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楊大忠
一
愛德華八世,英國溫莎王朝的第二位國王,卻為了迎娶華利絲·辛普森——一位離過兩次婚且出身平民家庭的美國女人——而被迫放棄了王位。這段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情故事在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社會曾引起軒然大波。因為王室與平民不能通婚,同時國王迎娶一位離過婚的女人也違背了教規,迫于內閣成員集體辭職的壓力,愛德華八世不得不于1936年12月11日發表廣播講話,宣布為了能和心愛的女人結婚,他將放棄王位:“如果沒有一個我愛的女人在身邊給予我幫助和支持,我覺得我不可能擔負起國王這份沉重的職責,所以我選擇放棄王位。”此話令無數人動容。只做了325天國王,連加冕儀式都沒有舉行,愛德華八世就為愛情遜位了。王位讓給了愛德華八世的弟弟喬治六世,1937年3月8日喬治六世為愛德華八世創建了一個名銜——溫莎公爵。1972年5月,溫莎公爵去世,享年78歲,按照他生前的安排,他的遺體被安葬于溫莎城堡的一個小墓地里,而沒有被葬在歷代英王安息的圣喬治教堂。因為只有這樣,他那始終不被王室承認的妻子,有朝一日才能和他同穴而眠。1986年4月24日,溫莎公爵夫人華利絲去世,享年90歲,最終安息在了溫莎公爵的身旁,墓碑上只有短短一行字:“華利絲,他的妻子。”
這就是溫莎公爵和華利絲·辛普森歷經坎坷的凄美愛情故事。木心的小說《溫莎墓園日記》以游覽溫莎公墓心生感悟的“我”與遠在瑞士的情人桑德拉之間通信的方式,生發出人生感悟。就愛情題材而言,《溫莎墓園日記》是“最含蓄、最富奇思與哲思的愛情小說之一”,那么,《溫莎墓園日記》的主題是什么?有人認為:“他的《溫莎墓園日記》,是一篇愛情小說,但記述的卻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敘述一種存在境遇,人類20世紀愛情的一種遭遇。小說以常到紐約一座無名墓園散步的我,與遠在瑞士的女友桑德拉平淡的感情關系為線索,借兩人的通信,來談論溫莎公爵和辛普森夫人,這一對20世紀最后的情侶,所留下的首飾的命運,最后變成拍賣品,以此來痛悼時代愛情的淪亡。”也有人認為:“溫莎公爵和溫莎公爵夫人的愛情是浪漫的,太過浪漫了,有不實在的虛幻,這虛幻歸結到墓園來,只叫人感慨,因那身后的信物就將在蘇世比拍賣了,再恢宏的愛情也得拿這樣的方式決出含金量,這是世界的悲哀還是情人的悲哀。”以上兩種說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都承認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是浪漫恢宏的,而且也深信他們的愛情信物最終被拍賣的事實無情地嘲諷了這個世界:愛情的深淺只能以金錢的多少來衡量了,這真是時代愛情的徹底淪亡。看來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那種愛情在現實中再也尋找不到了。
應當說,這兩種指向相同的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卻有失偏頗。《溫莎墓園日記》絕不僅僅局限于談論對愛情的看法,除了愛情,尚有由此衍生出的木心對人世百態的深刻領悟以及木心的情感價值取向,深刻解析《溫莎墓園日記》的思想,可以探窺出木心豐富的內心世界與情感。
二
非常奇怪的是,溫莎公墓明明在英國的溫莎城堡,木心在《溫莎墓園日記》中卻將其放置于美國的曼哈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是這樣解釋的:“小說中的墓園明明是無名的,標題卻冠以情圣溫莎公爵之名,既在形上的層面隱喻著20世紀的愛情之死,又暗示了這座墓園乃是主人公深沉奇妙的愛情誕生地。‘往過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來看,一代比一代無情。多情可以多到沒際涯,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瓊美卡隨想錄·爛去》)《溫莎墓園日記》同時給我們看到了兩個世界,何謂‘多情多到沒際涯’,何謂‘無情而已’。”此論非常有道理,因為木心的確就是通過本作品謳歌“多情”嘲諷“無情”的,但若聯系具體故事情節揣之,將曼哈頓的無名墓園冠以溫莎墓園之名,則還有其他用心。
木心的小說創作(當然也包括散文和詩)往往將夢、生活、藝術熔為一爐。雖然記敘的生活有真實客觀的成分,但一旦與夢和藝術產生交集,木心的作品往往呈現出真真假假、迷離恍惚的藝術特色,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在木心的作品中顯得特別明顯;這真假混雜的人世百態描寫,恰恰體現出了木心豐富的思想與對人世百態的冷眼觀察,表達出他對外在世界與內心感受的雙重體悟和觀照。此種寫作方法,木心曾在《溫莎墓園日記》序言中做過總結:“……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東西是真的。當袋子是真的時候,袋子里的東西是假的了。”的確,木心作品中涉及的許多地方,他都沒有去過,木心說過:“我寫的地方很多,并沒有去過的。去了,反倒寫不出。不去,查資料,某某街,就可以寫了。”
將溫莎墓園選擇在曼哈頓,一方面體現了木心的創作往往將夢、生活、藝術熔為一爐的特色,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拉長小說中身處美國的“我”和身處瑞士的女友桑德拉之間的距離,從而為二人之間的通信提供實實在在的理由與依據,為小說以通信的方式來呈現提供了足夠的理由。如果將溫莎墓園“設計”在它本就存在的英國,因為英國與瑞士距離較短,在現代化已經普及的年代,“我”和桑德拉之間的通信尤其是桑德拉一再詢問“我”能否三月底來日內瓦陪她去看溫莎公爵夫人的遺物之事畢竟顯得不太真實,甚至沒有必要,因為英國和瑞士之間的距離實在不是問題,不像美國和瑞士之間隔著一個茫茫的大西洋。
(一)以金錢的方式來鑒定愛情的可悲
木心高度贊美了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
愛德華八世與華利絲·辛普森,本世紀最后一對著名情侶,終于成為往事,各國的新聞只為公爵夫人的永逝,翩躚致哀了幾天,狀如藝術家的回顧展,華利絲年輕時候的照片,使新聞只美麗了幾天。
看罷溫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愛情回顧展,猶居塵世的男男女女都不免想起自己,自己的癡情,自己的薄情。
這分明是最通俗的無情濫情的一百年,所以驀然追溯溫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粼粼往事,古典的幽香使現代眾生大感迷惑,宛如時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驚嘆,難道愛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嗎?
在長達百年的無情濫情的時代,溫莎公爵和公爵夫人之間的愛情獨具“古典的幽香”。這種真正的愛情似乎顯得很不正常,因為現實中,“無情濫情”大行其道,而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與這種庸俗毫不沾邊,純潔之至。自然,公爵夫婦之間的神圣愛情也引起了人們的驚嘆甚至懷疑:“難道愛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嗎?”
正因為見慣了現實生活中的“無情濫情”,人們才懷疑愛情存在的可能性。純潔的愛情竟然成了生活中不可想象的奢侈物,這不能不令人感到唏噓。
顯然,與世俗情感相比,木心對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是高度贊美的,同時也映照出他對現實中“無情濫情”現狀的嘲諷與鄙視。“愛情在這個世界上快要失傳了。愛情是一門失傳的學問。”就木心個人來看,他終身未婚,原因當然非常復雜,但現實中的“無情濫情”或許也是他恐懼婚姻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溫莎公爵夫人對衣服、藝術和音樂都不感興趣,她的興趣只有珠寶。“除了我丈夫,”她有一次說,“這世界上我最愛的莫過于珠寶了。”為了表達對妻子的愛意,溫莎公爵前前后后給她買了兩百一十六件珠寶:
愛德華八世,巴黎,卡蒂亞珠寶店,為她買首飾,前后共計八十七件。
范克里夫和亞伯斯,共買廿三件,紅寶石鑲鉆項鏈,刻了:我的華利絲·大衛贈。
藍寶石鑲鉆手表,也從范克里夫買來,上刻:為我們的婚約18V-37。
另一條,出自卡蒂亞,紅寶石鑲鉆手鏈,結婚一周年紀念,六月三日。
鑲珍珠鉆石的晚宴手提袋。
鑲寶石的鏡子、皮帶。
卡蒂亞珠寶店著名的大貓寶石,鑲在豹形和虎形的手鐲上及夾子上。
一支鑲紅寶石藍寶石翡翠及鉆石的紅鶴別針。
木心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將這些珠寶羅列出來,應當有兩個深意:珠寶的繁多與珍貴喻示著愛情的長久與忠貞;這些珠寶是“溫莎公爵用以補充語言文字每嫌不足的愛之表達”。
不能不說,華利絲雖然嫁給了溫莎公爵,成就了愛情史上的一段佳話,但是,除了愛情,她的命運是悲苦的,尤其是溫莎公爵去世后:“她始終是無辜的,一直是悒郁的,皇室和上流社會隱隱然視她為不祥的尤物,在她謝世之前,已有八年沒有走下法國布倫家中的樓梯,喪失說話的能力也已有七年了。”最終,象征溫莎公爵對華利絲愛的寄托之物——兩百余件珠寶,“就冰凍般存放在銀行里,不再為晶燈玉燭照耀生輝”。
珠寶被“冰凍般存放于銀行”,喻示著公爵夫婦的愛情已經在世間消失了,但見證還在;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這些象征純潔愛情的珠寶最終的命運竟然是被拍賣:“一九八七年四月,日內瓦的蘇士比,將逐件拍賣溫莎公爵贈溫莎公爵夫人的兩百一十六件愛的珍物信物。”
對此,木心感到無法接受:“愛情需要鑒定?瑞士的珠寶鑒定專家將鑒定溫莎公爵與溫莎公爵夫人的愛情,無價的,有價了。”將愛情明碼標價,這不正是現實中“無情濫情”的具體表現嗎?沒有被拍賣的時候,這些珠寶是“傳奇性的圣物”,因為它們象征著愛情的永恒;拍賣之后,佩戴在世俗之人身上,這些珠寶就成了“商品性的俗物”。“我”在信中向女友桑德拉傾訴:“是的,我有點傷心,偌大世界,連一個女人的首飾也保藏不了,非要分尸似的零落殆盡,真是《情感教育》阿爾魯夫人的東西,在她活著的時候就被拍賣,那場面實在寫得好,殘酷,懊,文學是,必得寫到一敗涂地,才算成功。”
拍賣后的珠寶必將“零落殆盡”,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在世間連見證物都沒有了,難怪木心如此憤慨。木心的憤慨也引起有些學者的共鳴:“溫莎公爵和溫莎公爵夫人的愛情是浪漫的,太過浪漫了,有不實在的虛幻,這虛幻歸結到墓園來,只叫人感慨,因那身后的信物就將在蘇士比拍賣了,再恢弘的愛情也得拿這樣的方式決出含金量,這是世界的悲哀還是情人的悲哀?”“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見證物被拍賣,曠世的愛情被世俗取代。”世界的悲哀,情人的悲哀,兩者兼而有之吧。
鑒于公爵夫婦的身份和他們愛情的傳奇性,這些珠寶當然拍出了很高的價格,這些高價的珠寶將會佩戴在一些大亨巨富的身上,成為競相炫耀的資本。他們似乎分享了公爵夫婦的愛情,但在木心看來,擁有這些原本不應該屬于他們的珠寶,是對神圣愛情的褻瀆,與神圣愛情絲毫不沾邊。或許,人世間真正的愛情,也將永遠消失。
(二)生丁翻轉的深刻內涵
隨著象征溫莎公爵夫婦純正愛情的珠寶被拍賣,最純粹的感情似乎永遠消失了。這是世界的可悲。但我們也不能不問:難道就沒有人再記得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嗎?他們的愛情在后人心中竟然激不起一點漣漪?世間充滿了無情濫情,生活中難道不會再現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了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這就未必太可悲了。
溫莎公爵夫婦墓碑的壘臺上竟然“平平放著一生丁”,“生丁可能掉在泥徑上,草叢里,怎會落于離地如許之高的壘石上?”這里顯然暗示了這枚生丁是人為放在壘石上的。
在墓園撒放生丁,發源于人們對美國19世紀著名詩人愛·倫坡的瞻仰與緬懷,以前去愛·倫坡墓園拜謁的人總會撒下一些生丁讓貧困的孩子們撿去。“這些撒落的生丁接著兩端:一端是19世紀這位探索人之心靈幽深處的作者留下的精神遺產,另一端是人們對現代化城市的未來的希望。《溫莎墓園日記》里墓碑上的生丁也接通了兩端:一端是‘我’,另一端是未知的他人……并不是任何人都會撿起這枚生丁的。在偌大的城市里畢竟只有兩個人留意到它。一分錢作為錢幣微不足道,誰會撿起來放進口袋里呢?但它又有如此高貴的象征價值。”那么,木心是如何體現出這枚生丁的象征價值呢?
于是,“信手將生丁拈來……放回原處,心緒轉為空惘,今天的漫步敗興而回,不可理喻的偶然性是最乏味的”。“我”將在這里發現這枚生丁看作是“不可理喻的偶然性的最乏味”的事,心情是“空惘”的,漫步是“敗興而回”的。個中原因,可能因為“我”認為生丁是世俗之物,有銅臭的氣息,與溫莎公爵夫婦的純真愛情格格不入。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生丁的發現及以后事態的發展竟然喻示了太多的深意。
生丁被人翻轉了!這意味著先前“我”認為墓園是廢區的判斷失誤了,這里還有翻轉生丁的人,所以,“這里已非孤獨者的天賦采地”。生丁被人翻轉的依據是:“上次信手取來又放下時,記得是林肯的側面像,而今變為紀念堂的圖像。”
確確實實就是人翻轉了生丁而不是動物,因為:“風雨霰雪不能使平貼在石上的銅幣轉身,鳥也不會抓它啄它,松鼠以嗅覺來辨識食物,使生丁由正面換為背面的力,是人力。”
翻轉生丁的人和“我”之間就如同達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我”翻轉了生丁,之后對方一定會將生丁再次翻轉。這不僅意味著常來溫莎墓園的除了“我”之外,尚有一位和“我”一樣常常光顧墓園并且必定將“我”翻轉的生丁翻到另外一面的未曾謀面的人;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將生丁在二人之間的不停翻轉看作充滿豐富信息的涵義:
此,執正面,彼,執反面,幾次的翻轉,信息的涵義深化為:
此存在
此沒忘懷
此愿意持續
生丁正之反之的次數愈多,涵義的值就進入:
此至今猶存在
此怎能忘懷呢
此已無法中斷這個持續了
原本是最輕易的兩個手指合成一個動作,起始的信息,初級和終極天然相連,由于此彼各執一面的次數的增多,親手制造輪回,落入輪回中……
也就是說,隨著生丁翻轉次數的增多,“我”和這位未曾謀面的墓園光顧者似乎形成了心靈的默契:翻轉的動作會一直持續下去無法中斷,雙方都不能忘懷溫莎墓園,這似乎成了輪回的延續。發展到最后,“我”竟然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不再去墓園,如果去墓園而不近第五座石碑,如果行過石碑前而不伸手翻轉生丁,這種三種行為,都是背德的,等于罪孽。”
每次去墓園,都將翻轉生丁作為心照不宣的舉動了;“我”甚至無法想象這枚生丁如果停止翻轉的涵義:
翻轉生丁,已成信息,不翻轉生丁也自成信息,涵義是:
此已死亡
此全忘懷
此不再來
除了此已死亡這一項是天命,其余二者等于告示彼:
此,是一個輕薄的無情誼的人,也等于判定:彼,是癡騃的,長時間與輕薄的無情誼的人通款,是癡騃的。
或許彼亦既入輪回,想脫卻而不能,彼已厭倦于清晨晼晚悄悄入林翻轉這個生丁,這是此的哀怨的猜想。
又害怕有第三者介入,偶然發現生丁,取來,信手拋擲,那就,信息亂了,涵義轉為:
終止
這是荒謬
這是荒謬的消除
故而,若生丁不在,先應解釋為有第三者介入,就得再放一個色澤相仿的生丁在那里,作林肯像的正面。
且深信,倘彼來不見生丁,彼思,彼也將以另一生丁置于原位,作紀念堂的反面。
這樣,豈非已經與愛的誓約具有同一性。
對生丁的命運,“我”做了三種假設:
第一,如果對方不再像“我”一樣進入墓園翻轉生丁,除非對方死了,否則他(她)必將是個“輕薄的無情誼”的人;那樣的話,“我”也是個癡傻的人,因為“我”長期以來竟然一直和這個“輕薄的無情誼”的人“通款”,即似乎心有靈犀地翻轉生丁,根本沒有意識到對方的“輕薄”與“無情誼”。也就是說,對方在沒有死亡的情況下,只有和“我”一樣始終將翻轉生丁作為精神的寄托,他(她)才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第二,“我”翻轉生丁,但對方不再回應。如此舉動,很可能是因為對方已經“厭倦于清晨晼晚悄悄入林翻轉這個生丁”了,他(她)已經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厭倦了,不想再持續下去了。這是“我”的“哀怨的猜想”。也就是說,“我”不想出現這樣的情況。
第三,如果有第三者介入,信手將生丁拋棄,再也找不到了,那么,無論“我”還是對方,為了延續翻轉生丁的舉動,都會主動在原有的墓碑位置上再次放上一枚生丁。
“我”為什么對這枚生丁如此重視?對對方翻轉生丁的舉動如此在意?這枚生丁的不停翻轉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先來看一看這枚生丁:
原來和生丁的背面,林肯紀念堂之上,有一行拉丁文,意謂:“許多個化為一個。”既蘊藉又浩蕩地頌揚了這位總統的功德,然而此句拉丁文所可能啟示的何止這些。
“許多個化為一個”,本是贊美林肯總統的話,意思就是林肯將所有的美國人包括黑人奴隸團結為一個人,這也是林肯領導美國人民取得南北戰爭勝利的重要原因。將生丁背面的“許多個化為一個”這句話運用于愛情,顯然是在贊美溫莎公爵夫婦:他們愛情的純正與忠貞,似乎是人世間所有的愛的匯聚,這種“泛愛化成愛一個”才成就了這段驚世駭俗的“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情艷劇。這種愛情艷劇是唯一的那“一個”,沒有其他類似的版本。正因為生丁中的“許多個化為一個”之內涵與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才如此重視這枚生丁。
是“我”將生丁中的“許多個化為一個”這句話與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聯系了起來,也就是說,在“我”眼里,溫莎墓園的這枚生丁絕不是單純的貨幣了,而是純正愛情的象征;沒有想到的是,和“我”一樣每次來溫莎墓園的這位未曾謀面的“他(她)”竟然也注意到了這枚生丁,而且和“我”一樣心照不宣地以翻轉生丁的方式來提醒對方自己來過了。在“我”看來,對方和“我”一樣,也是了解這枚生丁與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之間存在著聯系的,否則一再跨進墓園,僅僅為了翻轉生丁該是多么無聊之事。
生丁在“我”和他(她)之間不斷被翻轉,是因為“我”相信并且也深信對方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在這個無情濫情的年代,能夠誕生溫莎公爵夫婦之間的愛情該是多么可貴的事;“我”和對方都完全欣賞公爵夫婦的愛情,并且為象征他們愛情的珠寶的被拍賣而痛心;常來溫莎墓園瞻仰公爵夫婦,通過翻轉生丁的方式暗示對方和自己對溫莎公爵夫婦是多么崇敬……
三
生丁依然在“我”和他(她)之間翻轉著,在帶走這枚生丁交給桑德拉之前,“我”依然會在每次踏進墓園的時候將生丁翻轉一次;每次看到生丁“無誤地翻了面”,都是“一陣針刺般的喜悅”。顯然,“我”并不過分擔憂生丁被“我”取走后對方的舉動,因為“我”相信一旦對方發現不見了這枚生丁,他(她)固然會很失落,但也會如同“我”所想一樣“將以另一生丁置于原位,作紀念堂的反面”。
大雪接連下了幾場,覆蓋了整座墓園。當生丁被雪覆蓋時,“我”竟然有了一種輪回告終的不祥之感。雪夜踏進墓園時,“墓臺積雪甚厚,伸手探入底層,取得生丁,以打火機的光看清了,翻面,塞進雪層,按平在石上”。此時,“我”終于看到了與“我”在不同時間心有默契翻轉生丁的那個人;當然,對方同時也看到了“我”:
燃起紙煙,其實已經知道而且看見,我也被知道而且看見了。
對方是什么人?男士還是女士?他(她)每次來墓園翻轉生丁的舉動,難道真的如同“我”所想是出于對溫莎公爵夫婦愛情的崇敬,以及相信這段愛情是無情濫情年代黑暗里的一縷光明?他(她)為什么與“我”心有戚戚似地也在這雪夜里來到溫莎墓園?見面后他(她)和“我”談了什么話?種種問題,木心在小說中都沒有回答。最后的結局只是:
夤夜十二點,我們離開墓園時,凌晨三點半,許多個化為一個。紛紛的雪。
讀者知道的只是:“我”和他(她)在墓園里交談了三個半小時,然后分別;此時漫天飛雪,“許多個化為一個”,即紛紛的雪使整個大地化為圣潔的一個整體。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如同雪一樣圣潔?意味著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將如同漫天的雪一樣給無情濫情年代里的癡男怨女以愛的指導?意味著人世間真正圣潔的愛情不會磨滅?或許兼而有之吧。
四
《溫莎墓園日記》是木心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中的最后一篇,深深地感染了世人。研究18世紀英國文學的專家、蒲伯文學資深學者,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系教授魯賓·昆泰羅認為:
這篇小說層次深邃,意象豐盈,陳述的情愛是世所罕見的一類,因為已滲入“他人”的哲理意境,故而卓具宗教性,那個善思索的敘述者并非單純是木心本人,乃是木心在控制宗教情操的臨界密度上的矜持和承諾,大顯了他精湛的藝術手段,唯其剴切中抱,小說中的“我”宛如作者的分身化身,木心既是輸誠相與,又在力度上頻頻展施反諷(irony),例如生丁的翻身所形成的輪回,意味著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宿命易位,主體與客體無窮的可轉換性,乃至小說的結尾,敘述者落得被“他人”窺視著了,此中含義,莊嚴沉摯不可方物。
這可謂對《溫莎墓園日記》的高度贊美。小說的層次、意象、內容、手法、情感完美融合,含義深切,內蘊豐富,哲理性強,結尾收束有力,意蘊無窮,是不折不扣的經典名篇。
那么,木心為什么為這本小說集取名《溫莎墓園日記》?有讀者是這樣解釋的:“所以為這個集子取這樣一個名字,實在是有他的心意的:所有的篇什仿佛都籠罩著墓園的基調,是灰色的,哪怕是偶爾一現的微笑也為歲月的塵煙朦朧了應有的鮮艷。”此論值得商榷,因為這種觀點太悲觀了,并且過于狹隘。《溫莎墓園日記》主要是針對溫莎公爵夫婦純真的愛情在無情濫情年代所處的境遇生發的感慨,生發出木心對愛情、對個體、對人世的看法。就木心作品的整體特征而言,“木心作品始終蘊含著對個體人生的關切與追索,試圖探尋生命存在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希望文學可以喚醒現代人缺失的歷史感與理想主義情懷,在讀者中引起共鳴,以此抵抗現代社會的精深失落,由此構筑起他心目中的理想精神世界”。或者,“讀木心的文章,我時常感到有一種對現時代的大失望從字里行間透出,這種情緒不是針對哪一國、哪一種人,而是對世界范圍的現代的藝術、人倫、人性的種種乖謬與倒退的不滿,這種種乖謬倒映在木心心中的印象就是‘無情’。多情卻被無情惱,木心隱忍地表達著他對現時代的失望,但并不黯然神傷,也不做熱烈抨擊,他只是冷冷地誠實地揭開不堪的真相,讓荒謬暴露,并暗暗刺動我們的心,讓我們恍然明白該向怎樣的方向改善”。這些言論完全正確,并在《溫莎墓園日記》中得到極好的證明。就《溫莎墓園日記》來看,木心雖然鄙視這個“無情濫情”的年代,但他通過溫莎公爵夫婦的愛情以及“我”與同樣踏進墓園翻轉生丁的他(她)的經歷,昭告讀者:真正的愛情在人世間是不會磨滅的,人們對溫莎公爵夫婦愛情的崇敬就是明證,他們的愛情將會被人們永遠銘記,更多的人將會踏進溫莎墓園。
①王克勤:《王位與愛情——溫莎公爵的羅曼史》,《世界博覽》1986年第8期。
②⑤李靜:《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學家——木心散論》,《南方文壇》2006年第5期。
③王紹葉、木心:《那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暢談》2015年第5期。
④⑨?三皮:《溫莎墓園的斑駁思緒》,《書城》2006年第5期。
⑥木心:《溫莎墓園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⑦《木心逝世兩周年紀念專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4頁。
⑧木心:《文學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35頁。
⑩?韋足梅:《不動聲色的力量——木心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初探》,《作家》2008年第20期。
?童明:《木心風格的意義——論世界性美學思維振復漢語文學》,《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第8期。
?木心:《魚麗之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38頁。
?趙鯤:《“安謐地一驚”——再讀木心印象》,《中國圖書評論》200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