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崔昕平
與《夢想天空》的“初識”,是在2018年末希望出版社的選題論證會上。當時對一部現實主義題材兒童小說極感興趣,作家在創作大綱中表達,欲以一個孩童的視角展現當代鄉土中國的時代變遷。題材直面當下,這在當代現實主義兒童文學創作中數量并不多,近年來現實主義兒童小說的創作數量明顯增加,優質的作品也不斷涌現,但仔細梳理,回溯歷史如描寫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等重大歷史背景的作品明顯多于表現“當代”中國的作品。這個選題還頗有“宏愿”,意在以純凈的兒童視角呈現當代正在經歷的時代巨變與裹挾于巨變中的三代人的人生選擇。選題非常好,但我向這位叫“陶耘”的作家表示了擔憂,是否有相匹配的創作能力駕馭這樣大跨度的兒童小說?紹勇當時含蓄一笑,“寫好了給你看看!”當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省略主語的句子,省略掉的,是他自己。
拿到《夢想天空》的成稿,“陶耘”的謎底揭開了,紹勇的筆名!這可是個不小的驚喜。結識紹勇大約是在2010年,時任希望出版社副總編輯,2016年后又做了社長兼總編輯,力主培育兒童文學原創作品出版,年輕有為,事務繁忙,曾經的“文青”已擱筆多年。從哪兒擠出來的時間寫就這十余萬字的小說?紹勇坦言全憑業余時間,著實令人欽佩。第二重的驚喜,則在于作品。這部現實主義的兒童小說不但正面落筆當代,還表現出了鮮明的“原鄉”意識。鄉土文學,這在新文學中是一條強大的支脈,魯迅的紹興、蕭紅的呼蘭河、沈從文的鳳凰、趙樹理的晉東南、賈平凹的商州、陳忠實的白鹿原、梁鴻的梁莊,不勝枚舉,在兒童文學中,也有曹文軒的油麻地、湯素蘭的湘西北、小河丁丁的西峒等,但對晉土童年的書寫,紹勇則是首度了。
這是一部“書寫當下”的現實主義鄉土題材兒童小說。作品起筆于少年的夢想,實則承載了爺孫、父子三代人在改革開放時代背景下追逐夢想與尋求自我的努力。作品著眼于普通人的生活史,將故事設置在山西晉中平遙地區汾河之畔一個小小的“豐依村”,但當代中國農村的典型事件與問題,如扶貧、支教、留守兒童、空巢老人、城鎮化,包括汶川地震等影響重大的事件,都與人物生活軌跡自然咬合,嚴絲合縫地織就了一個由晉中望向全國的、“典型”形態的“當代鄉村”生活全景。
作品聚焦了身處“當代鄉村”中的三代人,既有縱向的時代變遷,也有個體的命運選擇與代際間的對話對比。爺孫父子,各有理想。主要人物顧小麥是一位心懷“飛行夢”的少年,如果說小麥的理想是從農田大地仰望浩瀚晴空,是理想化的,姐姐穗子的理想則是從地震災難中激發的責任擔當,她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外科醫生,為此,穗子學習刻苦努力。父輩們屢屢在“出走”與“回歸”間徘徊:壯年的爺爺選擇了留在鄉村,父親退伍打算回村大干一場,爺爺卻推著兒子走出村莊;老年的爺爺盼望兒子回歸,但父親已經在城里鋪展了事業。文末,父親最終選擇了回鄉,小麥和穗子卻向著鄉土之外的廣闊天地高飛。三代父子間的選擇屢屢沖突卻難論對錯,沖突的實質源自現代社會的匆匆前行,傳統鄉村的靜態正在被頻繁的城鄉互動打破。
作品于細微處表現時代的變化,展現作為個體的普通人的生活軌跡。小麥的爸爸去了省城,從在一所大學當保安到開打字復印店,再到經營文具店;牛柏樹的爸爸去了省城,從蹬著三輪車收購廢品起步,后來順便替別人擦玻璃掃家,逐漸開起了自己的家政公司。作品中,“蒸蒸日上”不再是一個詞,而是還原為諸多生活的細節,前幾年還騎著摩托往返,今年就開著汽車榮歸,去年還在心疼手機流量,今年就安上了無線網絡。作品也并未回避鄉村正在遭遇的日漸凋敝:大量青壯年勞力外出務工,村里僅剩老人和孩子,逢年過節才能聚起點人氣兒。小麥、穗子、柏樹,無一例外,都是“留守兒童”。穗子兒時依賴“小毛巾”的“怪癖”,表現了孩子撫觸缺失的慰藉代償。孩子們還會對來鄉實習的女老師、文化扶貧的青年產生強烈的情感依戀。留守兒童心中永遠無法彌補的一角,是父母的陪伴。作品更深層的憂慮,來自故鄉的消逝,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進城,買房安居,只有不愿進城的老人們固守故鄉。即便知書達理、叱咤鄉間的小麥爺爺,也在老去時生出了“恓惶”之感。作家憑借對鄉村狀況的大量一手素材,展開了極為扎實的、源于生活的敘事,也承載了對“回不去的故鄉”的時代之思。
紹勇是一位文學博士,有著鉆研中國當代鄉土文學的學術背景,出版過相關的研究專著。中國鄉土文學強大的現實主義傳統與地域、鄉土的傳統文化氣息,像一種文學基因,存在于作者的創作中。面對這“回不去的故鄉”,紹勇未沉湎于悼挽,而是力圖接續幾千年農耕文明中“耕讀傳家”的傳統文化。
《夢想天空》中對抗頹敗的,是一個傳統氣韻鮮活飽滿的豐依村,鄉村中的各種儀式、場景,印著中華傳統禮儀的紋理,天官唐堯、地官虞舜、水官大禹執掌的這方土地,傳承著濃郁的晉土地域文化:過年講究“貼完春聯,掛寶紙;掛完寶紙,貼小帖”,大門外貼“出門見喜”,窗棱貼“春和景明”,豬圈貼“豬肥圈滿”,雞窩貼“雞鴨成群”。大年初一要等奶奶分配好吃的“老四樣”,再來一碗“隔年面”取個彩頭,還有敬天敬地的祝壽,鬧社火,耍龍燈……這些逐漸淡出人們記憶的民俗儀式,都在作品中得到了生動呈現。這一方土地上生活的家人、鄉鄰,和美溫暖,互敬互愛。小米稀飯、蔥花烙餅、蒸山藥,無論吃什么都有個規矩,“爺爺照例是第一碗飯,穗子和小麥則分坐兩側,安靜規矩,擠眉弄眼”。爺爺腿傷行動不便,村里娶媳婦的人家專門把糕端來請爺爺先嘗,村里耍龍燈,要請德高望重的爺爺去“點睛”。作品在對話描寫中穿插了大量晉語方言,爽直潑辣,滋味十足。為鄉舉善的爺爺心中一樂,開口哼的是晉劇《下河東》:“我傳下一道將令,解圍困需奮勇,眾志成城……”快人快語的奶奶話急了,便用《楊家將》的戲文編派人。閱讀中,常常會被詼諧、樸實、貼切又透著“老理兒”的對話打動。爺爺、奶奶、穗子、小麥,諸多的人物,也因而特色鮮明,形神兼備。
《夢想天空》交融著“鄉土寫實”與“鄉土浪漫”兩大傳統。作品以滋味地道的鄉土寫實對晉中農村展開地域描寫,以欣欣向榮的家鄉與勤謹知理的鄉人對抗鄉村倫理的失范。作品既緊貼現實思索,又有著輕靈的兒童文學特征,洋溢著理想主義的光亮。作者二十年前即在《中國校園文學》發表兒童短篇小說,又多年從事童書的編輯出版,《夢想天空》對兒童視角的把握絲毫不顯生疏,捉蜻蜓、捅馬蜂窩、吃蛋糕等充滿童趣的細節傳神精練,寥寥幾筆,情態皆得生動還原。作品中,三代人在出走與回歸、變革與傳承間追尋“時代正解”。而無論出走還是回歸,骨子里又都有一種延續——對“責任擔當”與“自我實現”的追尋。作品中出現的每一個人,都是努力而引人向上的;一切遙不可及的愿望,都像小麥仰望飛機心生理想一樣,逐漸成為現實。小麥父親貴平最終選擇回歸,更令人對承載文化之根的“鄉土”的當代延續生出了信心。
借助自己的文筆,紹勇讓鄉村與它所承載的時代變遷以兒童小說的形式走向兒童。借助兒童文學,紹勇達成了對未來“滿懷希望的建構”。
2019年仲春于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