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歌唱吧,不能安息的靈魂,歌唱吧》(Sing, Unburied, Sing)一書是2017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小說類獲獎作品,作者為杰絲米妮·瓦德(Jesmyn Ward),早在2011年就曾憑借她的第二部小說《拾骨》(Salvage the Bones)摘得過此項殊榮。至此,杰絲米妮·瓦德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兩度榮獲國家圖書獎的女性作家。這不由得讓我們對作者本人進行一番探究:杰絲米妮·瓦德,非裔美國作家,出生于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德萊爾,在密歇根大學獲得藝術碩士學位,曾獲得過麥克阿瑟“天才”助學金,斯坦福大學斯蒂格納獎學金,此后曾是密西西比大學的訪問駐校作家。目前杰絲米妮·瓦德為杜蘭大學副教授,教授寫作課程,現居美國密西西比州。
20世紀末在美國興起的強調作家要真實反映現實生活的新現實主義文學思潮中,特別是在種族主義有所抬頭而不是減緩的當今美國社會里,非裔美國作家這一特殊身份自然會讓杰絲米妮·瓦德的關注點聚焦在本族裔人的身上。她小說中虛構的地理背景多為美國南部鄉野村鎮,主人公多為小鎮上的黑人或者混血家庭。這部《歌唱吧,不能安息的靈魂,歌唱吧》也不例外。
文學評論家們認為這部小說為美國公路小說和靈異小說的結合,歸為魔幻現實主義小說這一類。然而在這本書的引言中,作者寫道: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媽媽,在我有了第一絲生命氣息之前她就愛著我,在我生命的每一分鐘里,她都是如此地愛著我。
所以,我想不管按文學理論這本小說會被如何歸類,它到底還是一本關于種族、家庭、生命本身和愛的小說。
故事發生在美國南部密西西比灣沿岸的一個農場里,黑人姑娘萊奧妮(Leonie)愛上了白人小伙子邁克爾(Michae),倆人最終走在一起并有了一對兒女喬喬(JoJo)和凱拉(Kayla)。生命故事里的陰錯陽差是邁克爾的堂兄竟然是當年蓄意殺死萊奧妮哥哥的兇手,而且,出于種族偏見,邁克爾的父親老約瑟夫(Big Joseph)為其兇手親屬辯護并不接受這場跨種族的結合及其后代。故而這一家四口和住在農場的萊奧妮父母生活在一起。邁克爾失業后因為偶然接觸到制毒而被捕入獄三年,在其即將刑滿釋放之際,萊奧妮決定帶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和自己的癮君子朋友米斯蒂(Misty)一起駕車前往密西西比州的帕克曼農場監獄接自己的愛人、孩子的父親回家。小說的公路主題部分就此展開。一路上,除了趕路,他們曾停車在一處家庭制毒窩點歇腳,后來又在邁克爾的律師家里歇腳吸毒,在返程途中突遭警察查車,攜帶毒品的一車人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一劫,經過幾天的舟車勞頓之后,一家人回到邁克爾的父母家中,卻沖突再起,無奈之下再次返回了萊奧妮父母的家。此時,萊奧妮的媽媽已經病入膏肓。
在這個波瀾不驚的故事里有黑人有白人還有混血,這些人因為膚色而人生窘迫艱難。他們同時也是夫妻、父母、兒女、兄弟姐妹是彼此的家人,所以細細想來,他們的部分生命紛擾與困境又何嘗不是我們的呢。這些與膚色有關又無關的問題貌似有些個人可為,有些則超越個體和家庭能力之上,需要普天之下的眾生的共識、堅持和奮斗。
書中的黑人姑娘萊奧妮,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生下喬喬的時候只有17歲,自己還是個不懂得怎樣與這個世界對接怎樣自處的孩子:她無法面對哥哥早早就因為種族偏見而死于非命的事實,后來嗜毒成癮無法自救;在愛情面前,她熱烈而投入,似乎在愛人身上找到了復雜情緒和情感的依托。對于萊奧妮而言,愛情像夢一樣的至純至美,與現實世界里的殘忍無道截然不同。在兩性關系里,這個內心痛苦的女孩以為找到了現實困境的解藥,然而事實是,她的愛情本身就是痛苦的來源,這由來已久的隔閡時時刻刻傷害著她,不能觸碰。就像對于父母因喪子之痛而無暇顧及她而心生的落寞,敏感而心思縝密的少女在溫柔的愛意里得到補償;就像對于失去至親的痛苦,脆弱而無力的女孩只能在毒品制造的幻象中再次見到已經去世的哥哥,得到片刻的安慰。在萊奧妮為人父母的大部分時間里,她總是外出,因此在喬喬和凱拉的成長過程中,她一直是位缺席的母親。在她的父母和孩子眼里,她是位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且缺乏母愛和不負責任的母親。而在萊奧妮自述的視角里,我們看到的是一位不被白人社會接納,被現實折磨著的年輕黑人女性。她能感受到并且渴望愛與被愛,但更多時候,無力表達她對兩性關系之外的更多親密關系的深情。她的內心極少時候是平靜的,她的困境是她自己的,又似乎不是她自己的,如果她的膚色可以選擇,也許她的生命之苦就能少些,也許她就會得到邁克爾父母的接納和疼愛,也許她也會是位享受著親密親子關系的母親,在與一雙兒女的互相陪伴中成長,成就較為健全的人格。如果……沒有如果,生活里沒有如果,生活在某些當口比虛構的故事更加的不堪和殘忍,虛構的故事只是點到為止,就且讓我們在故事里有淚盡情流。
喬喬,書中的另外一個主體視角人物,是位只有13歲的混血男孩,雖然他有一半白人的血統,但似乎在他的生活里,他遭受到的是對有色人種百分百的歧視和傷害。表面看起來,他有超越13歲年紀的冷靜自若,而內心卻柔軟細膩,對生命對世界充滿困惑和追索。雖然成長中父親缺席,但喬喬卻不乏男性榜樣。他從外公那里學著成為一名男人,一位深沉有力量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深愛的家人,可以勇敢面對世界。喬喬是有力量的,他的力量是愛。我時常驚異于他對三歲大的小妹妹凱拉的耐心和照顧,那完全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的狀態(也許這本身也是對未成年人的一種偏見)。對于凱拉而言,在母親缺席的生活里,哥哥喬喬就是她心理上的依靠,是她幼年時最大的安全感的來源,也是她日后安全感和愛的能力的最好最大的來源,雖然有母愛缺失的遺憾,但對于她以后的成年后的人生而言,已然足夠幸運,此后無論遭受什么,都可以被這最初的安全感和愛來治愈,以此來對抗生命中的陣痛。喬喬是這些人物里閃閃發光的一個,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少年英雄。喬喬生命底色里的這種溫暖也許真的是一種天賦,也許是因為雖然沒有得到母親更多的疼愛,但是因為有了外公外婆的愛,他一樣是個有愛的能力的人,甚至比一些人還要出色。透過被人愛,也透過愛別人,喬喬開始思考生命和死亡,思考更宏大的人生命題。在故事的結尾,是愛讓他在內心和母親和解,也許最終他會找到可能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和整個世界和解。我想著,也許有那么一天,在最后的最后,他所需要面對的只是來自他自身生而為人的苦惱,而不是人為制造的無端的痛楚。
作者本人曾經說過:
在我的職業生涯里,當我被退稿的時候,好像通常都會有下列潛臺詞:沒人要讀你的作品,因為你寫的不是那種普世的故事。
而在作者的作品里,我們看到的就是周遭常見的故事。有除去膚色、地理空間、性別角色,依然存在的相似的遭遇和困境,它們是隨時轉換一個時空都發生過、正在發生、未來一段時間也許還要發生的故事。最終,都會落腳到人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里的不同。無論是美國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還是新現實主義文學的潮流,無論書寫者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來自江河湖海還是高山大川,文學就是人學,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人類自身的生存困境找到出路,在逃無可逃的時候雖然害怕但不會躲避退卻,讓生而為人成為一種有尊嚴的體驗。
小說中具有特色的魔幻書寫或者說靈異書寫出現在第六章、第九章和第十二章。在這三章中,黑人少年里奇(Richie)的魂靈適時穿插出場。當年獄中的里奇與喬喬年紀相仿,年僅12歲的少年無端被抓入獄,在獄中遭受非人虐待,在獄友波普的保護下得以存活。最后波普在受命追捕里奇的時候,讓其葬身犬腹使其免受更大的折磨,以此作為對其最后的保護。純真的少年的魂靈對此無法釋然,想要找到答案。少年的魂靈一直在人間游蕩,想要歸家,卻找不到歸家的路。和里奇一樣的魂靈還有喬喬的舅舅,因為在少年時就被充滿惡意的白人殺害,最終其魂靈也無法得到撫慰而終日流連在家門之外。作者以魂靈的自述視角向所有讀者展現了人類歷史上的人性的大惡,奴隸制度及其遺毒造成的無數人間悲劇。對種族歧視的控訴一覽無遺。僅憑膚色就可以對人類同胞殘忍相向,人類的狹隘和愚蠢,是這世界種種苦楚的禍端。在這場抗爭中,活著的和逝去的生命都無法得到安撫,那燙烙在肉身的傷始終無法愈合,在心底潰爛成疾。小說結尾處喬喬在樹林中看見的那些冤死的黑人亡靈,最終在小女孩凱拉的安魂曲中得到撫慰,終于散去踏上歸家的路途。魂靈們退去了,留在我們心上的哀傷卻那么深那么久,究竟要怎樣面對已經發生的,還未發生卻可能發生的,究竟前面的路要怎樣走?書中不止一次有這樣的表達——“我要回家。”每次這一句毫無防備地出現都會字字驚心。
小說中還有大段的講故事的獨白。喬喬不斷追問他的祖父,追問其家族往事,追問密西西比州立監獄帕希曼農場的故事。白人對黑人的暴力殘忍,那里面充滿著無法想象的人性之惡,那整頁整頁的講述叫人在閱讀途中幾乎無法繼續。那不是一般的困境,那是絕境,即使在炎夏也會讓人心生寒意的境況。黑人與白人的故事,種族的故事,這絕不是第一次的書寫,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的書寫,所以,我們不禁要問:為何如此?這到底是原始的宿怨還是被教導的隔閡?若是發自腹臟的對抗,那為何會有跨種族的愛戀和相惜?為何會有像亞伯拉罕·林肯那樣的人類為打破這樣的隔閡而奔走呼號甚至性命相抵?人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墮落至此的呢,墮落到妄自尊大同類相殘的地步的呢。若是被教導的,那偏差和惡行就要被省察被糾正,無論如何矯飾詭辯,惡行就是惡行,一定要并且必須被糾正和終止。否則,終有一日,我們將無法面對自己。
杰絲米妮·瓦德的這本《歌唱吧,不能安息的靈魂,歌唱吧》是哀傷中夾雜著柔情的表達,在探求回溯歷史過往的同時,更加關照的是每個個體的當下的內在感受。她通篇運用了南方黑人的語言習慣,真實還原了南方黑人的農場的日常生活。雖然作者并未大肆描摹美國南方黑人物質生活的窘況,但在敘事的過程中貧窮和落后仍可以想見。比起物質上的匱乏,幾代人精神上的苦難創痛才是無法言說難以療愈的。當然,書中有對現實的直面,也有淡淡哀傷的抒情,語言形式呈現詩歌的樣式,讓人有喘息的片刻,從現實的逼仄暫時抽離出來,讓詩性的語言帶我們“在水上漂一會兒”。雖說杰絲米妮·瓦德采用的是公路小說和靈異小說結合的書寫形式,但討論的依然是種族、家庭等由來已久的議題,是美國社會一直存在的重大課題。無疑,作者對未來是懷有希望的。在故事中,相比白人,黑人更具包容性,更有智慧:面對殺死自己孩子的仇家,他們雖然難掩傷痛但也選擇理智,理智地面對女兒的選擇,給予為人父母應該給予的引導,接納了一對無辜的年輕人。當然,這一切都是基于愛,愛自己也愛他人。在自詡為文明人的白人面前,他們展現了人的基本尊嚴和體面。不禁再次發問:什么是文明?究竟該歌唱什么,究竟該埋葬什么?
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學是有溫度的,無論怎樣講述故事,無論是誰在講述故事,那都不重要,世間的疾苦無外乎那種種,看似不同的故事,實際上都殊途同歸。我們需要故事,那些激蕩世情、直抵人心的故事讓我們看見別人,最終看見自己找到自己。 “‘回家他們說。‘回家。”但愿這蒼茫四合下的每一個生命都能回家。也許,非裔美國作家杰絲米妮·瓦德兩度獲獎本身已然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作者系東北大學秦皇島分校外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