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
中國藝術研究院有兩件寶貝,第一是人,第二是物。
中國藝術研究院從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音樂研究所、中國美術研究所這三大院所合并后名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后來又陸續增加一些新的所。從那時開始,各位學者在中國藝術理論奠定基礎、開辟草萊,并在全國、全世界推廣中國傳統文化,他們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許多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前輩:我們第一任院長梅蘭芳、第一任美術研究所所長黃賓虹、第一任音樂研究所所長楊蔭瀏、第一任曲藝所所長侯寶林,以及程硯秋、王朝聞、張庚、郭漢城、馮其庸、李希凡等一系列閃光的名家和大師是我們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筆寶貴財富。因為他們創建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包含著中國藝術的所有門類和學科,這在中國是獨一無二的。今天看來,這批大師們讓我們高山仰止,而且我個人認為以后再出現這樣的大師的可能性越來越低了。為什么?不是在座的和我們這一代,以及我們下一代不行,而是一方面由于學科越分越細,細到無法再有培養大師的廣闊土壤;二是許多來考我們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青年,更多的是為了前途和找工作,研究人員寫論文更多的是為了評職稱,這和上一代的學者單純地做學問不一樣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這些大師以后出現的機率太小了。但是,我們中國藝術研究院只要有他們和他們的精神在,我覺得這就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筆寶貴財富。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思想,他們汗牛充棟的、可以彪炳天地的著作是我們最大的遺產。我們每一個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和學生,都應該為此自豪!
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第二件寶貝是我們圖書館的音樂、美術、戲劇等各種藏品,它們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我們音樂研究所幾千個小時的田野調查錄音,在二十年前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直到前幾年,南京大屠殺的檔案入選“世界記憶名錄”,新聞界才知道聯合國有一個“世界記憶名錄”項目。其實我們音樂研究所的那些錄音都是前輩們田野調查的成果,是他們歷經幾十年到鄉間、到窮鄉僻壤收錄回來的。其中包括楊蔭瀏先生為他的同鄉瞎子阿炳錄下的、現在舉世聞名的《二泉映月》。當時一共錄了三首二胡曲和三首琵琶曲。同時,音樂研究所帶回來的樂器有兩千多件!這些樂器是怎么來的呢?其中有中國藝術研究院先輩們的捐贈,比如梅蘭芳先生有二百多件樂器、程硯秋先生有一百七十多件樂器,他們都無償捐贈給我們研究院,同時還捐贈了更多的戲劇文物。
中國藝術研究院是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項目——古琴藝術的保護單位,所以我們有責任把古琴藝術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推廣,其中就要把古琴藝術的載體——古琴保護好。為什么我用了“讓古琴醒來”這個名字作這個音樂會的名稱?因為這些樂器在地下室、在木頭箱子、在琴盒里已經放了幾十年。這不僅是我們,我們初步調查了中國文博界各個博物館和各個大學收藏的、屬于國有財產的古琴有五百余張。這些琴價值連城,包括我們的“枯木龍吟”,如果估價的話,恐怕一張唐琴就得一兩個億人民幣。但是,在中國所有的博物館里,這些古琴統統被分在漆木器組,與玉器組、青銅器組等一樣,被當作“死”的文物,當作一個漆器的盤子、盒子來保存。一些條件好的館,甚至買了進口的恒溫恒濕文物柜,像保管木乃伊一樣,使得這些樂器被悶在黑暗的庫房里,有的已經半個多世紀了。但是樂器是有生命的,尤其是古琴這件表現了中國歷代文人靈魂的樂器,脆弱、敏感,但又有才華的生命。如何更好地保存這些樂器、不讓他們始終躺在“棺材”里呢?有一天,我看到媒體報道一個美國著名基金會保存的意大利名琴開演奏會的消息,大家知道,意大利著名的制琴家斯特拉迪瓦里的名琴有一百多把都流傳于世,每把琴都價值幾百萬美金,他的這些琴不都放在保險箱里,其中一大部分是讓一流的小提琴家使用和演奏。包括這些基金會、博物館所藏的琴也一定要拿出來讓琴師們演奏,甚至為此舉辦一個比賽,獎賞就是讓小提琴比賽的冠軍使用斯特拉迪瓦里的名琴,這變成了一種文化,在這樣的文化里,斯特拉迪瓦里的琴一代一代都在歌唱。但是我們把古琴當作“漆木器”保護的時候,它就睡在不透氣、不見陽光的“棺材”里!所以我們音樂會的名字叫“讓古琴醒來”,要把它們喚醒,讓它們歌唱,所以我和我的小團隊以此申報了國家藝術基金。
這次活動還突破了一個禁忌,就是我們還將把琴拿到恭王府參加每年的“文化遺產日”演出。價值上億的琴原來在庫房里待著好好的,沒問題,大家都平安,但你拿出來,出現問題怎么辦?這是國家的琴,這是國家財產,所以我們為此制定了嚴格的安保措施,我院圖書館專門派了五名員工,每人負責一張琴,出庫之后,人不離琴,琴不離人,除了琴家,任何人不許摸琴。我們還請了專業的武裝押運公司來運琴,這是不是小題大做呢?其實不是。因為我們這個活動剛開始,不能有一點閃失,這不僅僅是對國家財產負責。
我們還對全國文博界發出倡議,讓這五百多張沉睡在庫房里的古琴都醒來歌唱。未來我們還會再申請一筆藝術基金,針對這五百張左右的國有古琴,我們組織專家組到各地去培訓,培訓各地的博物館如何修復和保存古琴,我們會匯集中國最好的斫琴匠人、修琴師傅和琴家共同做這個事情。真的希望在我們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沉睡著的這些國有的古琴都能夠發出聲音來。
我已年近古稀,很多事情可以不做,我的親朋好友、我的家人也都在跟我說:“做減法吧,推不開的事勉強去做,自己不要再挑事”。但是這些工作,一定要有人來做,包括如何對待我們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這些寶貝。大家很多都是剛進院工作,大家可能都不知道有這些寶貝,也不可能想起來做,那么就剩下我們這些年逾古稀的人了。我們要不想,我們要不做,那么誰來做?
去年文化藝術出版社給我出了一套文集,在這個文集的首發式上來了很多朋友,他們講了很多感人的、讓我既慚愧又感動的話語,我當時也很激動。我在致答謝詞的時候,用了一個詞:身土不二。大家知道,“不二”這個詞是佛教里的詞,“不二”就是分不開,不可分別。在佛經里讀到這個詞的時候,我當時有所領悟。但是讓我有一個更強烈感受的是當我到韓國訪問時,看到他們的農民在一個節日中游行,舉著一個大的幡,在一塊很大的布上用漢字寫著四個大字:“身土不二”。我當時熱淚盈眶!在異國的土地上突然看到這四個漢字真是“觸目驚心”!這讓我聯想到在亞洲金融危機時,韓國的老百姓把自己的金戒指拿出來獻給國家,當時他們提的口號就是“身土不二”。什么叫“身”?就是你自己。什么叫“土”?就是腳下的這片土地,往大說是全中國,往小說就是我們中國藝術研究院,我們生在這片土地上,這塊土地把我們養大,這個單位給我們提供了工作的條件。什么叫“身土不二”?就是你愛這片土地,愛這個單位,對這片土地表達你的忠誠,這是我們工作的初心。
今天,大家難得濟濟一堂,大家可以從這場古琴的演奏中窺見我們祖先的靈魂,在古琴的音樂中,我們可以和祖先對話。今天,我們在這個叫作“危樓”的、經常不敢使用的劇場里做這場音樂會也不容易,提到“危樓”里的音樂會,我突然想到二戰時候在被包圍的列寧格勒演奏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會,那是俄羅斯民族意志的表達。我們今天的音樂會,其實也是要表達我們這一代人和比我們更年輕的一代人傳承我們中華文化的一份理念和一份信心!
(責任編輯:史青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