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楚雄是全國僅有的兩個彝族自治州之一,歷史悠久,民族眾多,文化多元,具有豐富的民間史詩傳統。以《查姆》《梅葛》為代表的彝族創世史詩,描繪出古代彝族先民的勞動斗爭和社會生活的廣闊圖景,是研究彝族歷史、社會、思想文化和民俗的重要資料。楚雄的先民在勞動中以歌助力,以歌謠反映勞動人民的習俗、生活和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具有深厚的社會現實內涵。敘事長詩《賽玻嫫》,抒情長詩《哭嫁歌》,彝族民間故事羅牧阿智的故事和沙則的故事等,構成了楚雄古代彝族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來的楚雄文學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楚雄作家感應著悠久的民間文藝傳統,汲取地域文化的營養,創作出大批反映民族特色、弘揚地方文化的作品。特別是新時期以來,逐漸形成了較為穩定的群體特征。其文學特質大致包含幾個要素:鄉土文學主潮貫穿文學發展的全過程,作家幾乎無一例外走的是傳統現實主義的路子;作品中滲透著鮮明的民族文化因子,地方歷史文化元素在作品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運用;作家們堅持為人民抒情,為時代放歌,有著直面社會人生、敢于觸碰困難題材的寫作勇氣;文學出現了“組織化”生產的特點,并初步嘗試走向市場化。與此同時,楚雄文學的不足也是明顯的。作家長年偏居西南一隅,眼界的高度和廣度不夠,深入生活與提煉生活的能力不足,藝術修養匱乏,導致豐碩的作品數量背后,難以掩蓋思想平庸、技巧平乏的事實。現在報刊出版業發達,尤其是行業內刊數量龐大,用稿量急劇增加,許多寫作者心浮氣躁,放棄了對藝術精品的磨煉,滿足于在小報小刊重復發表作品以掙取低額稿酬,以此沾沾自喜,炫耀夸飾,把自己降低為純粹碼字的匠人。本土的文藝批評處境尷尬,文藝批評從業者素質堪憂。批評家預設立場或者沒有立場,缺乏起碼的專業素養,既沒有對作品的審美感受能力,也沒有理論作支撐,文章中看不出絲毫的理論背景。而沒有對國內一流作家創作高度的把握,也就無法找到楚雄文學的位置,無法對存在的癥結和優勢作出科學的評價。
基于以上原因,我決定寫一部楚雄新時期文學發展史,這是我多年夙愿。楚雄彝州是生我養我的故土,我的文學之夢在這片深情的紅土高原上結出果實。大約六年前,我開始著手《攢動的群山——楚雄新時期文學發展論稿》的寫作。至2019年3月,全書完稿并公開出版,共計30萬字。寫作以史述線條為主,輔以作品評析和作家論述。在時間線性上把楚雄新時期文學分為三段,即篳路藍縷的開創期(1978年—1984年)、承前啟后的發展期(1985年—1999年)和走向文學自覺的成熟期(2000年以來)。這樣的劃分主要基于文學與社會變化之間緊密關系的考慮,如1978年11月楚雄州《金沙江文藝》創刊,標志著楚雄文學的新旅程,隨后一個月,影響深遠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對于中國當代歷史變革的意義不言而喻;1984年召開了楚雄州第二次文代會,有規模的作家隊伍初步形成;2000年作為一個“新紀元”,從歷史時段來講有其特殊的標志性意義。該書以詳細解讀文學作品為基礎,勾勒新時期以來40年的楚雄文學發展軌跡。寫作方式上,以史帶論,史論結合,深入總結楚雄文學創作經驗,著力探討制約發展的瓶頸,展望楚雄當代文學發展前景及方向。只是最終將書稿定名為“論稿”而非“史”,就因為前者是個人化的,敞開式的,允許有不足,甚至片面;后者則容易帶有定論的意味。我深知自己才力不足,斷然不敢對某段文學發展歷程作出歷史定論。事實上,在寫作過程中,我時常為自己對某些領域的陌生感到煩躁和不安,尤其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創作情況的不熟悉,必然導致論述中的掛一漏萬,尤其感覺到,楚雄老一輩作家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但是文學評論與研究是一項寂寞的工作,學術界對他們的挖掘與呈現遠遠不夠。眾所周知,文藝評論是對創作的及時反應,它以文學作品作為建構自身審美觀念和理論體系的個案,與文學創作之間形成一種合力共進的良好格局,兩者相互依存又彼此獨立。文藝評論為文學史寫作提供了最初的感性材料,是文學史寫作的重要基礎。批評家是具有較高專業素養的讀者,從專業的角度看,需要有扎實的理論儲備,敏銳的審美感受力,還要有富于感染力的表達技巧,他的分析、闡釋與判斷受力于自身豐厚的學養,并在無形中引領讀者的閱讀與欣賞。好的文學批評不能滿足于理論的纏繞和名詞的販賣兜售,應該是審美闡釋與智性挖掘共同挺進的,它要求批評家關心現實,體貼民心所向,否則會在紊亂的價值觀面前迷失方向。
在云南這片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土地上,每個民族背后都敞開了一塊充滿魅性的文學世界,長久以來,一代代云南作家以絢麗的筆觸,點染了奇幻的高原色彩,而云南的批評寫作者,更有責任去呈現各民族的品格、心理、氣質,積聚云南文學精神,使之形成云蒸霞蔚的文學氣象。楚雄是典型的少數民族聚集區,以彝族作家為主體的少數民族作家普遍有著強烈的根性意識,返回本民族傳統中吸取古老文化的因子,充盈內在的精神魂魄。隨著國家層面對少數民族地區扶持力度的加大,這支隊伍勢必會愈發壯大,顯示出更加強勁的創作力量,成為重要的文學生長點。而在知識全球化的背景下,一線城市的批評家面臨著漢語批評知識同質化的困境,他們的發言容易形成話語共同體,在解讀少數民族文學作品時,因為知識來源的單一,難以進入民族意識的核心,往往會言不及義,批評與創作脫節。這正好給了邊地批評家一展身手的機會。對地處邊地的批評家而言,即使不去追蹤研究全國性的熱門作家,也要對本土的知名作家進行有價值的理論觀照,但是成果寥落的背后,反映的是批評家的學養匱乏。批評家們大多不具備對民族性與地域性進行深度理論闡釋與建構的知識素養,單一的文藝理論知識儲備,在面對豐富多樣的民族文學文本時,便顯得捉襟見肘。以這些同質化的理論去分析當下的優秀文本,寫不過一線的批評家,用來分析云南深具邊地特色的作品,又產生某種程度的疏離感,言不及義,造成批評的不“及物”。因此批評家必須要調整完善文學批評的知識譜系。在我的批評實踐中,少數民族文學是重要的方向,精神背景與知識譜系也多半與此相關。因此,我在跟蹤閱讀國內外前沿作家創作的同時,也在不斷地深入研習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等方面的知識,對關涉民族文學的理論做到觸類旁通,以多維的視野觀照少數民族作家創作,努力做到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既深入民族文學的藝術內核,又不為其所拘囿,以立體型眼光評價文學作品,力圖達到評判的客觀性。在寫作過程中,我深深感受到情感投入的重要性,因此批評文本有對話,有辯駁,甚至有詰難,但都是在學術探討的層面展開。我的愿望就是以生命擁抱另一個生命,以文質兼備的學術文筆流溢出飛揚的才思靈氣,表達出不為流俗所同化的卓然姿態。
相較于創作,從事評論寫作更有風險,容易帶來爭議與困擾,這讓很多寫作者望而卻步。尤其對一個地理概念上的“小地方”而言,更是很少有人愿意花心思去研究,因為這樣的寫作注定不會出名,也不會獲利。我期待以本書的寫作,吸引更多的研究者來關注楚雄文學,關注其他較小地域內的文學創作,以文本細讀的方式進入創作的現場,踏踏實實做好奠基工作,為更大時空范圍內的文學史寫作提供可信的基礎性材料。文學研究者的寂寞感與成就感,也就在獨自的堅守與自得中顯現。
(作者系青年批評家,供職于楚雄師范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