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振耀

王振耀,生于1954年,河南省魯山縣人,1982年畢業于天津南開大學歷史系,獲歷史學學士學位;1986年畢業于武漢華中師范大學政治學系,獲法學碩士學位;1999—2000年就讀于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獲行政管理碩士學位;2001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獲法學博士學位?,F任北京師范大學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深圳國際公益學院院長。他曾在國家民政部工作22年,為普及中國農村直接選舉制度、建立城鄉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創建國家自然災害應急救助四級相應體系作出了重要貢獻,在汶川地震救災工作中受到國家表彰,并推動建立了孤兒津貼、老年人高齡津貼等多項國家基本社會福利制度。
有人曾經問我:如果沒有恢復高考,你設想會怎樣度過這四十年?
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恢復高考,改變的首先是國家的發展格局,從而為整個國家的現代化發展奠定了堅實的人才支撐體系;在這樣的格局中,我自己的命運當然也得到根本改變。如果高考不恢復,按照我1977年在軍營中的生活與工作節奏,完全有可能從軍直到退役。但是,十分突然恢復的高考,確實重塑了我的人生。
201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從今天的角度回顧過去,我不能不感慨,正是抓住了國家改革發展的歷史機遇,使我從基層連隊的一名排長轉變為一個專業化的政府工作人員和教育工作者,其間參與了有關國家政策調整與實施,為社會貢獻了一份力量。
1977年,是粉碎“四人幫”以后的第一年,那個時期整個社會的熱情很高,都希望大干快上,目標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當時,我已經被提升為空軍桂林場站警衛連的排長,主要是帶領戰士們站崗、放哨,當然也要進行各類軍事訓練。那個時期,是由單位推薦工農兵學員上大學,不用文化考試。也就是說,上大學并不是個人的事情,是要由上級分配名額,然后由單位領導決定誰可以去上大學。在那個時期,我們這些平時喜歡讀書學習的人,不敢有上大學的夢想。
中央決定恢復高考的政策公布時,我正在廣西南寧的空七軍政治部宣傳處借調工作。當時,我的直接主管是梁云灝副處長,他是一個老大學生,知道此項政策的深遠意義。他找我談話,問我是否愿意參加高考,當我做了十分積極的表示后,他便重新安排了我的工作,要求我集中精力復習。而正是這一個月的復習,奠定了我參加考試的基礎,讓我得以考入南開大學歷史系世界史專業學習。在這里特別提到這位恩公,是因為在以后的歲月中,當我擔負起一定的職責,能夠推薦一些年輕人外出學習,甚至到哈佛大學深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當年自己決定報考時的談話情景,這個榜樣啟迪我努力當好人梯。
大學的生活對七七級而言是十分新鮮的。同學們都是帶著激情進入學校,幾乎每天都要在一起交流信息,回顧在農村、部隊、工廠的生活。在我們班,只有一個應屆生,絕大多數都有過工作經歷,年齡最大的同學已經有了孩子并且上了小學,這些人重新做回學生,自然會有相當不同的感想與行為方式。當然,大家的交流,往往都轉化為學習與奮斗的動力。同學們都知道學習的機會來之不易,知道生活的貧困,更有學習的自覺。
許多人希望探討七七級的學習方式??梢哉f,我們從社會中來,也帶著相當不同的經歷,因而更帶有我們那個時代的學習特色。從一定意義上說,我們是思考的一代。因為,隨著學習的深入,我們在不斷地否定自己曾經信奉的許多教條。過去,由于封閉,我們認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不飽,穿不暖,需要我們解放。但是,隨著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我們發現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在“文革”中,我們堅信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重要性,相信許多領導人是走資派,但“文革”后的平反使我們極為震驚。這對于20多歲的人來說,無論從心理上還是文化層面,所產生的沖擊是十分巨大的。
在這種社會氛圍中,學習當然不會是讀死書式的背誦標準答案,因為我們自己頭腦中的許多問題需要弄明白,而這些答案恰恰是書本中所沒有的。課堂上,老師給我們的是知識、是工具,課后的討論與思索則更為廣泛。比如,那個時候我們所關注的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社會超穩定的結構應該怎么解釋,為什么改朝換代不斷,卻沒有產生文藝復興與工業革命?大家自己組織討論會、讀書會,爭論不斷。這樣的討論,往往伴隨著對于各類名著的大量閱讀與思考。在大學畢業之際,同學會聚在一起做總結,其中一項是閱讀名著的數量,結果看每個人都為數不少,我自己則超過了一百本。
如何讀書,如何學習,我們這一代的經驗,也許會給社會一點借鑒。
正規的大學教育有什么效果?我個人最大的體會是,系統化的知識拓展,給予了我們重要的思想方法,使我們能夠在探索各類社會問題時從大量的感性知識出發,不斷地升華理性知識。而工作經驗則促使我們注意避免極端,努力找到改革與守成的平衡點。
左右旋轉位:患者保持站立位進行測量,骨盆固定防止傾斜。采集以L3椎體為中心的腰椎正位相。患者勻速進行左右旋轉運動,保持直立時為標準中立位,左右旋轉的角度在60°左右,受試者雙手平舉以保證腰椎旋轉角度為60°。首先保持中立位站立,在10 s內勻速的向左側旋轉至60°,然后再勻速地回到中立位。同理,采用相同方法向右旋轉并回到中立位。整個過程約40 s。在患者左右側屈的測試過程中,保持三維數字C型臂X線機與腰椎活動的方向與速率一致,并且保證L3椎體始終位于顯示器的中心,以便于更好的采集圖像。
大學畢業后我首先回到廣西部隊,然后分配到飛行師的政治部宣傳科擔任宣傳干事。承擔的工作是制訂反對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的教育計劃。1982年的中國,改革開放還有不少爭議。這樣的教育,如何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真正說明問題?當時,師政治部的領導要求我承擔起講課的任務,努力把政治課講好。我就努力運用世界歷史的知識,結合改革開放的大局,說明既要堅持改革開放,又要注意加強思想修養的道理,受到干部和戰士的好評。當時,廣州空軍的一位領導在一次會議上甚至特別強調了政治課不講空話的重要性,他以我為例,認為一個宣傳干事能夠把課講活,看來政治課完全能夠講好。
在20世紀80年代,政治體制改革的探索很熱。怎樣思考如此重大的議題?我在1983年進入武漢華中師范學院科學社會主義研究所讀碩士學位,由于專業是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問題,所以自然就要對政治體制進行探索,我的碩士畢業論文題目是《論我國黨政決策體制》。
與簡單地照搬外國模式的思維方式不同,我的方法是既要研究從亞里士多德到現代許多政治學家的理論,探索他們對于權力的分類,包括對于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的理論概括,同時也要注意中國政治歷史中權力結構中的理論模型。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得出了領導權的理論假設,認為中國與許多國家的政治歷史不同,早在秦漢之際,就形成了皇權之下的行政權、監察權、軍事權的權力結構,這三個發達的權力系統,是西方國家的政治歷史所不可比擬的。孫中山先生的五權理論,與西方的三權理論不同,他加上了考試權、監察權。如果運用領導權理論來觀察中國當代的歷史,1949年所確立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體制就有著巨大的政治創新,而1982年所確立的憲法和國家體制,更有著多方面的進步。共產黨的領導,更多地承擔著政治領導的功能。在這一國家制度中并在堅持穩定的前提下討論體制與程序的完善,才會收到積極的效果。
后來我在國務院農村發展研究中心發展研究所工作時,這樣的探討和思索進一步受到所里領導和同事們的啟發。當時,發展所就強調,不要簡單開改革藥方,而要先把中國農村的有關現實描述清楚,找到體制與政策的關節點,然后再提出改革的建議。一直到現在,無論研究哪一項政策或課題,我的基本方法就是,先要描述現狀,進行理論化的模型分析,然后再探索解決的方案。
人生往往沒有非??贪宓陌l展路線,但當下的努力往往會為以后的發展創造機會。在國家機關工作的經歷中,農村選舉對我是最具有挑戰意義的工作,但恰恰是這項工作,使我的研究與行政工作緊密地結合了起來。
我在發展研究所的職責是負責農村政治發展研究。1988年年底,民政部成立基層政權建設司并設立農村處,承擔起貫徹《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的職責,我先后擔任了農村處處長,基層政權建設司副司長。在那個時期,人們對村民自治的爭議很大。有人公開說,農民沒有素質自治,我們也不能讓他們自治。這些觀點也反映在一定的會議上。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根據憲法的規定和中國共產黨的信念與經驗,力排眾議,說服大家通過法律,在農村開展廣泛的基層民主試驗,以奠定國家長治久安的基礎。
1989年,許多人對村民自治有所擔憂,而中央領導則指示一定不要挑起爭論,務實去做,扎實推進農村基層民主。在這樣的社會格局中如何推進村民自治建設?在黨中央的直接領導下,決定召開全國村級組織建設工作會議,會議的地點就定在當時推進村民自治卓有成效的山東省萊西縣,中共中央組織部和民政部則聯合組成文件起草組,我擔任了文件起草組的聯合組長。我們通過調查研究,創立了通過廣泛的村民自治示范活動來解決爭論的辦法。按照中央的部署,每個省都確定一到兩個村民自治示范縣,地市一級則確定一到兩個村民自治示范鄉鎮,每個縣都要確定一些村民自治示范村,開展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的示范工作。農村處承擔起了推進示范工作的行政事務。
在這項行政工作中,我真正體會了黨中央領導和推進改革的智慧。因為在全國各個地方普遍開展示范,而不是只在幾個地方試驗,就要求每個地方的黨政領導都要參與此項工作以獲得發言權。避免爭論,就不會使其敏感。把重大的改革化為具體的行政工作過程,讓有經驗的各級黨政領導直接負責組織和引導,使其能夠保持穩定并使各項具體制度建設具有操作性。我們處里只有幾個人,在行政工作中吸收了中央黨校的有關專家參與,不斷地組織各類培訓、總結,制定了《全國村民自治示范指導綱要》,最終比較圓滿地完成了中央交辦的任務。外交部認為村民選舉完全可以成為中國的一張名片,他們組織了不少的外國政要和記者到農村考察,真正讓世界理解了中國的進步。
作為一個國家機關的處長,職位并不高,但承擔的責任相當大。1992年,我陪美國《新聞周刊》的記者吉布尼到吉林省梨樹縣考察農村選舉,梨樹縣委費允成副書記安排我們到平安村考察,在介紹村民運用空白紙提名候選人的經驗時,農民形象地說是“海撈”,我和大家一起討論,認為可以找到更好的詞匯,結果大家共同決定“海選”更好。從此,“海選”成了一個新的名詞。而這個詞,也形象地概括了中國村民自治的特性,并很快地得到了普及。199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正式頒布,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2001年春,我被正式任命為民政部救災救濟司司長。這以后到2010年辭職離開民政部共十個年頭,是我人生特別有意義的另一個時期。
從基層政權建設司到救災救濟司,完全是兩個不同的領域,許多行政工作的內容、風格迥異。比如,救災救濟司要應對的自然災害突發性強,一旦發生災害就要馬上趕到現場指導救災,而基層政權司則更著重于長遠的制度性建設。實現這樣的轉變其實也需要一番學習,需要讀書,更需要向實踐學習;尤其尊重救災救濟司的同事,與他們一起研究工作,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后再進行決策。當然,需要承擔的責任一定不要推諉,并且要善于出主意,想辦法。在許多方面,基層政權建設的經驗也可以運用。
也許有人認為,行政機關,就是辦公文,沒有什么創造,不需要個人的特點。我的體會則完全不同。因為,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必然會產生新的社會矛盾,如何在黨中央、國務院和部長的領導下完成他們交辦的各項任務,對于國家機關的一個職能處、業務司局而言,其實有著相當大的創新空間。這里僅舉幾例我直接處理的行政事務來談一點體會。
我擔任司長后第一個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建設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在國家頒布了有關條例和文件之后,如何進行工作部署,會有完全不同的效果。2001年夏,朱镕基總理要求加大城市低保工作的力度,增加15億元的中央財政支持。如何落實這一決策?部長傳達國務院指示以后,我們司立即拿出方案,決定緊急召開全國民政廳局長會議,部署落實。根據國務院的決定,針對民政系統過去的救助集中于城市鰥寡孤獨人群而不是下崗職工的特點,我們確定特別的工作重點,要求全國民政系統在當年10月緊急行動,完成中央直屬企業和國有大中型企業的低保對象發證工作。這個部署,改變了民政工作的救濟格局,從而使得國務院關于解決下崗職工困難的政策迅速得到落實。
在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基本確立之后,如何解決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問題?這也是一個不小的挑戰。由于當時大家有一定的思想分歧,擔心貧困人口過多,國家沒有能力負擔,我們司建議針對不救不活的幾類特困人口,建立農村特困戶救助制度。最初,這一制度只覆蓋了1972萬人口,標準也很低,許多地方每人每月只有5元錢,只是在發達地區才稱其為農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標準稍高一些。但是,由于建立起了良好的基礎,從而消除了不少人的顧慮,最終,在2007年,國務院正式決定在全國建立農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
國家自然災害應急管理四級響應體系,也是在總結2003年應對“非典”疫情的基礎上進一步確立的。一開始,我們只是希望規范救災救濟司的救災工作,確定我們的應急響應機制。因為,在相當長的時期中,我們只是想到要劃定災害等級,實行分級管理。實踐證明,較大自然災害的應急,中央政府必須直接參與管理,這就需要對每一個環節進行規范。結果,部長也十分肯定這一規范工作,于是制定出了民政部的災害應急管理響應制度。經過兩年實踐,2005年,國務院肯定了這一制度,形成了包括分管副總理在內的災害應急四級響應體系。這個制度,在2008年汶川地震的救災工作中得到了進一步充實并充分發揮功效,受到了世界各國救災同行的肯定。
擔任司長,也要注意將中央和部長的有關指示創造性地具體化。2009年,民政部的工作安排中要求推進孤兒的生活津貼建設而不僅僅是最低生活保障制度。這也需要業務司的具體化。于是,我們首先制定了散居孤兒的養育標準,全國統一規定為每月600元。以后,又逐項列舉兒童福利院孤兒成長所需要的費用,包括食品、衣物甚至尿布等,制定了1000元的最低養育標準。同時,我們也按照中央領導的批示將地方有關情況如實報告并提出具體建議。結果,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2010年,發布有關文件,決定建立孤兒的基本生活保障預算,每年為25億元,從而解決了全國孤兒基本生活保障這一重大社會問題。

王振耀(前排右一)與國際著名慈善家比爾·蓋茨(前排右二)等出席2017年全球善財領袖計劃開班儀式
2010年6月,我離開民政部到北京師范大學工作。由于在民政部期間我曾經負責過公益慈善事務,所以北京師范大學與李連杰、牛根生、王健林等慈善家合作,支持我建立壹基金公益研究院,后來又更名為中國公益研究院。2015年年底,比爾·蓋茨、瑞·達里奧、牛根生、何巧女、葉慶均等五位慈善家又決定支持我建立深圳國際公益學院。這樣,我客觀上擔任起了兩個院的院長,這是一個光榮而繁重的任務。我常常形容現在的工作量是民政部工作時期的三倍。因為,這是完全的自負盈虧單位,而拓展慈善知識,在中國遇到的挑戰也相當大。兩院的工作人員目前已經超過150人,所承接的政策倡導、培訓、研究與咨詢的業務相當廣泛。
在社會各界的支持和兩院團隊的努力下,我們的工作獲得了社會的基本認可。根據有關數據,北師大中國公益研究院2017年年初在全國500多家智庫中被列為第26位,這是我根本不敢奢望的成就。而深圳國際公益學院幾百名參與EMP高級管理培訓的同學,已經對慈善界的發展產生了相當大的促進作用;參與國際善財領袖項目的同學,則參與比爾·蓋茨和巴菲特發起的“捐贈誓言”項目,與國際慈善家合作,從而在國際社會產生良好的反響。
人生邁過六十,已經步入后半生的歷程。如何計劃不同的未來?如何促進我國慈善事業乃至國際慈善事業的發展?我提出了“善經濟”的理論,也提出了知識生產方式轉型的觀點。也許,這將成為我未來工作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