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升起

鄧躍東

一

進入秋天，農野上一片金黃，收割后的稻草堆放在田邊，一副功成身退的樣子。而在湘西南山區，這個時候仍是一片蔥蘢，花草葳蕤，鳥兒歡叫，難以分清這是春天，還是秋天。

好幾年了，每當這個季節，我都要來這兒一趟，融入青山綠水，身心無比愜意。這一次，我們是來驗收城步苗族自治縣今年修筑的鄉村公路，縣里的公路通老肖帶路前往。

上午十一點多了，距離我們要去的村寨還有五十多公里，山區路彎坡陡，想快都快不起來，前方不時還有爬坡的大貨車，車上裝滿往外運輸的貨物。車行到一個山腰上，忽然停了下來，前面還停了幾輛車。下去一看，原來是山上面在溜樹，把砍倒的杉木一根根放下來，一伙人慢騰騰地把樹裝上車，占住了大半邊公路，一時半會過不去。

坐了三個小時的車，正好休息一下，抽支煙吧。老肖前去交涉，聲音很大——怎這樣搞啊，把路堵得死死的，不讓開點，等會自己也出不去。接著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哎呀，老肖來了，今天剛開始放樹，你等下，馬上挪，你們注意安全啊！老肖跟他們認識，說完話，他上前幫著一起裝車，四個人抬一根，要費很大力氣。不一會，他們的車發動了，前后折騰幾次，車輪幾乎掉到了路溝，才挪出了可讓小轎車通過的一線地。

他們打著手勢，讓我們的車慢慢前行，通過后又把我們攔下，讓我緊張了起來。一個漢子把老肖叫下車說，肖局長，都快中午了，吃了飯再走。老肖說，下次吧，還要趕路。漢子不高興地說，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不知你什么時候能去我們村里，大家都等著呢，今天車上還有市里的客人，到了家門口不吃飯不像話。老肖過來跟我商量。原來老肖去年跑了很多路，幫助附近的這個村硬化了兩條村道，出行方便多了，今天見他路過，一定要留下吃飯。這是好事啊，現在干部下鄉難得有人主動待飯，這份熱情，是要珍視呢！我說，可以吃飯，簡單點，我們付費，四十元一個人吧。漢子說，付什么費，吃飯就是。然后一揮手說，走。自己跨上摩托車，跑前面了。

我對老肖笑著說，你可以啊，在這兒都能混到飯了，我們可不行呢！老肖說，經常來，交往幾次就熟了，山里人厚道，只要來，他們都高興，說明我們沒忘記他們，要是盡心盡力給他們辦點事，他們會記情一輩子，每次路過都要留飯。

不一會，到了山寨一座木架樓房前，女主人殺了一只雞，正在燙水拔毛，原來漢子已經打電話回來了。盆里還有鴨蛋、南瓜藤、紅薯葉，還撈出了一碗酸菜。這都是久違的好菜，我連連囑咐女主人不要搞多了。他們家燒柴火，漢子添了幾根劈柴，濃煙穿過黑瓦上的煙囪，一團團地冒了出來，風吹散開，彌漫著木柴燃燒的香氣。

此情此景，剎那間讓時光倒流，我一下回到了久遠的鄉村畫卷里。

二

吃飯后，我們堅持要交錢，主人怎么都不肯收。老肖跟漢子竟是微信好友，他發了一個紅包過去，說，你不接我天天發。漢子不好意思地笑了，連說這不好，不好的。

我們上車繼續趕路，大家都說柴火飯好吃，煙熏了的更香。老肖說，你們要常來啊，山里人很熱情的。我知道，老肖快退休了，在山路上跑了幾十年，前面三十年他負責養路，最近五六年，他負責農村公路建設，跟村里人混得很熟。我每次來城步，多是老肖陪著，一路上他的手機響個不停，是那種便宜的手機，鈴音大，話音也大，旁邊人都聽得清楚——肖局長，我們村的路開工了，你來指導一下啊；老肖，開工不久又停下了，資金不夠，能想點辦法么；姓肖的，再不給我們村增加指標，我們要來交通局上訪了，你要管飯，你要報銷車費……這些聲音、這種口氣，我聽得太多了，幾乎每次到縣里都會聽到。老肖他們，直接跟村民打交道，很不容易，什么話都要聽得進，情懷胸懷，一個都不能少。

我知道，老肖這段時間心里憋屈呢。前不久，上級為關心這些老交通，撥給縣里一個高速公路收費員名額，女兒報了名，但體檢時身高差了半厘米，協調幾次，硬是未被錄用。女兒不高興，怨他沒本事，說別人家的孩子早安排了。可是老肖臉上看不到什么，仍然爽朗，笑得燦爛。

我也想不到，自己摸了多年槍桿子和筆桿子，最后跟老肖他們搞到了一起，負責起全市的農村公路建設來。我經常兩腳泥巴、一身臭汗、黑不溜秋的，卻零距離地接近了農村和農民，聆聽和觸摸到了一顆顆純樸又熱忱的心。

我到任時壓力很大，因為經過前幾年的努力，全市建制村通水泥路的目標實現三分之二了，剩下的全是老少邊窮地區。我去鄉下，聽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經濟落后的村，規劃了的村道因自籌不到位難以修建，群眾又迫切希望把世世代代都沒有完成的愿望給實現了；公路條件得到改善的鄉鎮，運輸市場活躍了，在廣東、江浙一帶打工的村民相繼返鄉，在家門口經營就業，過去蕭條、人煙稀少的鄉村漸漸有了人氣，他們嘗到甜頭后越發要求多修公路。

怎不是呢，人們的美好追求，是要通過一種路途才能實現的。老百姓說得更形象，謀幸福就是找出路。而我的職責，就是為他們鋪一條路。

幾年里，我的辦公桌上放滿了村民摁著紅指印的請求報告，那跟鮮血一樣的顏色，讓我倍感責任重大，不敢懈怠。他們多是要求解決資金，增加修路指標，但是把控不好容易造成不平衡，交通發達的地方富上加富，沒錢修路的地方出行不便越來越窮，必須統籌兼顧。對一些確實有困難、符合政策的請求，我們和縣里的人一個個村去核實，千方百計給予立項，從其他口徑籌資幫一把。

我覺得，路通先要心通，有些話要跟群眾說透，激發蘊藏在他們心里的熱情和力量。

有一次，洞口縣的一個村子為修路爭得快要打架了，我覺得吵架也是一種熱情，總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好。原來，一些村民對“上級補，中間幫，自己籌”的政策了解不全，以為修路都是上面的責任，跟村民沒有關系。我們耐心講解，拿出紅頭文件來看，還帶著他們到其他鄉鎮去現場觀摩，請人介紹如何組織推動。這樣，他們信服了，覺得責無旁貸，心里癢癢的，干勁一下到位了。不但如此，為了節約資金，村民還自己組織勞力，挖山填溝，砸土石方，把路基拓平，施工隊集中精力搞水泥路面，硬是愚公移山一般，改變了不通公路的歷史。

第二年快要過年時，村長帶人趕了百來公里路程，給我送來一袋花生、一塊臘肉，說是來報喜。我把珍貴的禮物收下，中午請他們吃了便飯。他們扳著手指給我算，說村里具有種植延季蔬菜的優勢，過去由于交通不便，一直未形成規模，通村公路建成后，全村擴大生產，人均年增收千余元……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語，心里總是一片甘甜，我們的汗水落地有聲呢！

這幾年，我和上千同事無數次穿行在田野深山、城鎮山鄉，從主干道到支途阡陌，節節掘進，身后的公路延伸交錯，四通八達。像主動脈舒展的毛細血管，輸送和吸納著新鮮的氣血及養分，提供了持續前行的動力。

一個地方的氣場，就跟一個人一樣，脈絡暢通，吞吐自如，總會活力四射，熱氣撲面而來……

老肖說，前面就要經過楊柳苗寨了，路通了后，寨子氣象一新，去看看吧。我興奮地說，當然要看看。

三

平時到一個地方，我喜歡踩在白得發亮的新建路面上，緩步朝前走去。我還喜歡點一根煙，背著手，短短幾分鐘，成就感、自豪感，溢滿了全身，步子變得格外輕快。

車很快到了苗寨前。我記得清楚，這個村以前來過，有很多吊腳樓，現在不同的是，很多樓前掛著一排紅燈籠，上面標著一個“茶”字。老肖說，我們一起在這里開過會，路通后，村民搞起油茶休閑、農家飯憶苦思甜，城里人一到周末就往這里跑，村里擺滿了小轎車。

下車走了一會，一家油茶樓老板迎了過來，“肖局長，今天陪著客人來了，坐下喝碗油茶吧！”老肖說：“好，生意好嗎？”老板回答，要感謝你們呢，把路硬化了，村容村貌、民風習慣都變化了，我們這些休閑小店還不錯，比外出打工要強。

我很驚喜，變化這么快，腦子里不斷回憶起那次開參加會議的情景。那天，也是和老肖出來看路，這個村子的人給他打電話，說會上吵起來了，要他盡快去一趟。我和老肖一起去的，原來村民開了很多次會議，意見不統一。我們到了后，進行了詳細解釋，一些原來不支持的戶主都改變了主意。深入交談了解到，他們是對村里不信任，怕村干部跟包工頭勾結一起，覺得我們是代表上級來的，相信會監督到底，表示要利用這個機會，一定把路修通。

不一會，油茶端上來了。老板說，慢慢喝，不心急，急了喝不出味道。油茶用玉米、鍋巴、蔥姜、芝麻和茶葉一起熬煮，本是山民外出干活充饑的午飯，因為簡單、味道好，慢慢成了城鄉皆大喜歡的風味小吃，一天不吃渾身不舒服。吃油茶不能用筷子，端著碗慢慢搖晃，一次吃三碗才算是客，可我怎么都吃不干凈，而老肖的晃得精光。老板對我說，慢一點，輕輕搖晃，喝油茶就是歇息，現在條件好了，不趕功夫了，城里人叫過慢生活。哦，原來是這樣，我試著又來了一碗，竟比前一碗干凈多了。

看來，富裕的生活是要慢慢品味的，要用心感受和對比，心里才會發覺那個甜美來。

“通了路是幸福！”

我一直記著武岡市那位在廣東開廠的戴老板的話。那一年，他們村里修建五公里村道缺少資金，實在沒辦法了，村里派人到廣東向他求助，決定出讓冠名權，將以他的名字來為村道命名。沒想到戴老板慷慨捐資一百萬元，提出不要冠名權，只叫通路后告訴他一聲。路通后，戴老板駕著寶馬車回來了，將車停在村口，從新修的水泥路上走回家。他說，“通水泥路在外面司空見慣了，在我們村卻是件大喜事，你看，再有財富，可是不能進村，這些年我們都把力量使到了外面，胞衣之地還是那么落后，現在就不一樣了，對比一下，想一下，這是不是幸福！”

村里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一起喝著油茶。他們談到，通了路勞作方式都發生了變化。先說近的，村民可以開著三輪摩托車干活，進出買賣，方便高效，連養種豬的老伍都用上摩托車上門配種，幾乎一天一次，過去用繩子牽著豬，幾天才出去一次，收入就高了好幾倍。再說遠的，我們這里有八十里南山，公路改造后，南山牧場乳業發展壯大了，山上風大，風吹生了綠草，奶牛吃得好，回來養牛的人多了，機械化取奶，不需人去擠了，產量大，還開通了快遞服務，鮮奶能夠當天運到長沙、廣州、南寧、貴陽等周邊大城市；外地的游客成批成批地來牧場看風景，一到旺季，農家住滿了人，坐著掙錢，怎不開心！

“鄉村公路修到哪里，產業結構就調整到哪里。”這不是嘴上說的，走到哪里你都能看到，種植、養殖、竹木加工等一大批產業呈現基地化發展態勢，依托公路網形成了產、銷一體的鏈條。鄉村企業多了，不但本地的老板掙了錢，村民在家門口實現了就業，老人老有所依，孩子也得到了照顧，留守兒童現象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我聽得入神，竟忘記了端油茶碗……

四

喝了油茶，我們繼續趕路。看到了公路改善帶來的新變化，大家都很興奮，覺得這種新氣象來得很快，又實不容易。

我履職農村公路建設組織協調七年了，全市農村公路總里程達到二萬一千多公里，所有的建制村實現了“通暢”目標，即最少有一條水泥路通村中心或學校。眼下，又開始實施村道擴寬和通組公路工程。農村公路延伸和拓展，提升了農村的空間，因地制宜催生農民致富的公路產業帶，正逐步朝特色化、規模化發展，給新農村建設注入了活力。

路是通往彼岸的橋梁。給人一條路就是給了一個新世界。

我慶幸，我參與和見證了這場篳路藍縷、徹底改變農村交通條件、謀求幸福大道的轟轟烈烈、義無反顧的戰斗……

天上下了小雨，公路上更加明凈，車子不久到了驗收目的地。這個村叫大橋頭村，新修的村道長達十一點五公里，全村僅四百余人，人均籌資上千元，資金缺口達兩百多萬元。縣市兩級協調多個部門及鄉鎮一事一議，共同扶持。老肖帶人在村里吃住盯守一個多月，趕在秋雨來臨前將路面全部硬化完畢。村民們站在公路兩邊，冒雨迎接我們，我趕緊下車，跟他們握手，他們都不說話，拉著手好久都沒松開。這時，不遠處的公路上燃放起鞭炮，孩子們歡聲笑語。我們將公路大致看了看，覺得可以免檢了，我相信老肖，相信村民，這是用心血鋪筑的公路，無比干凈。

就在離開村子的時候，我接到了單位領導打來的電話，他說上午組織研究了，讓我去另一個崗位，驗收完了就回去履新。我的腦海嗡地一下，不知為什么，眼睛一下濕潤了。我激動呢，這七年修路的辛酸苦辣太多了，我的情感還來不及釋放，竟在卸任的這一天，有老百姓放鞭炮，當然這鞭炮是放給大家的，我沾到了光……后來，我在一篇散文中談到這段修路經歷時寫道：我放下筆桿子拿起鋤頭把子，在山鄉給鄉親們修筑公路，日復日年復年，似乎只有蜿蜒彎曲、綿延無盡的小路，才能承載和釋放我內心的纏綿與磅礴。

山區的這些小路，是我付諸了無限感情的、抵達遠方的心路……

回去的路上，已近黃昏，窗外的風景清新無比，但最亮眼、最潤心的，還是前方村寨升起的一縷縷炊煙。

同事小龔說，農村的幸福都在炊煙里，前幾年鄉村炊煙沒這么多，很多在外面奔波的農民，現在能夠安心在家做飯吃了，這應是農村最大的變化、最美的風景。

是啊，人間煙火最多情，我們不能過這種炊煙生活，幫別人過上也是莫大的快樂和幸福……

車一路前行，田野草木快速劃過車窗，后視鏡里，不時看到青白的炊煙縈繞在村子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