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兒子不聽父親話,沒考師范、農校、水校這些中專,一門心思讀高中,目標大學。父親考慮兒子考中專,上學不花錢,考高中,學雜費,吃喝住所有的都要自己掏。
農家只有糧食可賣變錢,而賣了糧食囤里就少啦,口糧少了就吃不飽。吃不飽,人就沒勁,而農業勞動最需要的就是人的力氣。沒勁犟干,人就會落毛病,會得病。這是農民最怕的事情,病不起。
好在父親身體好,農村活沒干不了的。但這樣里外里,一年兩萬多。這不是鬧著玩的?農民,日不進分文,拿什么供高中?就憑我這五畝地,累死也沒門。
高中入學,父親借電三輪,裝兒子的書、被褥、臉盆、衣服等,送到縣一中。一中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氣派的大門、敞亮的教學樓,好大的操場占了幾十畝地吧?給兒子留下生活費,父親說,吃飯吃好吃飽,別受屈,正長個哩。兒子點頭。父親說,注意,上學咱只能比學習,不能比吃穿!要比考試分兒!兒子點頭稱是。
兒子推著三輪送父親出校門。門口送孩子上學的,撐勁的爹、當官的爹、大老板爹、小工頭爹、農民爹、工人爹什么爹都有。什么樣的車也有,好的寶馬奔馳,差的桑塔納現代……學生穿的綾羅綢緞,皮鞋手表。兒子穿的算最差的了,父親思忖我這爹也是最差的爹了。
那年你爺爺送我,也是一中,我跟你一樣沒聽爹的話,非考高中。我后悔一輩子!人家考師范、中專的,文革沒完都分配了工作,農轉非,吃國糧,工資三十六塊五。
兒啊?你爹沒本事咋辦呀,你現在比我當年入學強百倍了。你爺爺推著獨輪車送我來的,一邊裝被褥和書,一邊裝地瓜片、玉米、飯碗、瓦盆兒。瓦盆兒是農村土窯燒制的土陶制品,母親花兩毛五買的,用小米汁刷洗一遍,就是我的臉盆了。我洗臉洗衣用它,伴我三年半。你爺爺也說,在校不能比吃穿,只準比學習。我真沒在乎過吃穿,一身粗布衣,吃地瓜面窩窩,但我學習還行,上游。但是高考取消了,文革中,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大學夢基本破滅。
農村繁重的體力勞動,徭役般的挖河、出夫,抽空了身體。當民師、參軍、招工輪不到咱,工農兵大學生公社推薦的全是女生。如今五十幾,胡子拉碴,歲月的滄桑溝壑縱橫,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老頭兒。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你可好好念書,兒啊。
為了供高中生,父親進城打工,在建筑工地當小工。睜開眼一天,湮磚抓水管子滋磚,搬磚運磚,運沙子活水泥,晚上累得飯都不愿吃,躺下就睏。
父親抽點空來看兒子,送錢來了,父親的頭發長的蓋住了上衣領子,像雜草亂蓬蓬的扎挲著,早該理理發了,穿著真正解放了的膠鞋,大腳趾露出半拉,還有所謂的工裝,水泥白灰油漆把父親渾身雕塑成了勞動者。
那次兒子不高興了,說,爹再別往學校來了,穿這么破,給俺丟人!
父親聞聽此言難受得心疼。父親蹣跚著離開學校。憨兒啊,若不是你爹、若不是你這個破破爛爛的爹,你拿什么讀高中?
兒子還算爭氣,起早睡晚冷桌子熱板凳,苦讀寒窗三載,農家窮子弟竟考上了山大中文系本科。在村上可以說第一個大學生,大喜事。但父親的高興不起來,為入學費用犯愁得吃不下飯。父親賣了牛,莊鄉鄰居們湊,兒子上了大學。兒子在校刻苦學習、成績拔尖、選上校學生會副主席,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大三入了黨,考上了省委組織部選調生,一路綠燈。畢業分配到一鎮政府任副鎮長,他老祖宗墳上冒青煙了!
兒子干工作吃苦耐勞,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服從領導、團結同志,虛心學習,很快適應了農村工作,分配的任務獨立完成,書記底下說他,真是棵好苗子!不到十年干到鎮委書記位上。
正當他向前大踏步地邁進的日子里,大家也看好的日子里,領導寄予厚望的日子里,他放松了政治學習,腐敗思想滋生蔓延,從收小禮到貪污受賄,最后倒臺,大家對他非常惋惜。
老父親為此大病一場,感覺在村上沒臉見人,回憶起昔日的炫耀……他起五更出村,去監獄看兒子。帶去火腿腸方便面啥的,監獄卻不讓帶入。
父親“咣當、咣當”的過了兩道鐵門,走到見兒子的五號“窗口”,里面獄警陪著兒子,玻璃墻內外兩重天,父子見面,拿電話對講。
兒子看見爹,掉了淚。第一句話競問,爹,你咋穿這么好的西裝?老父親看看自己穿著不太合體的西裝,不好意思地說,我借的,怕給你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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