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盈[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中國語言文化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遺民,有不同的意思,或指亡國之民,或指淪陷區的百姓,或指改朝換代后不仕新朝的人,或指劫后余留的人,或指后裔、隱士、百姓等。遺民現象在中國歷史上并不罕見,從商周開始,西東周交替之際、宋元交替之際直至明清易代,都會產生所謂的前朝遺民。這里所講的遺民,是特指那些在舊朝滅亡之后不愿出仕新朝的人,基本是指那些名士,包括舊臣、文學家、思想家等,因為只有他們才有機會在歷史上留名,也才會有人去記錄他們的事跡。對于真正意義上的遺民來說,他們生活于新舊王朝交替之際,不論他們在舊國是否有功名,是否曾出仕,到了新朝都不應參與科舉,更不必說出仕新朝。
崇禎十七年(1644),明朝滅亡,清朝取代明朝,遺民現象可以說達到了有史以來的頂峰。當時出現了一大批的明末遺民,其中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名人也很多,比如魯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提到的朱舜水,“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以及張岱、錢謙益等。對于明末遺民來說,他們生活在明清兩代,在明末因受壓迫、躲避兵災而選擇逃離,隱居避世,新朝掌政之后也不問世事。張岱雖不如其他遺民享有盛名,但他的一生卻在明朝遺民中極具有代表性。他出生在一個仕宦家庭,家境優渥,從小過著奢華不羈的生活,然而時代變遷,明朝滅亡,清朝統治者上位,張岱成了眾多遺民中的一員。為了躲避兵荒馬亂的生活,他選擇隱居,并寫下了大量文學名篇以及學術著作,其中《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是張岱散文的代表作品,我們可以從這兩部作品中了解到張岱在隱居之后的經歷。這兩部作品均為張岱于國變后所作,都是一種回憶錄形式的散文。《陶庵夢憶》中不僅含有大量關于明代百姓日常生活、娛樂和風俗人情等方面的描寫,還有對當時貴族子弟們的浪漫生活、閑情逸致的描寫。《西湖夢尋》是張岱以當年在杭州的生活為背景而寫成的書。其中對西湖風景名勝如數家珍般的詳盡記錄,對先賢前輩所作湖山詩文的詠誦,生動地展示出他昔日徜徉山水、吟詩作對的貴族公子哥兒的生活。兩書的內容回憶過去,感嘆現實,既表達對故國的思念,也表達對國破家亡的心痛。
崇禎十七年夏天,清朝建立,明朝勢力潰散,張岱作為前朝遺民,選擇生或是死,都令他感到痛苦,但為修《明史》,張岱放棄了為國殉節的念頭,在社會動蕩之際,他歸隱山林,開啟了他的隱居生活。
張岱一生為躲避兵災,曾逃難到許多地方。在隱居避世的這段日子里,他完成了許多傳世佳作。順治二年(1645)九月,張岱為了避亂,隱居于嵊縣西白山。隱居期間,方國安邀請張岱一同商榷軍務,張岱無法推辭,便決定出山,但在赴約途中,某一日夢到了自己殉國的好友祁彪佳,夢中祁彪佳勸誡張岱不要輕信方國安,說他會向你勒索餉銀,建議張岱應該立刻回到山中。次日醒來,張岱選擇相信自己的好友,便和兒子啟程返回山中,繼續隱居生活,并且再未出仕。同年九月,張岱又到剡中躲避兵災。順治四年(1647)至順治六年(1649),是張岱第一次來到紹興山陰項里避難,后來經過幾番奔波避難之后,張岱帶著妻兒移居紹興山陰項里,并最終在這里安頓下來。
作為明朝遺民,張岱的后半生都在隱居。這期間,他難免回憶過去,因此他的作品中自然少不了對故國的思念之情。《陶庵夢憶》中有一篇《紹興燈景》,文章首先交代了紹興燈景興盛的緣由:“紹興燈景,為海內所夸者無他,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繼而又詳細描述了元宵節前后紹興燈景的熱鬧場面,既描寫了各式各樣的燈,也描寫了來來往往看燈的人。“故自莊逵以至窮檐同巷,無為燈、無不棚者。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掛雪燈一,燈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復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城中婦女多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否則,大家小戶雜坐門前,吃瓜子、糖豆,看往來士女,午夜方散。”而在文章的最后一段,張岱則提到了萬歷年間和長輩們在龍山放燈的事:“萬歷間,父叔輩于龍山放燈,稱盛事,而年來有效之者。”從描寫元宵節紹興燈景興盛的場面,到最后追憶曾經經歷過的放燈盛事,字里行間都透露著對故國、對前朝的思戀。另外在《西湖夢尋》一書中,收集了大量關于杭州西湖及其周邊的山水風光、寺廟樓閣的散文。其中有一篇《湖心亭》,文章雖然短小,卻展現出了張岱對故國的思戀:“湖心亭舊為湖心寺,湖中三塔,此其一也。明弘治間,按察司僉事陰子淑秉憲甚厲。寺僧怙鎮守中官,杜門不納官長。陰廉其奸事,毀之,并去其塔。嘉靖三十一年,太守孫孟尋遺跡,建亭其上。露臺畝許,周以石欄,湖山勝概,一覽無遺。數年尋圮。萬歷四年,僉事徐廷祼重建。二十八年,司禮監孫東瀛改為清喜閣,金碧輝煌,規模壯麗,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樓。煙云吞吐,恐滕王閣岳陽樓俱無甚偉觀也。”清喜閣規模壯大,金碧輝煌,張岱覺得連滕王閣和岳陽樓都沒有如此雄偉的景觀。
兩篇散文分別描寫了元宵節時紹興的壯麗燈景和杭州的秀麗風光,都是對故鄉繁華景象的回憶,是對故鄉美好生活的懷念。張岱腦海中的故國是熱鬧繁華的,過去的生活也是瀟灑美好的,然而如今卻盛世不再,前朝的輝煌都只存在于記憶中。雖是追憶過去的盛世美景,但實則是在表達對故國深深的思念之情。
既然思念故國,那么必然就會有因為舊朝滅亡而產生的痛苦與憤恨。然而這種感情,張岱并沒有用文字直接表達,比如張岱在《陶庵夢憶》中的《龍山放燈》一文中,描繪了自己曾經和父叔輩們在龍山放燈時看到的壯觀景象:“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游,傾數斛螢火于山谷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好事者賣酒,緣出席地坐。山無不燈,燈無不席,席無不人,人無不歌唱鼓吹。”生活在明朝的張岱親眼見證了如此盛景,然而因為改朝換代,戰亂不斷,這些美景都已不復存在,雖然沒有直抒胸臆,但我們可以感受到張岱對亂世的痛恨,因為這動蕩的社會,令他失去國和家。
又比如在《西湖夢尋》中的《西湖香市》一文里,張岱通過西湖香市的興衰對比,來表達自己的亡國之恨。文章前段描繪了一幅熱鬧非凡的西湖香市圖:“至香市,則殿中邊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門內外,有屋則攤,無屋則廠,廠外又棚,棚外又攤,節節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伢兒嬉具之類,無不集。”“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恐大江以東,斷無此二地矣。”寥寥幾句,便為我們展現了曾經西湖香市的盛大場面,然而文章的后半段則敘述了香市的衰落,“崇禎庚辰三月,昭慶寺火。是歲及辛巳壬午薦饑,民強半餓死。壬午道梗,山東香客斷絕,無有至者,市遂廢。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見城中餓殍舁出,扛挽相屬。”當時明朝將亡,戰亂不斷,張岱期待見到的西湖早已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一片狼藉,滿地餓殍。由于朝代變遷,張岱所鐘愛的西湖也染上了一層濃重的亡國之恨。雖然文中表現的多是張岱對西湖風光不再的痛惜,但更多的是因為國破家亡的痛與恨,因為紛擾的戰爭令他失去的不單單是西湖,真正失去的是他摯愛的故土與舊王朝。
張岱的作品總是以“夢憶”“夢尋”反映晚明時期的風俗人情,展現時代變遷的滄桑,表現他自己內心感情的轉變。作為明末遺民的代表人物,張岱的心態變化也恰恰反映了當時大部分明遺民的內心世界。《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是張岱的兩部著名散文作品集,從作品集的名稱我們便可看出它們的相同點——“夢”,張岱思念故土和憤恨舊王朝消逝的遺民情結在這兩部作品中展露無遺。其中描繪的往日生活中的一切平凡場景,無不細膩動情,飽含眷戀。他在散文中描寫了大量的故國美景與趣事,雖然沒有文字正面抒發內心的苦悶與憤恨,但張岱通過對美好往昔的敘述,從側面展現了作者的內心世界,讓我們感受到他對故國舊朝的喜愛與思念,感受到他因為國破家亡而產生的痛苦與惋惜。歷史的巨大轉變造成了他生活的大轉折,昔日的繁華已成過眼云煙,雖然保持操守與解決現實的基本生活問題造成了他內心的巨大矛盾,但他依然堅持著自己的遺民身份與氣節。許多名士在成為舊朝遺民后所作的文學作品中,很大一部分都在懷念往昔,然而本質上都是在通過自己的生活態度表明自己保持操守與氣節的決心。張岱在許多篇作品中都在回顧往昔、追憶過去,他也想忘掉那些夢中的美景,直面現實,但他做不到,昔日的繁華令他魂牽夢縈,他的作品中沒有很多直接的情感表達,有的只是關于曾經美好生活的敘述,張岱經歷過故國帶給他的繁華與美好,如今又深陷在亡國的憤恨之中,正是這種強烈的轉折對比,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打擊,也令他的作品中飽含濃濃的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