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

湯雄

收廢品的人在不少人眼里，是沒有地位的。比如戴琴。

戴琴是個三四十歲的安徽女子，多年前帶兒子來到姑蘇打工，以無償清掃整個小區為條件，承包整個鳳凰小區的廢品回收。

如今快遞業風起云涌，一件物品就是一套包裝，用不了幾天，幾乎每家都能積攢起小山般的廢品。戴琴靠這些收來的硬紙板、塑料盒、破瓶子與空易拉罐等，撐起了一個家，不僅在小區里租了個汽車庫把家安頓了下來，報了臨時戶口，還把鄉下的兒子接了出來，在附近小學讀書。

但就因為她只是個收廢品的人，所以小區里誰都不把她當回事，有廢品要賣，一招手，“收廢品的”，或是干脆“廢品”。好像戴琴就叫“廢品”。

剛進五月，小區里凡有“小升初”孩子的人家，就開始為孩子擇校的問題上心了，經常可見那些退了休的家長們三五成群，就此事進行探討與研究。鳳凰小區地段的初中，新辦沒幾年，而且不是完中，用家長們的話來說，“師資力量不夠”“教育質量不高”。所以他們都不想把寄托著他們希望的孩子，送到地段里的初中。

但擇哪所中學呢？

戴琴總是蹬著三輪車在小區里轉悠，耳朵里聽得最多的是“市實中”。回家問讀小學六年級的兒子后才知，“市實中”是市實驗中學的簡稱。

戴琴也很想讓兒子上“市實中”。

但僅是夢想，因為他們母子的臨時戶口在鳳凰小區。而“市實中”在城里滄浪區，他們不是地段生。

那這些正宗的、有常住戶口的土著，也不是“市實中”的地段生，他們怎么去滄浪區另攀高枝呢？

這就不是收廢品的戴琴敢考慮的了。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土著們各自有各自的辦法。

劉家的打算是：把孩子的戶口往滄浪區他姑姑家遷;吳家的計劃是：在滄浪區租套二手房;張家的想法是：干脆在滄浪區買套新房子;王家的秘密是：通過妻舅的表嫂的堂弟是市教育局副局長的裙帶關系，走后門……

戴琴由于也有這心思，所以每逢他們成群捉隊圍在一起商量探討時，總要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湊近前，多少打聽一些行情。

然而，不等她三輪車挨近，人家就警覺了，或像突然受到驚嚇的知了似的齊齊噤聲，或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乜斜著她，或干脆像趕蒼蠅似的朝她揮揮手，“去去去，這里沒有廢品收。”

戴琴的地位問題，頃刻得到了凸現。

戴琴只好涎著臉，識相地遠遠離開。

剛放暑假沒多久，忽有兩個戴著眼鏡、挾著公文包的男女，一路打聽，找到戴琴母子住的汽車庫，好一會兒才離開。

有人認識那兩人：都是市實驗中學招生辦的！

鳳凰小區頃刻轟動了。

翌日，當戴琴又踩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收廢品時，早早恭候在那里的土著們就主動圍上前，向戴琴打聽。

戴琴實話實說：“他們是‘市實中的老師。來俺家找俺根寶，要他去他們中學讀書。”

戴琴的話就像晴空里炸了個驚雷，震得土著們目瞪口呆：“你家在滄浪區弄房子了？”“那兩人是你們的朋友？”“你家在市教育局有親戚？”……

戴琴聽了把頭搖得像剛出水的鴨子樣：“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那是什么呀？”

“他們在網上查到的，俺家根寶在學校里，每學期都是三好生。他們就找上門來了。”

從此，戴琴在鳳凰小區里的地位就徹底改變了，人們見到她，不是笑臉相迎，就是遠遠看見就主動和她打招呼，稱呼中當然也不再出現“廢品”的字眼了，而是慷慨地一甩手，“小戴，這點東西送你了，不要錢。”

但戴琴仍是那個戴琴，該過秤的仍過秤，該付錢的仍付錢。

說話間，暑假就過去了。

令土著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戴琴的兒子并沒有去市實驗中學，而是就近在地段里的那個“師資力量不夠”“教育質量不高”的初中上學。

土著們都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戴琴的地位又明顯有了下降，“廢品”一詞又出現在了他們的嘴巴里。

一天，一位耗了近百萬元在滄浪區買了地段房，終于如愿以償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市實中”的家長，忍不住了，對著遠遠過來的戴琴招了招手：“廢品，這里有廢品賣。”

等戴琴近前后，早等候在那里的土著們就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疑問或憤怒，七嘴八舌地擲出了同一個問題：“你家孩子不是上‘市實中的嗎？怎么就不去了呢？”

“俺家根寶不愿去。”

“不愿去？”

“是的。俺家根寶說了，從俺們這里去‘市實中，路太遠，倒不如把辰光節省下來放在讀書上。”

“啊？！”

“他還說了……”

“說什么？”

“最好的學校，是自己。”

說完，戴琴騎上三輪車，笑吟吟地走了。

土著們自動閃開一條道，肅立在那里，目送她遠去，誰也沒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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