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一/
何士光的短篇小說《鄉場上》發表于《人民文學》1980年8月號,為這位業余作者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并且獲得了1980年全國短篇小說獎。
《鄉場上》的故事情節很簡單,但充滿張力。小說聚焦貴州某地梨花屯鄉場上的一場尋常糾紛:食品購銷站的會計妻子羅二娘向曹支書提出控訴,說民辦教師任老大的兒子誣陷她兒子拾物不還。任老大的女人則反對這一控訴。糾紛的關鍵點就落在了羅二娘提出來的證人馮幺爸身上——他剛好牽著牛經過,全程目擊了倆孩子的爭吵。這是鄉場上一場極其尋常的糾紛。然而,糾紛中的幾位角色,賦予了這場糾紛不一樣的意義,才會引發讀者極大的共鳴。
爭端兩造的主角,看上去是羅二娘與任老大女人,實際上是羅二娘與馮幺爸的對決。而這兩人之間,又有著極度不平等的位勢:羅二娘從來都將馮幺爸看成“鄉場上的一條狗”,一掛大腸就能對他頤指氣使,那么,這次讓馮幺爸來作個證,也不過是幾斤骨頭的事。
而馮幺爸之所以遲遲不肯承認自己經過糾紛現場,并非只因貪圖羅二娘事后的恩賜,而是跟旁觀的群眾一樣,懾于羅二娘這個“梨花屯整個的上層”的代表人物長期的淫威。羅二娘本身粗俗霸道,毫無教養,但她后面站著商店老陳(她丈夫)、曹支書、宋書記等一系列手握物資與實權的人物。從作者的敘述與馮幺爸的口中可知,他們不但能拒絕賣給不聽話的鄉場居民煤油、肥皂等生活必需品,可以取消給居民的“回銷糧”(政府收糧食稅后返還給農民度過春荒的糧食),還能送平頭百姓們去“管訓班”,支派他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正是因為掌握著生活物資的壟斷權與對群眾的“合法傷害權”,這些人才將梨花屯經營成了一個“合股經營”的公司。得罪了羅二娘一個,就得罪了全體“股東”。事實上,曹支書不陰不陽、貌似中立的催迫與敲打,配合上羅二娘的詈罵,對馮幺爸構成了巨大的壓力。
糾紛的另一方,民辦教師任老大的女人與孩子,則是當時鄉村社會的最底層人物之一。本來,在傳統社會里,“鄉塾師”是一種清貧但頗受百姓尊敬的職業,因為官府支持的“教化人心”要靠他們來普及。然而,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一段時間對知識分子的壓制與污名化,再加上“民辦教師”對基層權力的依附關系(能領工資但沒有編制,生計隨時可以被基層官員剝奪),導致任老大一家,與有六個子女又不夠勤快的馮幺爸一樣,活在鄉場社會的最底層。
馮幺爸是一個典型的家累重、無出息,又被農村的平均主義弄得懶心無腸的底層農民?!白?,不做,還不是差不多?——就收那么幾顆,不夠鴉雀啄的;除了這樣糧,又除那樣糧,到頭來還不是和我馮幺爸一樣精打光?”這幾句話掛在馮幺爸嘴邊的話,道出了馮幺爸貧窮的環境要素,“無心做活路,又沒別的手藝”則是馮幺爸貧窮的個人因素。這樣一個困難戶,要在貧窮的黔北農村生存下去,自然談不上什么尊嚴與自信,只能靠“纏著曹支書要回銷糧”或是“涎著臉找人接濟,借半升包谷,或是一碗碎米”,再加上“給你跑腿,給你抬病人,比方羅二娘家請客的時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兒吃一頓”。因此,在作者和讀者眼里,“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隨便得罪人呢?”這想必也是羅二娘的想法,因為她吃死了馮幺爸不敢說實話,再加上曹支書撐腰,結局無非是羅二娘再一次在場面上碾壓可憐的民辦教師任老大一家。
《鄉場上》敘事的巧妙之處,就在于利用曹支書催問,羅二娘步步緊逼,任老大女人苦苦哀告,而馮幺爸猶豫不安的這一段時間,將梨花屯鄉場上的權力結構,馮幺爸的底層境遇,以及目擊這場糾紛后造成的“極限場境”,都描寫得清清楚楚,又合情合理。讀者們與圍觀群眾一樣,都認為馮幺爸肯定會被迫昧著良心做出偽證時,“一句真話也說不起”,劇情的反轉才顯得動人心魄。
/二/
可以來看看作者如何描述馮幺爸的窘態:
馮幺爸艱難地笑著,真慌張了,空長成一條堂堂的漢子,在一個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這樣氣餒,像小姑娘一樣扭捏。他換了一回腳,站好,仿佛原來那樣子妨礙他似的,但也還是說不出話來。這正是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好天氣,陽光把鄉場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熱得厲害,耳鬢有一股細細的汗水,順著他又方又寬的臉腮淌下來……
他萬不得已的表達,也是三翻四疊的,先從自己說起:“我馮幺爸,大家知道的,在這街上算不得一個人……不消哪個說,像一條狗!……我窮得無法——我沒有辦法呀!……大家是看見的……臉是丟盡了……”這一段話看上去與當日的糾紛無關,卻起到了很好的調節場面作用,“人們很詫異,都靜下來,望著他”,還沒有想通這段自述與當下糾紛的關系。
而馮幺爸接下來的說辭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說去年多分了幾百斤谷子和包谷,還有幾十斤糯谷,“算來一家人吃得到端陽”,種了菜籽,國家會獎售大米,自留地里還有麥子。這些是個人努力的證明,也是對前面“收那么幾顆,不夠鴉雀啄的”的回應,而后面的話則涉及國家政策的改變:“去年沒有硬喊我們把爛田放了水來種小季,田里的水是滿蕩蕩的,這責任落實到人,打田栽秧算來也容易!……只要秧子栽得下去,往后有谷子撻,有包谷扳……”
如果說,這些話還屬于羅二娘說的“扯南山蓋北?!保敲?,馮幺爸下面的怒吼,就是對前面所述“困境”的破局,他先是朝著曹支書吼:“這回銷糧,有——也由你,沒有——也由你,我馮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樣過下去!”接著又拍著胸膛宣布:吃肉,可以不找姓羅的,食品站,也再不能“這也不賣,那也不賣,這也藏在柜臺下,那也藏在門后頭”地壟斷經營了。而曹支書從前的殺手锏,“進管訓班”,“大年三十去修水利”,“那一套本錢吃不通羅!”只要遵紀守法,“做活路——國家這回是準的,我看你又把我咋個辦?”
在這一系列的鋪墊將前面作者描述的困局全都破解之后,馮幺爸才說出了事實的真相:任家娃兒無責任,羅家娃兒仗勢欺人。這本來是圍觀者與讀者都意料之中的事,但馮幺爸說出這樣的證詞,竟是如此艱難,要經過這么長的一通盤算。
最后,馮幺爸面對羅二娘日后報復的威脅,還慷慨地放出了一段“卒章顯志”的狠話:“只要國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樣,不三天兩頭變,不再跟我們這些做莊稼的過不去,我馮幺爸有的是力氣,怕哪樣?”

馮幺爸的個人演說,贏得了圍觀群眾和作者“就是這樣,就該這樣,這像栽完了滿滿一壩秧子一樣暢快”的贊譽。讀者想必在經歷了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糾結與擔憂后,也得到了如釋重負的解脫。
/三/
馮幺爸的勝利,為什么得到讀者的一致歡呼?這場勝利又反映了什么樣的時代面貌與公眾情緒?
正如有評論文章指出的:
30年前,共產黨解放了農民,可是,由于革命斗爭的復雜性和革命道路的曲折性,而出現了農民受到新的剝奪,使馮幺爸們重新變成了“做不起人”的人了,直到粉碎了“四人幫”,中央召開了三中全會,落實了兩個農村經濟政策后,農村才出現轉機,馮幺爸們才獲得第二次解放:經濟上的解放,精神上的解放,性格上的解放。
《鄉場上》正是憑借“深入地揭露黑暗”與“有力地歌頌光明”才能“深刻地描繪了新舊交替的農村面貌,生動地展現了前進中的農民精神面貌”。(趙國青《農村新貌的生活寫照——讀短篇小說〈鄉場上〉》,《名作欣賞》1981年3月號)
作者何士光后來對于《鄉場上》太注重“技巧”,“從一個明確的觀念出發”,“制造懸念、由發生到高潮到結局”,“一一地力求精確”,表示了明確的不滿,認為這篇小說“致力于沖突和情節的設計”,而沒能做到“作品就像生活本身”。(何士光:《像生活一樣深厚》,《人民文學》1983年7月號)換言之,何士光自認《鄉場上》過于戲劇化,沒有像生活那樣平靜與深厚。同時期也有批評文章指出:馮幺爸是“一個頗有心計的角色”,這樣的人,為了自身利益需要,可以像“一條狗似的”活著,他為什么會在短短時間內轉了180度的彎子,為什么會在事不關己的事情上一反常態?而且完全不在乎事后會遭到曹支書、羅二娘等人的報復呢?“很顯然,這并不是馮幺爸的失算,而是作者有意回避的。”(金實秋:《試論〈鄉場上〉之不足——兼評〈鄉場上〉評論中的某些溢美之辭》,《作品與爭鳴》1981年第10期)
不妨承認,《鄉場上》放棄了“反思文學”常見的啟蒙思路,而對馮幺爸這樣的底層農民(包括圍觀的農村群眾)寄予了巨大的希望,而支撐這種希望的,并非“尊嚴”“覺醒”這樣的(至少對于底層農民來說)精神奢侈品,而是國家政策給予農民富足與獨立的希望,是明確的法令(“國家準的”“老子十年不偷牛”)對農民利益的保護。這不正是共產黨致力于農民解放與農村改造的初心所在嗎?
《鄉場上》具體細節或許存在不夠真實之處,人物的轉變也有過于猛烈之嫌,但小說中反映出的時代情緒,期盼中國農村盡快走上富強之路,結束不透明的權力壟斷與物資壟斷,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正是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中國農村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農民才真正獲得了生活的保障和做人的尊嚴。就此而言,《鄉場上》實在就是一曲改革開放的贊歌。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