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95歲的加拿大老人赫爾穆特·奧伯蘭德等來了加拿大聯邦上訴法院的文件:駁回上訴,維持原有裁決。
白發蒼蒼的奧伯蘭德目光黯淡下來,24年的“國籍保衛戰”徹底潰敗,他將很快被自己居住了65年的國家加拿大驅逐出境,無處可歸。
從1995年到2019年的24年間,加拿大政府前后4次剝奪了奧伯蘭德的國籍,理由是他曾加入納粹行刑隊——就算是沒有直接參與殺人,但依然有罪。
而這24年間,奧伯蘭德也不斷奔走在和國家打官司的路上,期間,他失去了自己最親密的盟友——妻子瑪格麗特。
加入納粹時,17歲的奧伯蘭德怎么也不曾料到,這個決定會影響自己的一生。

2004年的奧伯蘭德
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小城滑鐵盧的社區里,鄰居們眼中的奧伯蘭德夫婦是一對“溫和”“謙遜”的模范夫妻。奧伯蘭德事業成功,是家庭的經濟支柱,而瑪格麗特則是一位優秀的妻子,二人共同將孩子撫養長大。
1954年,奧伯蘭德夫婦在加拿大魁北克入境。那時,剛步入而立之年的奧伯蘭德身材挺拔,會講德語、俄語,加上有建筑方面的經驗,很快他就在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并舉家搬到了滑鐵盧。
奧伯蘭德在工作上非常努力,4年后,他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1960年,奧伯蘭德夫婦獲得了加拿大公民身份。對于社區的鄰居們來說,獲得加拿大國籍,對這樣一對“遵紀守法”“努力為社區做貢獻”的夫妻來說,是理所應當的。
但1995年1月,奧伯蘭德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條路。兩名加拿大軍官突然到訪,詢問了他過去在納粹德國的服役情況。
資料顯示,奧伯蘭德于1924年出生在哈爾施塔特(今屬奧地利),祖父和父親都是內科醫生,母親是護士。
1941年,哈爾施塔特被德軍占領,由于從小就讀于俄德雙語學校,17歲的奧伯蘭德憑借語言優勢,被德軍征作翻譯。
根據非政府組織德加議會在2018年披露的一份名為《奧伯蘭德案件始末》的文件顯示,奧伯蘭德的工作職責是竊聽和翻譯蘇聯廣播、在談判期間擔任口譯員、參與德國軍方對當地民眾的審問、看守軍事用品等。
不過,在1953年接受加拿大移民官員問詢時,奧伯蘭德的這段經歷并沒有被記錄在案。事實上,他曾在納粹行刑隊服役過一年半的時間。有統計顯示,該組織在二戰期間屠殺了近10萬人,其中包括嬰兒、婦女等。
1995年的這一天,奧伯蘭德向來訪的加拿大軍官坦白了自己的納粹經歷,幾天后,他被加拿大政府訴以反人類罪。時任加拿大司法部長的艾倫·洛克指出:“加拿大戰爭委員會提交的針對奧伯蘭德的證據令人驚訝。”
從這一年起,奧伯蘭德開始了漫長的“國籍保衛戰”。
“雖然曾在17歲時加入過納粹,但我是被脅迫的,從來未認可過納粹的理念,也沒有殺過任何人。”遭到起訴后,奧伯蘭德堅稱自己無罪,并稱當時未成年的自己也是一名受害者。
記錄也顯示,他的母親確實多次向德軍提出抗議,但均遭到拒絕。
盡管如此,2000年加拿大聯邦法官安德魯·麥凱依然宣布,雖然沒有證據表明奧伯蘭德直接或間接參與任何反人類罪行,但他在接受移民官員問詢時存在隱瞞行為。基于此,根據加拿大法律,加拿大政府有權剝奪其國籍,并將其驅逐出境。2001年,加拿大政府首次撤銷了奧伯蘭德的國籍。

當地時間2015年1月12日, 匈牙利布達佩斯,89歲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幸存者Erzsebet Brodt拿著家人的照片
隨后,一份來自加拿大全國各地12000人的聯名請愿書——其中700份簽名來自滑鐵盧居民——提交到了加拿大安大略省議會,請求政府寬大處理奧伯蘭德。請愿書中寫道,奧伯蘭德的品行獲得了家人和朋友們的認可,“他在移民過程中所犯的錯誤不應該成為驅逐他的理由。奧伯蘭德為社區貢獻了40多年,是加拿大的好公民”。
2004年5月31日,加拿大聯邦上訴法院三名法官一致認為,應該恢復奧伯蘭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
這一決定引發了加拿大猶太人團體的強烈抗議。加拿大以色列和猶太事務中心負責人西蒙公開表示:“奧伯蘭德正在利用加拿大司法體系逃避責任。”
“加拿大永遠不應該成為戰爭犯的避難所。”時任加拿大移民部長艾哈邁德·胡森也發表嚴正聲明。
在移民部的“死磕”下,2007年5月17日,奧伯蘭德第二次被撤銷加拿大國籍。
但一年半后,加拿大聯邦上訴法院法官以2比1的結果,再次宣布恢復奧伯蘭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當時支持奧伯蘭德的法官認為,撤銷奧伯蘭德公民身份的決定,忽視了當年他加入納粹的現實原因。
“對奧伯蘭德的裁決,是加拿大政府在對待納粹問題上失敗的象征。”裁決公布后,人權倡導者、加拿大猶太人大會前負責人伯尼·法伯稱,“整個故事充滿了悲傷和諷刺,奧伯蘭德十分清楚說謊讓他獲得了公民身份,但我們卻在接受一個完全違背事實的呼吁。”
移民部仍然沒有放棄。2012年11月,時任加拿大移民部長再次通知奧伯蘭德,他的加拿大籍公民身份被撤銷。
多方爭議了兩年多后,2015年1月,上訴法院法官認為奧伯蘭德僅為納粹工作了3到4年的時間,在戰爭結束時他是自愿選擇投降的,因此第三次宣布恢復奧伯蘭德的加拿大公民身份。
這期間,奧伯蘭德的妻子瑪格麗特去世。女兒艾琳·魯尼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父親的晚年生活十分艱難,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仍在為身份而努力。他希望看到公正,希望看到自己被正名。”
但加拿大猶太人大屠殺幸存者后裔委員會前主席西德尼則表示:“奧伯蘭德隱瞞了自己的滔天罪行,選擇了加拿大這樣開放的國家安度余生。對于受害者及其家屬來說,這始終是一個難以愈合的傷口。”
“對加拿大政府來說這是永遠的恥辱。”知名“納粹獵人”邁蒙尼德更是直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多達5000名戰犯逃往加拿大,但在該國沒有一名納粹被成功起訴。”

當地時間2015年7月15日, 德國呂內堡, 前黨衛軍成員、現年93歲的奧斯卡·格勒寧接受法庭審判
不過,事情正在發生變化。
隨著世界各國對二戰納粹分子的追蹤和審判,越來越多的納粹“小人物”浮出水面,他們當年可能是會計、翻譯、守衛……
個體在集體罪責中究竟該承擔什么責任,沒有直接參與屠殺的“納粹齒輪們”到底是“有罪”還是“無辜”,如何劃清兩者間的界限,這些成為國際上爭議越來越大的問題。
“惡的化身不都是殘暴,也有可能是平凡、敬業、忠誠的小公務員……由于沒有思想、盲目服從而犯下的罪,也并不能以‘聽命行事或‘國家行為的借口得到赦免。”德國猶太裔哲學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于平庸的惡的報告》一書中的這段話,逐漸被認可。
2015年,“奧斯維辛的會計”、時年93歲的奧斯卡,被德國法院判刑4年,他被指控是屠殺30萬名匈牙利籍猶太人的幫兇。在1942至1944年間,奧斯卡作為德國黨衛軍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執勤,主要任務是管理囚徒們的錢幣、首飾等有價值物品。
當時,奧斯卡對自己的犯罪行為表示了悔恨,但是,受害者及家屬并沒有原諒他。
一名參與納粹戰犯審判的法官表示,正是由于這些人的參與,希特勒的“死亡機器”才得以運轉。因此,無論在納粹中從事什么工作,是否殺過人,只要為集中營工作過,就可治罪。
2018年,94歲的約翰·雷柏根作為“共犯”在德國法庭受審,他曾于1942至1944年間在波蘭北部的斯圖特霍夫集中營擔任過守衛,這個集中營中有6萬多人被殺害。
“看到老人坐在輪椅上進入審判室,心里并不好受。”一位大屠殺幸存者的孫子本杰明·科恩在采訪中說,但他更為70年后才遲遲到來的審判感到遺憾。
鑒于國內外輿論的壓力,2017年6月,奧伯蘭德的加拿大國籍第四次被撤銷。
奧伯蘭德依舊提起了上訴,但這一次,聯邦上訴法院沒有再為奧伯蘭德“正名”。
2019年4月24日,奧伯蘭德的上訴被駁回。他的律師博爾頓說,奧伯蘭德家人對裁決感到非常震驚,“試想一下,95歲的奧伯蘭德,身體虛弱地被塞進飛機,遠離自己的家人……人們應該冷靜地看待問題”。
人權倡導者伯尼·法伯的回應是,“想想納粹受害者的悲慘經歷,他們可沒活到95歲”。
〔本刊責任編輯 周 雨〕
〔原載《看天下》2019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