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遠征
2019年6月之于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而言,是其執政以來最為艱難的時刻之一。在今年3月的伊斯坦布爾市長選舉出結果后,土耳其最大的反對黨共和人民黨候選人伊馬姆奧盧以微弱優勢勝出,但就職不足一月即被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宣布無效,并決定重新選舉。土耳其選舉委員會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是因為埃爾多安及其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的壓力。國際媒體普遍認為,在6月的角逐之中,伊馬姆奧盧以54%的選票贏得大選,而埃爾多安強推的前總理耶爾德勒姆僅獲得45%的選票,這是作為執政黨的正義與發展黨20多年來首次在伊斯坦布爾市長選舉中落敗。在今年3月的這一輪選舉中,埃爾多安領導下的該黨候選人已在安卡拉、安塔利亞和伊茲密爾等大城市失利。自2017年,在埃爾多安的強勢主導下,土耳其通過公投修憲,改議會制為總統制,以加強總統的權力。結果不到兩年,就引發如此大的反彈。這次選舉恰好提供了一個契機,幫助我們理解土耳其當前的政治狀況及其可能走向。
埃爾多安的伊斯坦布爾之殤
埃爾多安的政治之路,正應和了一句俗語:“誰贏得了伊斯坦布爾,誰就贏得了土耳其。”20世紀90年代中期,埃爾多安在政治上的崛起正得益于其當選伊斯坦布爾的市長。這座城市在土耳其舉足輕重的地位,不僅在于其歷史上作為奧斯曼帝國的都城,還在于它現今擁有近五分之一的土耳其人口,產生超過百分之三十的國家GDP。
今年3月,當伊馬姆奧盧以微弱優勢勝選之時,埃爾多安本可以通過其政黨牢牢控制的伊斯坦布爾議會制衡這位反對派領袖。但是在其顧問的建議下,埃爾多安強力推動重選,結果民眾以選票說明了問題。在《華盛頓郵報》評論員Soner Cagaptay看來,這是內閣制改總統制所帶來的問題,先前的制度使得埃爾多安能接收到各方面的意見,平衡各方做出決策,但是改行總統制后,一個圍繞在總統身邊的小圈子形成,使得土耳其政治決策不是服務于大多數人的利益,而是這個圈子的利益。
埃爾多安的失利不僅于此,在過去一年,土耳其里拉大幅貶值,從2018年初的3里拉換1美元,到年底的6里拉兌換1美元。此外,土耳其通過積極的財政政策投資基建,雖然在2008年金融危機后穩住了經濟,但卻積累了大量的債務,如今這些債務紛紛到期。在經濟缺乏增長動力和新技術變革的背景下,土耳其經濟反而陷入萎縮。
據Mohammed Ayoob在《國家利益》上的分析文章,埃爾多安的另一個重大失策是在2016年7月的政變之后,將矛頭對準了與自己長期不和的著名學者特胡拉·居倫。居倫是土耳其甚至中亞地區極具影響力的學者,當地數百萬穆斯林視之為精神導師。由于被指控暗中指揮政變,成千上萬的居倫追隨者被逮捕,他們都是當地受過最好教育且擁有極高人力資本的社會和宗教精英。大批被視為居倫主義者的政府官員被解除職務,一批與居倫有密切聯系的大學和媒體被關停或接管。
這次土耳其各地市長選舉的結果,似乎昭示著民眾對埃爾多安執政以來各種問題的不滿。他集中權力卻在政治政策方面出現不少問題,試圖控制反對派力量卻為其壯大創造了諸多條件。伊斯坦布爾的選舉不僅為反對派領袖伊馬姆奧盧競選總統鋪平了道路,還為一個新的土耳其卡里斯馬領袖提供了土壤。
眼下,對于埃爾多安而言,最緊迫的問題還不是來自反對派的挑戰,因其本人和政黨在土耳其仍然具有核心的作用,現在說其政治風雨飄搖還為之過早。但是面對土耳其人口之眾、經濟之多元和政治之復雜,埃爾多安選擇通過改變政體,快速集中權力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這一巨大改變所帶來的挑戰才是其需要妥善處理的問題。
伊馬姆奧盧:土耳其的黎明?
伊馬姆奧盧在勝選之后,曾在媒體面前表示:“我們要開始一個新篇章,一個新時代。”在《金融時報》看來,此番共和人民黨能夠贏得伊斯坦布爾市長選舉,主要歸功于其改變了政治競選策略。長期以來,共和人民黨為自身激進的世俗主義政綱所困,同時其堅定的民主主義立場更是為諸多民眾所不喜。這兩點主張使其缺乏堅實的民眾基礎,并疏離于主流的庫爾德人之外。而伊馬姆奧盧此前身為地區市長時,就在穆斯林齋月中禁食,并能熟練背誦《古蘭經》中的相關段落,這讓其頗獲穆斯林信眾的好感。
至關重要的是,共和人民黨在伊馬姆奧盧的領導下,開始和庫爾德人主導的政黨進行廣泛的結盟。在經濟不景氣的狀況下,結盟撼動了正義與發展黨的基礎,后者的政綱以繁榮和增加就業為核心。學者Esra Gurakar指出,贏得伊斯坦布爾市長選舉亦是象征性的勝利,正義與發展黨長期把持著伊斯坦布爾多達40億英鎊的市政預算,并將其用于維系自己政黨的支持網絡。如今失去這一支持,正義與發展黨的社會支持將被大大削弱。
面對伊馬姆奧盧的勝利,埃爾多安再次祭出了2016年政變這張牌,聲稱伊馬姆奧盧和特胡拉·居倫聯盟,進一步指責其整個政治修辭都建立在謊言和欺騙的基礎之上。此外,埃爾多安及忠于他的媒體還指責伊馬姆奧盧和被國際社會認定為恐怖組織的庫爾德工人黨過從甚密。埃爾多安的強勢并未在公共場合激怒伊馬姆奧盧。他反而表現得比較冷靜,降低姿態拜訪了埃爾多安,強調選舉勝利不是一次勝利,而是一個新的開始。伊馬姆奧盧還反復強調大家可以相互寬容和原諒,并在現有法律之下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伊馬姆奧盧雖然一直回避參選總統這一議題,并表示愿意和埃爾多安攜手處理震災防備和敘利亞難民等問題。但從其發布的施政要點來看,伊馬姆奧盧已將貧困和失業列為自己工作議程的核心,并倡言建立綠色經濟發展空間。可見他在現階段有著鮮明的政治訴求,并試圖爭取更多選民的支持,這都給未來的土耳其大選帶來了變數。《紐約時報》的分析文章則對土耳其前景持較為悲觀的態度,認為伊斯坦布爾的這場選舉不會改變土耳其政治治理的方式。反對黨的崛起不會帶來真正的民主,只是讓勢均力敵的雙方轉向尋求政治平衡罷了。當然,《紐約時報》這一論調的假設是,如果土耳其不推行美國式的民主,那么,其選舉和領導人的更迭都不過是權力的游戲。
土耳其這一輪市長選舉已經落下帷幕,反對黨崛起已是客觀事實。在經濟下行和貨幣貶值的雙重壓力之下,土耳其政治前景并不明朗。不可否認的是,埃爾多安及其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仍然在政治上有著巨大優勢,但是反對黨的崛起為土耳其政治的變革和未來走向提供了新的不確定性和可能性。現今的土耳其又處在機遇和挑戰并存的時代了。(文/草蒼)
參考文獻:
Nohammed Ayoob,“Aftering losing Istanbul, Erdogans grip on Turkey will never be the same”, National Interest, https://nationalinterest.org/blog/middle-east-watch/after-losing-istanbul-erdogans-grip-turkey-will-never-be-same-65516
Laura Pitel and Ayla Jean Yackley, “Erdogans defeat in Istanbul shows oppositions changing tactics”, Financial Times, https://www.ft.com/content/93736230-95f9-11e9-8cfb-30c211dcd229
Soner Cagaptay, “Erdogans presidential system isnt working. The Istanbul election shows why”, The Washington Po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19/06/25/erdogans-presidential-system-isnt-working-istanbul-election-shows-why/?utm_term=.5282c107b444
Selim Koru, “A new dawn in Turkey after Erdogan loses Istanbul”,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9/06/24/opinion/istanbul-election.html?searchResultPosition=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