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若曦
現實中并不存在“絕對完美”的準備,因為留學生活更像是一段奇幻冒險,會有各種各樣的突發事件。距離,是父母的心頭之憂。而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十塊巧克力和一頓紅燒肉”
在我十四歲第一次踏上英倫大陸之前,我希望自己的英語水平可以應付在地球另一端所面臨的一切學習和交流,所以接連報了四個英語班勤奮苦讀,背了上萬的單詞、考了不低的雅思分數。
可飛機落地的那一刻,當海關工作人員詢問最基本的信息時,我卻愣在了當場。后來我才知道,大部分英國人說英語的口音很重,而每一個城市都有所不同,就像我們的方言。而作為準留學生,我們能做的一切準備都來源于BBC和雅思聽力的標準倫敦播音腔。這就好像,一個老外來中國前埋頭苦讀,他雖然能看《新聞聯播》,到達之后卻發現自己聽不懂濟南話、學會濟南話又聽不懂青島話一樣。
語言問題給我帶來了一段時間的低迷和抑郁,這不僅僅是因為無法流利使用英語,更是出于一種明明胸有成竹卻被一盆冷水澆醒的失望與自責。后來,學校為了教學進度給我安排了額外的私教英語課,每節課價格高昂,但我依然進步緩慢。我所處的教會女校幾乎沒有中國同學,語言的鴻溝使我無法與人交流,因而最初我沒有朋友、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挫敗和孤獨讓我萬分焦慮,甚至打起了留學的退堂鼓。
事情的轉機來自于我的一個奇思妙想。一天,我格外想念爸爸做的紅燒肉,便從壓箱底的本子里找出了老爸寫給我的菜譜,在超市采買了材料,準備大快朵頤一番來釋懷無限的煩惱和小小鄉愁。
宿舍廚房里紅燒肉那濃郁而甘甜的香氣四溢,吸引到了我的一名英國同學,一名叫艾比的女孩。當時她肚子正餓,準備在廚房隨便找點面包果腹。她問我做了什么,我磕磕絆絆但十分驕傲地回答她,”是我家祖傳秘方的燉肉“,并大方邀請她品嘗一塊——結果我倆用面包蘸著連湯汁都吃得一點不剩。
艾比跟我選的課完全不同,所以之前我們并沒有太多交集。她友善地連連吐槽我的英文遣詞造句都太不“酷”了,我講的句式都是老套到老奶奶們才會說出來的。我當時突發奇想,問她,你愿意教我最流行最酷的英語嗎?我可以用巧克力、曲奇餅干和各種零食當“家教費”,每周末還做紅燒肉給你吃!艾比即刻欣然答應了。
當天晚上,她便拉上自己的三四個好朋友,浩浩蕩蕩地開啟了教師之旅。她們七嘴八舌地教我看娛樂雜志,讓我“補習”英國幾十年來發生的名人趣事和八卦,或者眉飛色舞地給我講最新的言情小說里女主角的愛恨情仇,給我聽英倫搖滾巨星的歌曲,還帶我一起看時下最熱門的英國肥皂劇……就這樣,我很快突破了聽力和口語的門檻,開始融入和理解歐美流行文化,她們也成了我中學生涯中最好的朋友。
對我而言,這售價為“十塊巧克力和一頓紅燒肉”的英語課,價值遠勝四十英鎊的名師課程。而語言問題所帶來的困擾也讓我因禍得福,收獲了對歐美文化一生的興趣和留學旅途中最初的伙伴。
對于新生和家長們來說,不管多么萬事俱備,也不存在能避免一切挫敗的“留學準備”。這就像,不管事先做過多少次排練,留學生活也不會精準如同一出交響樂曲或芭蕾舞劇,每個環節都如預想一般不出差錯;相比較而言,留學更像是一場充滿隨機和奇遇的冒險。那么,除了各種補習班和生活技能之外,最需要做的其實是心態上的準備,是一點點對生活隨遇而安的阿Q精神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樂觀,是不管遇到什么突發狀況都能泰然處之、并盡可能將“驚嚇”變為“驚喜”的超能力。
“若要讓我幫你講解艾略特,你要幫我講解唐詩才行”
距離,各種意義上的距離,是大多數準留學生父母的心頭之憂。
在我決定出國留學前夕,爸媽和他們的幾個好友曾在酒桌上進行過一次小小的關于留學利弊的辯論;當時,持反對態度的“辯友”叔伯們一致認為,孩子去了國外會不再那么熱愛祖國,會與中國的文化和社會脫節,甚至會因為長期獨自生活而與生養自己的父母漸漸疏遠。
以我之后十多年留學生活中的件件小事來看,這些擔憂并沒有發生。甚至恰恰相反,我在留學過程中反而培養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更愛國,也與父母的關系更加親密了。
我在英國生活的第三年,因為喜歡戲劇和詩歌,我常在閑暇時光里讀些艾略特、喬伊斯和王爾德的文集。當時我想重新翻譯英國詩人艾略特的《普魯佛羅克的情歌》,需找學校的英文老師討教,一位泰勒老師便邀我周末去家中喝下午茶。
一進門我便十分驚訝,因為她的家中掛滿了中國毛筆書法所雋寫的古詩詞,她和丈夫多次去中國旅行帶回的民俗掛件,甚至還有毛主席的畫像。泰勒老師跟我說,她全家都是不折不扣的中國迷,文學專業的她更是認為中國的古典文學中蘊含著全世界最杰出的詩歌藝術。
她提議道,“若要讓我幫你講解艾略特,你要幫我講解唐詩才行。”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體會到一種“民族自豪感”。我也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重拾了被擱置許久的古文基礎,重新研讀起中國的文學和歷史,直到今天。
我出國的第二年,時逢汶川地震,國難發生后,我隨留學生前輩們自發去英國的街頭巷尾為災區募捐,當我們一遍遍地向馬路上善意的行人講述那片有著悠久傳統、華美絕倫的自然風光和熊貓的遙遠土地上曾經的輝煌和如今的傷痛時,不少英國人也為之落淚、慷慨解囊。幾個月后,當北京奧運火炬傳遞到倫敦時,許多留學生像我一樣,擠在現場熱淚盈眶。
很多人覺得,海歸的孩子們往往更溫文爾雅、守序禮貌,并依此認為是外國人素質更高,孩子受了海外環境的影響才會如此。其實不然。對很多留學生而言,當我們身處海外的時候,當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代表著中國的形象,我們本能想成為更好的人。這多像一個悖論啊!留學生們看似遠離祖國,但祖國的榮辱興衰反而與我們更加息息相關了。就像是,地球最美的一張照片,是人造衛星在外太空游歷時所拍下的。
與父母的關系亦然。
在我讀初一初二的時候,我的家庭關系到了最緊張的冰點;這是許多家庭親子關系的通病,孩子成長中最尷尬的一段時光:少年身心初長成,開始有自己的主見和觀點,而父母卻很難在必要的引導和放手之間尋得一個平衡。
在我出國前,爸爸半開玩笑地跟我說,“古語有云,‘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因為我們隔得太遠,今后爸媽說的話就不再是命令了”。很神奇的,中英之間這一段物理的距離卻拉近了這個青春尷尬期里我與父母心靈之間的距離:因為自己跌跌撞撞地初嘗獨立生活的艱苦,便明白和理解了之前父母是怎樣為自己無憂無慮的生活而負重前行;當父母通過視頻和電話給我生活中的困惑提出建議而非指令時,他們于我更像是睿智而富有洞察力的前輩和摯友,而非限制我自由生長的一種壓迫。
很多人問我,十幾歲就孤身在海外,會想家嗎?想家的時候會哭泣嗎?說來有趣,臨行前我曾無數次預想在第一次踏上征途、跟爸媽在機場話別時會流的淚水,在當時并沒有落下來;這淚水也并沒有落在我在遭遇挫敗或戰勝挫敗的時候——它落在了返程的飛機上,當我想到我馬上可以見到自己的父母,并且他們會對我半年間的飛速成長而感到驕傲的時候。
我很多年來一直覺得,我只是在近鄉情怯或只是反應弧太長了而已。直到我開始用業余時間在網絡專欄中寫留學生活、經常聆聽學弟學妹們的傾訴后才發現,許多人皆是如此。那么想來,這些留洋學子的淚水往往并不是因為離別而悲傷、因為距離而思念,是在為了更好的重逢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