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蒼
在今天,我們已經深知五四運動之于20世紀中國的深遠影響,亦知這場運動如何改變了中國近代歷史的航道。論及五四運動,我們不能回避的是1919年《凡爾賽條約》的訂立,及其對整個世界歷史進程的影響。這份條約全稱為《協約國和參戰各國對德和約》,表面上是由所有對德宣戰一方共同制定的,旨在削弱德國的實力和影響力。但是條約制定本身完全由英、美、法三國主導,意在重新劃分世界政治版圖。百年之后的今天,英文主流媒體紛紛發表文章,重新審視《凡爾賽條約》對世界秩序的影響,以及其如何催生了美國的國際主義和后續世界各地民族獨立運動的風潮。
重建新的世界秩序
著名歷史學者阿克頓勛爵曾言:“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其將現代國家的核心直指權力制衡。在一國之內,權力制衡的機構可借由代議、法治和輿論監督得以部分實現。但是在國際政治舞臺上,超級大國的絕對權力如何制衡,如何在實力懸殊的各國之間達成平衡。這一問題在Simon Kuper為《金融時報》所撰寫的稿件中,得到了詳細的討論。在其看來,1919年《凡爾賽條約》的商定過程,彰顯了權力失衡的國際秩序如何導致世界變得更不好了。
1919年春,各對德宣戰國齊聚巴黎,討論德國戰敗后的世界秩序問題,中國方面亦派出了代表團參加。很快,這場國際盛會就為美國總統威爾遜、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和法國總理克里孟梭所主導。三國強大的國力決定了他們發言權的分量,但不僅限于此,這個會議被證明不過是他們三個大國領袖的一場戲,其余諸國連“打醬油”的資格都沒有。他們三人無視顧問們的意見,無視其他各國的主張,根據自己的想法重新劃定勢力范圍。意大利和日本雖然與會,但是很快就出局了,中國則幾乎只有聽會的權利,為戰勝德國做出貢獻的各殖民國則完全被無視。
正如Simon Kuper所指出的,英美法時任領導人缺乏精力、時間和相應知識來重構國際秩序。法國總理克里孟梭當時已年屆七十,且在一場暗殺中遭槍擊,身心俱毀。美國總統威爾遜行程匆忙,這場對美國領導人創紀錄的長達六個月的外事活動,讓其度日如年。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在重新劃分世界秩序的版圖時,缺乏起碼的地理知識,甚至連新西蘭位于澳大利亞東段都無所知。正如當時與會的英國年輕外交官Harold Nicolson所言:“這(三位)無知的且不負責任的領袖就像切蛋糕一般,將亞細亞(Asia Minor)分割成一片片?!边@次會議最初是和德國協商戰敗后的安排,但由于英美法三國領導人只在三人之間協商,最后是德國被通知簽署內含自己被認定為戰爭罪的協議文本。同時,法國借機向德國索賠440億英鎊巨款,最后商定數額大大縮減,但截至1932年,德國已賠償了11億英鎊,折合約為今日的720億英鎊。
這場會議的結果是,名義上的多邊磋商最后變成了大國展示實力的舞臺,這為20世紀國際政治開了一個壞頭,在缺乏國家多邊磋商機制和制度保障的情況下,大國的自我放縱使得多邊主義的國際秩序難產,直到1945年二戰結束,各國才重新檢討了自己,認識到設立多邊國際機構的重要性。《凡爾賽條約》的訂立過程提醒著我們,國際政治上不受制衡的權力同樣是危險的。正如今日的美國總統Trump,憑借著美國超級大國的地位,幾乎是在國際舞臺上任性而為,導致全球化的國際秩序受到巨大沖擊。其實,這一問題有著深厚的歷史根源,那就是國際政治嚴重缺乏制衡機制和剛性的制度約束。
美國國際主義和東方獨立自主的由來
1919年凡爾賽會議的本意是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戰,并帶來長久的和平??上д纭督洕鷮W人》的紀念文章所指出的,如果英美法三國能廣泛接納其他國家參與討論,對德國不以勝利者的姿態自居,簽訂如此苛刻的條約,第二次世界大戰或可避免。但是歷史容不下“如果”和“假設”,從20世紀歷史的發展來看,這次會議最大的遺產有兩方面:一是為美國的國際主義的泛濫鋪平了道路,二是迫使亞非國家認識到改變自身國際處境的核心方式,不是大國的憐憫,而是尋求獨立自主。
Peter Harris在美國《國家利益》的文章揭示,這次凡爾賽會議首次確認了美國作為全球領導者之一的角色,這也使得美國可以在國際政治規范、國際法和國際組織之外,廣泛介入各種國際事務。在Harris看來,美國總統威爾遜在凡爾賽會議期間的表現,使得國際秩序之中首次出現了非歐洲國家的主導者,而且扮演著如此至關重要的角色。但不可否認的是,威爾遜對國際秩序既雄心勃勃,又充滿矛盾。他支持東歐和中歐國家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但又同意歐洲國家和日本繼續維持對其海外殖民地的統治。結果是,在美國和歐洲這一錯誤決策之下,亞洲和非洲出現了曠日持久的尋求民族獨立的反帝運動。威爾遜一方面是國際法的堅定信仰者,擁護國際同盟(new League of Nations)作為爭端解決的平臺,避免未來出現新的國際戰爭。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武力解決問題的實用主義者,在其主導下,美國在一戰期間對歐洲戰爭進行軍事介入,針對新生的蘇俄進行軍事打擊,還在一戰后維持對德國的軍事占領。如此種種悖論,正是美國國際主義的真實寫照。
威爾遜的種種做法,正應和著今日美國國際主義的混雜面貌:自由主義、民主、法律主義、軍國主義和國際干預等。概言之,威爾遜主義(Wilsonianism),強調一種進化的國際政治觀。在其看來,通過積極的國際干預,可以實現國際秩序的穩定??v觀威爾遜之后的歷任總統,都在很大程度上采取了這一策略,彰顯自身的全球影響力,將國家繁榮和國際穩定視為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二戰之后,美國主導建立的國際秩序,其實也不過是威爾遜在凡爾賽的一個翻版,美國國內各種支持國際主義的團體,從自由主義者到軍國主義者,從環保主義者到人權干預者,無不是在這桿大旗之下,要求以制度化的方式確認美國的全球領導力。
凡爾賽對于美國而言是一場勝利,但是之于亞非諸國而言,則是另一個故事。一戰期間,中國一共派出了14萬勞工前往歐洲幫助英法等國,但是在協議文本中,卻將德國占領的青島交給了日本,使中國政府和民眾都深感受到背叛,這也是五四運動最重要的導火索。同樣,越南的胡志明作為愛國青年,本滿懷希望致信這次會議,表達越南獨立的訴求,卻遭到無視。《紐約時報》的文章寫道,正如胡志明自己在后來提及的,這是他對美國和歐洲幻滅的開始,第一次認識到不民主的歐美。這些在凡爾賽被邊緣化、遭受挫敗的亞洲國家,都走上了謀求自主的道路。由此可見,1919年凡爾賽會議的遺產是何等復雜而深遠。
參考文獻:
Simon Kuper, “The danger of unchecked power and other lessons from Versailles”, Financial Times, https://www.ft.com/content/79bcb75a-08b0-11e9-9fe8-acdb36967cfc
Peter Harris, “100 years after Versailles: Americas century of internationalism”, National Interest, https://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100-years-after-versailles-america%E2%80%99s-century-internationalism-65471
“Versailles revisited: if the Allies had been more generous in 1919”, The Economist, https://www.economist.com/the-world-if/2019/07/06/versailles-revisited
Kin-ming Liu, “Chinas trust in west never recovered after Versailles betrayal”, Financial Times, https://www.ft.com/content/11a9d994-2dfa-11e9-ba00-0251022932c8
Ted Widmer, “Was the Treaty of Versailles a victory for democracy?” The New York 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19/06/28/opinion/versailles-treaty-woodrow-wilso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