生命姿態等話題進行了深入地展開。
尤為可貴的是,作者傾力從文學文本屬性出發,在深入探討其楚雄文化特質、地域色彩、時代精神時,突破狹隘的地域視角,不是簡單地與地方的場景與風俗相印證,而是在一種更宏大的背景下,在一種交錯的傳統與現代、民間與意識形態等關系的考察中,展現了經濟欠發達地區文學的崛起與地域文化、個人心志的關系,深入到地域文化傳承,文學發展的體制、機制的建立對于楚雄當代文學的意義,展示了民族文化語匯、主流意識形態、評論、消費文化、文化產業等與當代楚雄文學的互動關系。通過一系列的深入探討和研究,為當代地域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模式,開創了新的思維空間、新的學術理念和新的審美視覺。
肆
“楚雄作家群”這個概念自提出以后,經過了多年的發育,得到了全省、全國文學界的關注和認可。就我的閱讀視野所及,相關楚雄的文學評論文章很多,參與的作者面也很廣。然而對楚雄文學有深入理解和扎實批評還是本土的芮增瑞、馬曠源、陳九彬、周能漢、饒云華、劉存榮、普顯宏、楊繼淵、李長平、楊淑美、楊榮昌等評論家。從楚雄文學健康持久發展在內在需求出發,楚雄文學在吸引外來評論家關注的同時,尤其還需要本土的學者與批評家的繼續努力,這本書的出版,對于楚雄文學評論的發展,無疑具有里程碑式的總結意義,更具有開啟新階段的啟示目的和扎實基礎。
作為同行,我感佩于楊榮昌的執著和認真。這種精神在《攢動的群山——楚雄新時期文學論稿》中表現得非常突出。作者對所從事的楚雄新時期文學研究具有的意義抱有堅定信念,對所研究的領域開拓不止的追求態度。讀者總能在字里行間感受到彌漫于其中的為學術研究所必需的執著精神。這樣的學術精神應該說與當代學術界時常顯現出的急功近利、淺嘗輒止的浮躁之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對楚雄新時期文學整體的論述和評價,讓讀者理清了楚雄獨特的歷史文化、民族心理、生活內容、精神內質等,理解了楚雄作家獨特的人文涵養與作品特質形成的原因,從而讓作家發現了自我寫作的背景與定位,明晰了寫作的目標與理路。同時,以楊榮昌為代表的關于楚雄文學的整體評論和個案研究拓展了楚雄文學發展的空間,讓楚雄文學從淺表的宣傳口號深化為有學理深度與內涵的文學概念,概括提煉出了楚雄文學共有的美學風貌、審美價值,促使楚雄作家從自卑、自醒到自覺,從視野狹隘到情懷豐富與廣博。
總而言之,《攢動的群山——楚雄新時期文學論稿》為中國當下文壇整理出一個頗有成就、富于特色和具有深邃內涵作家群體樣本,不僅使人們能夠了解楚雄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全貌,而且還啟發人們重視地域文學研究,應當怎樣進行地域文學研究。在當今地域文學研究方興未艾的局面下,該書作者開闊的視野、博大的胸襟、清晰的思路、流暢的文筆,立論的精到,敘說的條理分明等方面都可以說為這一領域的研究工作又開出了新路。
(作者系二級作家,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