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 創
當年有記者采訪學者綠妖,問她:“你為什么選了你的先生,只因為他有趣嗎?”綠妖答,“有趣多難啊!”王爾德曾說:“這個世界上好看的臉蛋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睂嵲谑侵晾砻裕拖窳治脑?,在普通人的印象里,這應該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學術名人,一本正經的老學究,誰知道她居然還是美食家。
在大陸,這名字顯然知名度不高,但是在整個華語文學界誰不知道這位“當代林徽因”的大名?她以高雅的學識、纖細的性格、清淡的文筆,身兼學者、翻譯家、散文家等眾多高雅身份,居然還是個懂生活享受的快樂人。能把日子過成詩不算什么,能把詩過成日子就需要真本事了,不信去看她的《女教授的十九道私房菜》,竟然在一本做菜的小品文里品出左手生活右手詩的世俗味道??炊嗔怂膫髌妫惯€真覺得該給她頒一道美食家的獎,畢竟,一手握著生花妙筆,一手拎著菜刀拿著鏟子的形象還真是妙趣橫生。
她是個有趣的人。
一
水晶鹵蛋、椒鹽里脊、臺灣肉粽烤,這些記在她日記本上的每一道菜都真正做到了活色生香,像她精心烹制的過了一輩子的原汁原味的人生。
她生在上海的日本租界,她一向以為自己是個日本孩子,可是當她有一天回到家里,門口卻插了一面中國國旗,母親告訴她,你是中國人。她幾乎懵了,一整天,她在學校里都是“戰敗國的人”,怎么突然之間,自己又成了戰勝國的人了?
她這一生都處于一種極速交替的身份轉換中。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語是日語,上海淪陷后她回到臺灣,當地人又把這個臺語很不標準的黃皮膚的小女孩當作大陸人。有一段時間她既尷尬又自豪,因為在與人的交流中,她總是要在心里先把閩南話翻譯成日語,再把日語譯成臺語,在幾種語境中不斷交互著,“我最終可以在翻譯界有一點所謂的成就,大概就源于那個時候?!?/p>
她費時五年半翻譯了《源氏物語》,最早是以翻譯家的身份進入公眾視線的,但是“我到底是哪里人?”這個身份確認常常困擾著她。除了翻譯家,她還頂著臺灣第一美女散文家和學者教授等眾多頭銜,可是我還是覺得她最應該是個風味獨特的美食家。
她最早記錄的關于吃的文字是從上?;嘏_灣的船上,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弟連戰,回憶這一段的時候,她微笑:“弟弟的吃相很放肆,拿著根胡蘿卜,洗也不洗就那么橫在嘴上咬下去。我還奇怪,世界上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嗎?”這也成了她日后成為廚房高手的源動力之一。
似乎廚房中事從來都是有失風雅的,連圣人都說“君子遠庖廚”,而一個美貌和文采連三毛、李敖等人都醋意滿滿地女教授大學者、“臺灣太史公”連橫的外孫女,文學地位與張愛玲相提并論的林文月怎么會喜歡做菜呢?
二
在臺灣上大學時,恩師臺靜農經常與學生們對月說詩當湖對酒,甚至教會了林文月抽煙。從此她就一直把中國最偉大的文學藝術與抽煙喝酒聯系在一起,也就開始漸漸熱衷于下廚房。她說:“我不想只會寫論文,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主婦。經過那么多年的身份確認之后,我還是喜歡以女人的方式活著。做菜是主職,寫作講課翻譯才是附屬的東西,用來支撐生活而已。如果一定要做個學者,那么還是要先做女人再做學者?!?/p>
人生里很多東西,本該是來輔佐生活的,卻常常是捆綁了生活。但無疑林文月學會了從捆綁中掙扎出來,作為學者,文字是一種自我清理的最佳方式,它記錄,沉淀,清洗,剝離,然后凝固,像一只青筋突顯的手,無論握緊還是張開,都滿是老繭一般的內容,而生活則成為自我豐富自我積累自我凈化的基礎,它反哺于文字,讓文字充滿了“活著”這個詞全部的現實意義。
雖然林文月喜歡美食,但25歲之前她從未進過廚房,結婚時她認為“作為一個女人,料理家人三餐應是分內之事。”于是決定親自下廚。
先生郭豫倫該是何等幸福啊,結婚第一天,她想讓先生吃到自己親手做的晚餐,于是便淘米洗菜生火做飯。那時臺灣很少有瓦斯爐,她曾見過別人用報紙竹片生火,但自己親手弄起來便毫無效果,手邊的報紙用光了,炭火依然沒有點著。“男主人準時回家時所見到的不是溫暖的晚餐,卻是一個流淚的妻子?!?/p>
想想就很好笑,卻又如此可愛。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品味“婚姻的有意義”,就先嘗到了生活的“有意思”。

《源氏物語》出版后,身為翻譯家和教授,她家的庭院里真的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干,倉促繁雜的世俗生活并沒有影響到這個名門閨秀的優雅。報上經常將林文月家的庭院比做林徽因式的文化沙龍茶座的傳承和發揚,她卻搖頭,說自己只是喜歡這種輕松人世的說話氛圍和習慣,而佳肴和酒則更能讓人本真拉近距離去除隔閡,“那時候每兩周的星期五我們都會小聚一次,聊的大多是文學現象、作品、還有新生詞匯?!币远鲙熍_靜農為首,三毛、林海音等名人也常是座上嘉賓,甚至連狂放的李敖也很羨慕嫉妒,他每次來都西裝革履,進門第一句話準是“臺大的一大堆男人又圍坐在林美人家里了?!?/p>
林文月便笑答:“你不也是這一大堆的男人里的一個嗎?”
三
有人說她的《女教授的十九道私房菜》(又名《飲膳札記》)很有袁枚《隨園食單》的味道,但卻另有絕妙。袁枚是只做主筆不下廚,林文月則是躬身親嘗,每道菜都必是己出,學生們夸她進菜市場的風雅就像夾著講義進課堂,做菜和做學問一樣認真。她做菜要做很多筆記,“為了避免重復以同樣的菜式款待同樣的客人,不記得是何時起始,我有卡片記錄每回宴請的日期、菜單,以及客的名字。而今再度翻起,許多師長已經故世,許多朋友已經離散,更是唏噓,才會把這些筆記上的飲膳往事記錄下來。有人把這本書歸類在書店里‘食譜’專柜,我有一點傷心。”
一本視角獨特的文藝隨筆居然歸為“食譜”,這的確有點啼笑皆非。這本書里,是一個女人對整個世界的親情友情愛情的細膩回味精心翻炒,那不是一頁頁的菜單,而是一篇篇人世的心。
所有的詩和遠方,其實都在遠方。浪漫文藝的理想生活最終都要回歸到擺船打魚下地除草的瑣碎日常中來,這種尷尬有時候不好意思承認,于是,按部就班的“茍且生活”總是打擾了人們的文雅,但生活畢竟不可能全是詩句構成的。也許正因如此,林文月的淡雅文字里會把菜譜當做詩去寫,把詩里融入三間小院早晚炊煙之中。也正因為她以菜寫人,以菜記事,讓她靈秀的文字有了世俗的煙火氣,雖清麗出塵,卻是人世的筆觸。學者的知識體系給了她的文字強大的人文支撐,顯赫和家世給了她良好的教養,翻譯家的敏銳給了她典雅的談吐,而精致的文字則給了她“臺灣新生代散文第一人”的美譽。但這一切,都是廚房里熏烤出來的本真的再現,古人們從來都是講求晴耕雨讀的,廚房教會了她懂得生活的真義,正視生活的瑣碎,享受生活的繁雜,把流俗剔除,只剩情趣;把散漫剔除,只剩認真;把消沉剔除,只剩激情。
她一直不認為《飲膳札記》應該擺在書店的菜譜類書目的位置上。她始終認為那是輕松小女人的日子記錄,用清新的文筆留下了廚房里的美妙回憶,在“佛跳墻”這道菜里,她寫與祖父的往事,親情撲面;而寫到“口磨”時甚至以學者的口吻和主婦的筆觸講到了蒙古風俗。一本記錄做菜的書,居然知識龐雜、摻著友情、親情、愛情,以及生活中的點滴溫馨。
四
生活的藝術和藝術的生活根本就是兩回事,也只有淡若林文月的人才能真正弄懂,生活的藝術就像是一盆水把整個人弄得濕漉漉的狼狽,像一塊擰不干的抹布,而藝術的生活便是俎上灶前魔法,林文月的生活藝術才是她的主菜。小情趣是生活的根本,學者的帽子太大,本就不適合一個女人戴著,她更愿意在正統身份之外,保持著小家碧玉的清新自然。在多重社會身份之外,能由始至終帶著人間煙火,這才豐滿真實?!拔覍嵲诓慌宸F在那些只知道寫論文,從不敢進廚房的女教授。人生豈不就是苦樂參半?一個女性教員和家庭主婦有甘有苦,實在也是應該的?!倍瘢瑳_淡許多的她選擇更委婉的說法:“我覺得我必須要先做一個人,再做一個女人,再做一個學者、作者或者是翻譯者。”甚至她研究食材與餐具的搭配也有著詩意的美。

林文月與臺靜農
某處記者電話采訪她,本是要就一些已經列好的關于翻譯和學術上的問題做一篇報道的,結果電話的那端,林文月先是爽朗地笑,然后說:“接電話之前我正在琢磨一道菜,還沒想好名字?!比缓蟊愦笳勌卣勛霾酥?,結果記者采訪之后,第二天的報道上便從之前的學術提問稿變成了做菜該放多少佐料的輕松內容。
丈夫郭豫倫是位知名畫家,當他每每進入無法落筆的猶豫之中時,她總會端上幾個細心調制的小菜和一小瓶酒,而郭豫倫則每每菜入腸胃便有如神助,他常說,別人的舉案齊眉是你彈琴我低唱你吟詩我作畫,在我們家,則是一碗羹湯萬事成矣。
1957年郭豫倫與同學劉國松等人成立了五月畫會。臺灣文藝界延承著西方印象派風格的繪畫怎樣與新興的中國風格融為一體成了五月畫會的主攻方向,五月畫會反對傳統的中國畫與西方畫的生硬嫁接,而當時尚是在校學生的郭豫倫時時迷惑其中焦慮苦悶,夫人林文月搞不懂丈夫的郁悶具體來自哪里,也不過問,每天變著花樣給他精烹細作,“我聽說男人只有胃口好了精神才會好?!比缓蟮人那樯陨云綇土?,就帶他出去。
他們很少花前月下,更多的時候林文月會把丈夫帶到菜場,面對著熙熙攘攘大呼小叫的市井中人,丈夫總會揣摩出一些有關五月畫會的思想走向的哲學問題。他曾說,是妻子在菜場里教會了自己怎樣把握藝術的本質,畢竟人民的才會是人文的,生活的才會是藝術的。就在他努力把畫會和菜場合二為一的時候,林文月總是喜笑顏開地拎了不少菜出現在他身邊。
還有些時候郭豫倫干脆把畫架就支在菜場,他作畫,她就蹲在那些小商販的攤前一毛兩毛的討價還價,甚至爭得面紅耳赤,等丈夫畫完了就各取所需的收拾了東西一起回去,他總是笑著說:“我們這叫工作生活兩不誤。”
穿梭于書房與廚房之間,把做菜當作學問來認真對待,美文與美食兼得,這樣的日子果然原汁原味也有滋有味,以美食喂養美文,以美文映襯美食,既有天高云淡的高遠,又有雞鳴犬吠的人情,瓜果蔬菜之間成就琴棋書畫之美,玲瓏生活其實就是這樣的,你把時間花在哪里,美就在哪里。
這便是那個可愛的林文月,她永遠都是一位追求盡善盡美的人,這美不僅僅是因為天生麗質,更源于她深深知道名望、學識與權位之間,永遠隔著一道廚房門,而她愿意躲在門的另一邊,在油煙機下,抽掉嗆人的世俗,留下美妙的生活味道?!拔疫@人有一個不同的地方,就是常常把責任、工作弄到后來變成一種享受。做家務清潔,我當成運動,把家變得可愛,就很有成就感。我對人生、世界一直充滿好奇心,永遠有興趣去發掘。即使累一點,也很快樂。”
生活之外,她又是位極其認真的學問家?!对词衔镎Z》在日本的地位與四大名著在中國的地位相同,有人花三十年時間翻譯也不敢付梓印刷,大文豪川端康成也曾躍躍欲試最終仍是沒敢動筆。她翻譯《源氏物語》自知責任重大,故爾典必查其出處,句必擇其精巧,五年前翻閱數千萬字資料,以中國人特有的六朝風骨翻譯一部外國名著,竟然獨開生面,成為最優秀的翻譯作品。除了《源氏物語》,幾乎所有林文月的書都是由丈夫郭豫倫設計繪制,偶爾興起,林文月也會在丈夫的畫稿上描上幾筆,所謂紅袖添香舉案齊眉便是這樣的日子吧,不驚心動魄,只是娓娓道來的安然恬淡。作為五月書畫會的創始人和知名畫家,丈夫總是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一畫一夜,每當他筋疲力盡滿眼血絲地開門出來,桌上必定會擺好了清淡的小菜和小點心,這是林文月最得意地給丈夫的獎賞和安慰。會寫的人一般很少夸夸其談,日常生活里夫妻二人也交流不多,但丈夫懂得,所有的詩情畫意、恨短情長,日常繁瑣中的小確幸,都被妻子濃縮在這一粥一飯一羹一湯之中了。
離開廚房的林文月講學也如做菜般一絲不茍端莊典雅,對學問和聽眾都負得起責任。2012年在北大演講,主辦方考慮到她的年紀,本來給她準備好了沙發椅,可是她說:“教書的時候我都是站著的,今天我還是站到不能再站為止吧?!比缓缶驼娴恼局v了幾個小時。那一年她差一歲就滿八十高齡。平日講學她也從不喜歡別人因為年事已高和女性身份而特殊照顧,“我不想別人放大我女性的身份。”
可是這個“女性的身份”卻在廚房中被無限放大,女性的柔和溫婉細膩清雅全在這里了。記者來采訪,居然養成了一個習慣:第一個問題必定是“林女士您最近又做了什么好菜?”生活著,感悟著,做菜就是做人生。以一朵花的姿態活在油鹽醬醋的世界里還自得其樂,這豈不正是擾攘凡世里不惹塵埃的淡雅嗎?
五
她出身名門,卻“自謙生于富貴之家,對人世艱辛的體會不夠深刻,很難成為視野宏闊、思想深刻的小說家;但反過來,若撰寫談論‘美食’的散文,則不但不成障礙,反是得天獨厚”、“舊時年少已皆鬢毛霜白,飲食一事即令人頗有今昔之慨嘆,怎能夠不怵然驚心!”
雖然《京都一年》、《山水與古典》、《遙遠》等著作似乎溝通技巧能體現林文月的學者風范和文學地位,但是若想以一個風趣可愛的女人形象去讀她,不妨還是先翻那本《飲膳札記》,那里才是林文月的真實相貌和動人生活。
把日子過得從容不迫是需要技巧的。而在林文月眼里,廚房里的油煙味比墨香更醉人,做菜跟做學問也沒什么兩樣,精心伺弄一道好菜與字斟句酌地寫一篇好字一樣有成就感。她身邊的人都稱其為“美人”,這個美,不是風姿綽約,而是波瀾不驚的氣度和從容不迫的心態,現實與名利、權位之間,永遠隔著平淡樸素的距離。她1993年就退休了,余下的日子她就在書齋與廚房間自得其樂,現在的林文月一個人在美國生活,周末的時候,兒子會飛過來小聚,年終歲尾的時候女兒也會從臺灣過來。一個人的時候她上午寫作,下午拎著籃子去菜場,每月定期做好講案去上幾堂課。兒女團聚的時候她會精心地弄上幾個小菜,同樣以老習慣,在本子上記下年月日、在座者的姓名和菜品,甚至,哪樣菜買自哪個菜場,單價多少都一一羅列備查。
廚房的門其實正是通向生活的門,能以飲食之心過滋味生活,這才是接地氣的可愛。這輩子除開學術上的輝煌之外,她更愿意以一個主婦的心態、母親的心,戴著圍裙,在日落之前的夕陽里倚著廚房的門,微笑著,優雅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