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楓 王 芳 [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簡·奧斯丁是英國著名的女性小說家,她熱衷于創作富有喜劇性沖突的現實主義小說,且多以鄉紳家庭女性的婚姻和生活為主題,《曼斯菲爾德莊園》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在以往的研究中,不少學者提出了人物分析方面的頗多見解,如諾里斯太太獨特的話語習慣,貪婪自私的性格等。本文將由淺入深,從語言、行為,思想及精神三方面品味其中蘊藏的喜劇性,剖析諾里斯太太這一漫畫型人物。
語言是人的本質,是對人物性格的直接判斷方式。與芬妮的“笨嘴拙舌”不同,諾里斯太太是粗魯的,是咄咄逼人且喋喋不休的,這表現在她的慣用詞句和表達語氣兩方面。
諾里斯太太最常說的幾句話就是“我同你想的一樣”,“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以及“我想誰也沒有理由指責我……”她自我標榜為善解人意的大家長,且往往翻來覆去地強調這一點,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彰顯所謂的上流社會風度。此外我們還能發現十分有趣的一點,即諾里斯太太的“善良”是有針對性的,她對于芬妮的態度與其他人截然不同,這并非因為芬妮的“外來者”身份或其性格的孤僻木訥,而是由于根深蒂固的階級意識。當面對莊園中的其他人尤其是伯特倫家族的掌控者和財產所有者托馬斯爵士時,她又變得阿諛奉承起來。例如在勸說托馬斯爵士撫養芬妮時,她說了這樣一段話:“親愛的托馬斯爵士,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也很贊賞你的想法,真是既慷慨又周全,完全符合你一貫的為人??偟膩碚f,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短短一句話內出現了三個“完全”,既寫出了諾里斯太太廢話連篇的表達風格,更體現了她在面對上層階級時的溜須拍馬。
關于諾里斯太太的表達語氣,又可以分為兩方面具體分析:其一是她在小說中所展現的說話狀態,其二則是她的語音語調。我們能夠發現,諾里斯太太常常是“嚷”著講話的,這一點在第一章中尤為明顯,一共出現了三處。在托馬斯爵士猶豫著是否要收養芬妮時,諾里斯太太嚷道:“我完全理解你。你真是慷慨大方,對人體貼入微,我想我們在這一點上絕不會有什么分歧……”(曼,6)當伯特倫爵士和夫人表示能夠讓芬妮以這座房子為家時,諾里斯太太又嚷道:“一點不錯……”(曼,8)在托馬斯爵士擔憂芬妮的性情時,諾里斯太太依舊嚷著:“我就是這么想的。今天早上我對我丈夫就是這么說的……”(曼,9)諾里斯太太就像個擴音器,一刻不停地高強度工作著,她的粗魯在與伯特倫夫婦的心平氣和對比下被成倍放大了。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發現簡·奧斯丁在進行語言描寫時,特意地為諾里斯太太這一人物增加了許多感嘆句和問句等情緒起伏較大的句子,使得她的語言表達更夸張、跳躍,符合喜劇人物的特點。例如當托馬斯爵士派管家叫芬妮過去時,諾里斯太太突然喊了起來:“站住,站住,芬妮!你忙什么?你要上哪兒?托馬斯爵士叫你干什么?我敢說,這不是要找你;那一定是找我的……”(曼,278)諾里斯太太的尖銳叫聲似乎透過薄薄的紙頁直鉆入讀者的耳膜。
從語言角度看,諾里斯太太無疑是具有喜劇性的,無論是其慣用詞句的重復強調和刻意討好,還是其表達語氣的粗魯、夸張,都表現了一個喜劇人物虛偽和荒謬的特點。當她的假惡丑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讀者面前后,她極力營造的高貴形象頃刻坍塌,再聽到那些長篇大論的恭維或自賣自夸時,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是一個無處不在的小丑。
行為是人類在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生活態度及具體的生活方式,是對人物性格的主要判斷方式。諾里斯太太行為的喜劇性主要體現在極度的占有欲和表現欲上,而這兩點恰恰是密不可分的。
貪財好利是諾里斯的重要性格特點之一,文中有多處體現。當她制作幕布時,簡·奧斯丁是這樣寫的:“從北安普敦買來一大卷綠絨布,已由諾里斯太太裁剪好(她精心計劃,節省了整整四分之三碼)?!保?,114)在此處以括號標示內容顯得“欲蓋彌彰”,而作者恰恰是要借此強調這一人物節儉甚至“吝嗇”的市儈作風,從而造成諷刺的藝術效果。當芬妮要前往樸次茅斯時,諾里斯太太以看望多年未見的姐姐為由提出同行的要求,卻在得知回來的路費需要自己支付后連忙推辭,表示家中的事務需要自己管理,伯特倫夫婦也無法離開自己的陪伴。這樣一種以高尚語言掩蓋自私本質的行為又給她增添了可笑之處。此外,諾里斯太太的物質占有欲并不僅限于貪圖錢財,還延伸至對于他人行為的控制欲,即希望所有人都保持節儉的作風,但又不愿意因此使紳士淑女們的教養風度大打折扣。她批評格蘭特夫婦的奢侈浪費,認為“他們那張大寬桌子,把整個屋子給占得滿滿當當!要是博士能像有頭腦的人那樣,在我離開時愿意留下我的那張飯桌,而不用他自己那張不倫不類的新飯桌,那不知道要強幾百倍!他也會更加令人尊敬得多!”(曼,190)她還委婉地表示希望湯姆不要再對劇本如此挑剔,否則會使辛苦制作的邊門毫無用處。
在談到諾里斯太太的表現欲時,我們不妨假設這樣一個場景:當你到別人家里時,通常是誰殷勤地接待你?是誰熱心地引領你參觀房屋并與你交談?答案往往是這一房子的主人或邀請人。然而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無論哪一位訪客,無論何時拜訪,第一個見到的人大概就是諾里斯太太。她并非莊園的主人,卻比主人更操心,更了解大大小小一切事物。假使是寒冬臘月的凌晨,只要管家的通報聲一響起,諾里斯太太定會馬不停蹄地套上衣服趕去,甚至口中還振振有詞地念著“希望我是第一個到的。我一定是第一個”。
諾里斯太太的熱情好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想要凸顯自己的身份地位。在這個莊園或者說在上流社會中,在這樣一個時代里,財富是保障權利和地位的根本,即物質基礎決定話語權。因此簡·奧斯丁在小說開篇處對于其婚姻家庭的交代便顯得耐人尋味了:諾里斯太太一心想要謀得姊妹伯特倫夫人那樣的好親事,為此蹉跎了五六年后不得已嫁給了托馬斯爵士的好朋友諾里斯先生,托馬斯爵士還周到地為諾里斯安排了教區牧師的職務。可以說諾里斯太太所享有的一切并非是屬于自己的,她的舒適是“借”來的,尤其在丈夫去世后她搬到了白屋里,表面是為了幫助爵士處理事務,實則是為了節約開支。至此諾里斯太太完全成為他人的附庸。正是由于她格格不入的“外來者”身份和權利地位的低人一等,使她必須通過外顯行為強調其存在感和重要性,且她所表現的個體對自身存在的判定行為主要建立在他人評價與自我成就上。例如當托馬斯爵士從安提瓜返回家中時,她的惱怒并非由于戲劇排演被打斷,而是因為她在這場會面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由此可見,物質基礎的薄弱是造成諾里斯太太占有欲和表現欲的主要因素,她對于權利、地位的占有又外顯為極度的表現欲望,這也彰顯了喜劇人物的特性之一:人物關系的內在錯位。表面上諾里斯太太掌管莊園中的一切事務,但是她所決定的都是極其瑣碎的小事,在除芬妮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她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于某種程度上,她其實是曼斯菲爾德莊園中唯一的“局外人”,芬妮至少還有埃德蒙真心實意的關愛,但諾里斯太太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融入她所處的貴族圈,她自認為的高貴優雅,是不被周圍人認可的。
在諾里斯太太的身上存在一種自我欺騙精神:當她的內隱心理與現實發展產生矛盾時,就使用虛偽的勝利來實現精神上的自我安慰。例如托馬斯爵士不顧她的反對執意要讓芬妮坐馬車赴宴,盡管她氣得滿臉通紅,卻連連告訴自己是因為埃德蒙的緣故。在某種角度上,我們能從諾里斯太太的身上看到一種“阿Q精神”,但是她的精神勝利法不包括自輕自賤等自我屈辱的表現。相反,諾里斯太太自稱優雅高貴,并自信地認為她的舉止、德行都是為人稱贊的,卻沒有意識到大多數時候她自以為的“高談闊論”恰恰顯得空洞乏味。諾里斯太太的這一特點體現了喜劇人物虛偽自大、“以丑為美”和不客觀的自我知覺等性格特性。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發現諾里斯太太在思想層面上的一大重要特點——淺薄無知。簡·奧斯丁在創作這一人物時,沒有提到任何有關于其才藝或學識方面的長處,否則她也不至于蹉跎了五六年依舊嫁不到好人家。然而諾里斯太太在本質上又是一個文化擁護者,對于芬妮既不懂地理,又不會音樂和繪畫的事實,她表現得意料之中且理所當然,卻又時常尖酸地諷刺其不學無術。在諾里斯太太的眼中,一個沒有淑女風度的女性顯然是不合格的,尤其是上流社會的小姐,而她對于自身的粗俗卻不以為意。簡·奧斯丁通過對其文化方面“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特點傳達出了濃烈的諷刺意味。
至此,諾里斯太太這一人物的不協調性被構建起來,也因此展現出了另一層喜劇性——人物表象與人物內在的對立,也就是其自身的淺薄無知與文化擁護者身份之間的矛盾,其喜劇性格也逐漸完整,即缺乏自主性,具體表現為人物虛弱的內在本質(無知無德)、虛妄的目標(權力與財富)與貌似充實的外在表現(精明能干、巧舌如簧)、荒謬的手段(阿諛奉承,對物質的瘋狂占有等)之間的自相矛盾,從而暴露其無價值和自毀滅。
簡·奧斯丁創造了諾里斯太太這樣一個漫畫型人物,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正直而高貴,造成的效果卻大相徑庭。我們笑她,并非因為高興而笑,不同于忍俊不禁,這是一種嘲諷的笑,是洞穿人物性格與內心的表現。正如康德所認為的,在一切引起撼動人的大笑里,必須有某種荒謬悖理的東西存在著,在喜劇性里有戲謔的成分,那種戲謔包含著滑稽感,能夠在一剎那里眩惑人們從而引發大笑。而作者正是通過諾里斯太太的可笑之處,體現《曼斯菲爾德莊園》 一書的諷刺意味。
① 〔英〕 簡·奧斯丁:《曼斯菲爾德莊園》,孫致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這個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后文所引文本只隨文注出頁碼,不再另行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