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庸武俠小說中真善美的表現特色

⊙王運濤 ［鄭州工程技術學院， 鄭州 450044］

“金庸熱”是半個世紀以來華人世界令人注目的文化現象。作為還珠樓主以來，最具藝術創造力和審美想象力的武俠作家，金庸武俠小說塑造了一個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絢麗江湖，融入了作者對社會人生的種種思考。從藝術成就來看，金庸武俠小說對武功與俠情的藝術呈現極具特色，蘊含了豐富而多元的中國傳統文化。“金庸的武俠小說表面上是在講述俠義故事，實質上它更是中華傳統文化大觀”?！白髡咭詫憽x’為核心，寓文化于技擊，借武技較量寫出中華文化的內在精神，又借傳統文化學理來闡釋武功修養乃至人生哲理，做到互為啟發，相得益彰”。如果將金庸武俠小說放置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傳統里來考察，其對真善美的追求也是極具特色。

一、追求“亦真亦幻”的創作旨趣

透過金庸武俠世界中那些虛虛實實的故事，許多地方可以看出作者“求真”的創作旨趣。如金庸武俠小說極重歷史感，追求江湖故事的背景之真；金庸武俠小說文化意蘊深厚，追求招式的哲思之真；金庸武俠小說善于挖掘人性，追求俠客的性情之真等。

（一）極重歷史感，追求故事的背景之真

金庸具有深厚的文史功底，善于巧妙地將虛構的江湖故事架構于真實的歷史背景之中。金庸武俠的傳奇故事大都具有一定的歷史背景，常“將行俠仗義與具體的歷史時空緊密地聯系起來”。從時間來看，《射雕英雄傳》 《神雕俠侶》 《天龍八部》的故事皆發生在宋代，蒙古統一、南下征宋等故事都確有其事；《倚天屠龍記》的故事發生在元朝末年，《碧血劍》的故事發生在明末清初，《書劍恩仇錄》 《雪山飛狐》 《飛狐外傳》 《鹿鼎記》的故事發生在清朝，李自成進京，袁崇煥被殺，康熙平三藩等故事也都確有其事。據說《笑傲江湖》是金庸唯一一部沒有具體時代背景的小說，只是因為那樣的故事可能發生在每一個時代。從故事人物來看，金庸武俠小說中不僅成吉思汗、乾隆皇帝等歷史上確有其人，就連《神雕俠侶》中的丘處機、周伯通、金輪法王等人歷史上也都確有其人，《倚天屠龍記》中的朱元璋、陳友諒、彭瑩玉等人更是歷史名人。從地點來看，眾多武林門派也多設在真實的名山之上，如少林寺、峨眉山、泰山、華山等。這種把虛構的俠客“江湖”放置在真實的王權“江山”中來呈現的方式，對金庸武俠小說的歷史化、空間化和類型化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二）文化意蘊豐厚，追求招式的哲思之真

金庸對傳統文化深有研究，其武俠小說中諸多武功功法多根植于傳統文化的哲學土壤。中華傳統武術與儒釋道精神本就淵源頗深。“傳統武術與禪是相互的，即以禪入武和以武修禪；傳統武術與道學緊密相關，即道武雙修與養生；傳統武術與儒家文化的深度切合，即武德素養和勇武精神”。這些在金庸武俠小說中均有生動體現。金庸小說中有許多關于主人公“學武成才”的故事，其修武之道往往能夠契合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神韻，“理論和技法上都滲透著中國古典哲學、美學、倫理學、兵法學和中醫學的精髓”。如張無忌現學現用太極功法對付幽冥二老時，當張三豐演示后問無忌記住了多少，無忌說都忘記了，然后打斗時的效果卻出奇的好，這恰恰契合了莊子道家思想中“得意而忘形”的無上境界，真正的忘卻之時便是練成之日。同樣，無論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還是“金蛇郎君”夏君宜的“金蛇劍法”，這些令人眼花繚亂、印象深刻的武功，又都是“師法自然”的生動寫照。其他如張三豐的太極功法飽含“以柔克剛”的道理，郭靖“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蘊含著“物極必反”的警醒。總之，金庸武俠小說中武功的功理功法、拳械套路、技戰原則等，大都閃耀著中華傳統哲學思想的光輝。

（三）善于挖掘人性，追求武者的性情之真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主人公多是性情中人，其修煉的武功也常常與其性情及經歷有關。金庸善于在矛盾沖突中挖掘人性的閃光點，讓主人公在情感與世俗價值相沖突時做出抉擇。如令狐沖能夠打破對魔教中人的成見，與劉正風、曲洋“揭蓋如舊”，與任盈盈一見傾心；楊過能夠挑戰世俗禮教的約束，離開全真教后誓死也要迎娶自己的師父小龍女。兩人皆能不畏外部重重壓力，遵循自我內心的召喚，勇敢追求自己喜歡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兒。兩人非凡的武功路數中也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兩人的性情。楊過秉持“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的信念，對姑姑小龍女一往情深，后因痛失小龍女而練成一十七招的“黯然銷魂掌”，“此般至情至性的武功，獨有經受‘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楊過，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楊過方能創造得出來”。令狐沖在眾人紛紛卷入權力的爭奪、情感的糾葛、武力的求索之中的時候，卻始終保持著自己對自由的向往、對個性的張揚，其修煉的“獨孤九劍”已經不再局限于一種攻防招法，而是蘊含著一種自由無為的大構架、大胸懷，能在見招拆招中展示“無招勝有招”的奧妙。

二、弘揚“崇武向善”的價值內涵

金庸武俠世界中從來不乏“江湖險惡”“人心叵測”的精彩故事。往往為了一本“九陰真經”或者一把“屠龍刀”，就能引來無盡的殺戮而死傷無數。但金庸武俠小說中不僅著墨于精彩絕倫的打斗場面，更致力于在對人物形象的細致刻畫中挖掘人性，展現生命情趣，表達對理想人格的追求和構建，蘊含對人生價值的探尋和思考。

（一）俠之大者追求尚武崇德，轟轟烈烈地唱響生命之歌

金庸武俠世界中英雄們的武德倫理思想主要以積極入世的儒家為主。金庸寫武俠小說的宗旨是“肯定中國人傳統的美德和崇高品格、崇高思想，使讀者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覺得人生在世，固當如是”。 因此，金庸武俠世界講究“尚武崇德”，很多時候“德”比“武”更為重要。如金庸在宋代的烽火亂世中塑造了喬峰、郭靖等一批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喬峰孤身一人于千軍萬馬中俘獲遼王，最后卻甘愿以一人之死換取宋遼兩國的和平安定，“以自我毀滅的方式來彰顯生命價值”。郭靖憑借一身浩然正氣而練成絕世武功，明知襄陽城守不住，卻因不忍看百姓遭受涂炭而帶領軍民死守襄陽幾十年，最終城破人亡。伴隨著兩人的傳奇經歷，使讀者在見到無數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之后，終究能夠感受到溫暖的人性光輝。如兩位大俠的經歷很有幾分相似，如郭靖一出生就在宋金交戰中失去父親，喬峰一出生就在宋遼邊境失去母親，同樣是出生于兩國的戰火之中，同樣是為了平息兩國的戰火而死亡，同樣讓人在扼腕痛惜中大為欽佩。對于那些偏離了修身養德之目的江湖中人，如梅超風違背師命修煉“九陰真經”、濫殺無辜，最終只落得個雙目失明、雙腿骨折的悲慘下場。

（二）濃墨重彩地渲染重要選擇，正義戰勝邪惡是其主旋律

濃墨重彩地渲染人生的重要選擇是金庸武俠小說揭示江湖人士復雜人性的有效方式。金庸曾說：“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比诵缘目坍嬐枰ㄟ^重要的人生選擇來凸顯。如通過楊康“認賊作父”與郭靖“抗戰到底”的鮮明對比，使得人物形象塑造更加立體豐富。通常來講，由于受中國古老哲學思想的影響，金庸武俠世界中的主人公在做出退隱江湖或者再戰江湖等重大人生選擇時，更多傾向于追隨內心的召喚，遵循“全性保真”的天性。如全真教掌門王重陽費盡周折奪得“九陰真經”，卻不僅自己不修煉，也不準門人修煉，只是不想讓人因為此經而生殺戮；老頑童周伯通嗜武成癡，其心如童，赤子衷腸，“空”而“明”之，幾經磨難終能練成“空明拳”。前者之“不練”與后者之“修煉”，又都是道家“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生動體現?！扒楹屠碇g，金庸明顯偏向于情，袁承志為了青青放棄了武林盟主的地位，而張無忌更是為了蒙古郡主趙敏放棄了明教教主——也就是未來的大明皇帝之位”。

（三）入木三分地刻畫俠義精神

入木三分地刻畫俠義精神彰顯了金庸武俠小說“崇武向善”的執著追求。梁羽生有句名言：“武俠小說可以沒有武，但不能沒有俠。”金庸武俠小說對俠客形象匠心獨運的書寫刻畫，使得眾多大俠形象深入人心。如“郭靖是傳統道德的完美典范，一生恪守著忠義孝的儒家道德，對師父尊敬有加，對朋友有情有義，對大宋更是鞠躬盡瘁”。在《神雕俠侶》第二十回中金庸借郭靖之口用“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闡述了他對“俠”的定義。這便是將“俠”的精神和“俠”的信念，放置于“武”的形式之上，為單純的武打技擊賦予了深刻的文化意蘊，展現了中國武學獨特的價值內涵?！皬慕鹩剐≌f，我們可窺見墨家見義勇為的游俠精神，儒家的仁愛、王道與民本思想，還可感受到道家深邃博大、無處不在的辯證方法”。金庸所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不僅大多契合了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判斷標準，也完全符合民間價值觀念的要求。如“民間價值觀念在金庸小說中的滲透：善惡有報的道德訓誡，勤能補拙的人生經驗，忠厚、仁義的道德堅守”。

三、營造“美不勝收”的藝術境界

金庸武俠小說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字里行間洋溢著東方式的浪漫情調。這不僅表現在武功的“招式之美”、武者的“形態之美”，更表現在武功意境的“空靈之美”。金庸武俠小說在營造“美不勝收”的藝術境界方面，奉獻了無數個經典的場景畫面，如從李白的《俠客行》中演繹出絕世神功，從莊子的《逍遙游》中敷演出“北溟神功”等。

（一）武功招式的詩意之美

詩意盎然地呈現神奇玄妙的武功名稱增添了金庸武俠小說的浪漫特色。金庸武俠世界中不僅創造出了許多新穎別致的武功，還給許多招式取了深情款款的名字。前者如明教教主陽頂天在光明頂上修煉的“乾坤大挪移”，東邪黃藥師在桃花島上修煉的“彈指神通”，武林前輩風清揚在思過崖上修煉的“獨孤九劍”，日月神教教主東方不敗在黑木崖頂練成的“葵花寶典”等，皆是非同小可的武功。后者如《碧血劍》中袁承志翻看《金蛇秘籍》，“只見許多招式的名稱甚為古怪，‘去年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皆是男女歡愛之詞，似是一個少女傷心情郎別去，苦思苦憶的心情”。“去年別君時”等招式皆是兒女情長的身體經驗在武技之道上的“生動顯影”，名字之美十分驚艷。又如在《俠客行》中，“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各是一套輕功，“十步殺一人”是一套劍法，“意氣素霓生”是一套內功，詩意化的功夫名稱令人拍案叫絕。

（二）武者展現的形體之美

通過營造典型環境等手法刻畫武者的形體之美豐富了金庸武俠小說的審美意境。武者的修煉皆從身體的塑造開始，“從現象上講，身體的塑造，可以來自外在的壓力，或來自身的主動追求，或來自內外之間的合力”。如果說張無忌勤練“九陽神功”多少與其深受玄冥寒毒折磨多年有關，周伯通練武成癡與其自身興趣愛好有關，郭靖練成“降龍十八掌”則是洪七公、黃蓉與其合力的結果。不管是哪種機緣，一旦“武技在手”，便能身手不凡，蔚為可觀。特別是當江湖兒女的武技修煉到一定的境界，舉手投足之間往往能夠達到“形神俱妙”的藝術境界。無論是無量山石壁上恍若仙子練劍時身影的若隱若現，還是桃花島上俏黃蓉練武時的翩翩起舞，都將武者的形體意態之美刻畫得美輪美奐，只不過前者勝在朦朧，后者美在真切。如黃蓉在桃花島習武時，“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翩翩起舞……到后來越舞越急……舞蹈中夾雜著‘逍遙游’與‘桃花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讓恍若仙子的黃蓉裙裾翩翩中以舞入武，“舞”“武”結合，在參差花樹間穿梭飛舞，自有一種神韻幽遠、回味綿長的意境之美。

（三）武功意境的“空靈之美”

虛實結合地呈現如夢如幻的武打效果堪稱金庸武俠小說的黃金看點。道家講究“道法自然”，佛家講究“四大皆空”，金庸武俠世界中的神奇武功大都追求莊禪的至高境界。如金庸小說中最推崇“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的劍法，如風清揚傳授給令狐沖的“獨孤九劍”；最推崇“風行水面，自然無礙”的步法，如段譽戰西夏官兵、斗慕容復“凌波微步”；最推崇“凌空發揮，無影無形”的指法，如黃藥師的“彈指神通”，段譽的“六脈神劍”，一燈大師“一陽指”等，上述武功的武術意境全都具足“空靈之美”，在武林高手酣暢淋漓自由揮灑的打斗中為讀者呈現一個又一個更加引人入勝、扣人心弦的江湖故事。

“你應該向大阪總領館說聲道歉！”9月13日，徐靜波在其公眾號上推送這篇文章時，距離關西機場撤離事件已過去一周有余。

綜上，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具有“尚武”精神，歷經幾千年武術文化的積淀，以金庸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作家實現了武俠文學的大放異彩。金庸武俠小說在借鑒戲劇舞臺藝術的打斗方式的基礎上，通過對武俠世界中武功的多樣化、打斗的具象化和過程化、武打場景的結構化的藝術刻畫，成就了無數經典的俠客形象，營造了一個亦真亦幻的江湖世界，受到了大眾廣泛而熱烈的歡迎。金庸武俠小說的獨特魅力就在于將武功與俠情融為一體，通過具象化了的武功撰述、緊張激烈的打斗場面、扣人心弦的情節轉換，展開對中國文化精神的主觀演繹，在講述江湖俠客舞刀弄槍的精彩和拳腳功夫的精深背后，更加看重俠義之士的內在修為和家國情懷，以及“俠之大者”的人格完善和精神升華。

① 王朋舉，茹晶晶：《解讀金庸武俠世界的生命教育觀》，《搏擊》（武術科學）2014年第1期，第39—41頁。

② 嚴家炎，胡妍妍：《金庸作品的魅力和文學養分》，《人民日報》， 2018-11-06。

③ 李百曉：《論胡金銓武俠電影的藝術特色》，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④ 周少林、成麗娟：《基于儒釋道對中國傳統武術的哲學探析》，《武術研究》2018年第10期，第26—29頁。

⑤ 何禹：《簡論武術的哲學思想》，《遼寧體育科技》1998年第6期，第59—60頁。

⑥ 繆憶翎：《金庸武俠小說中人物的道家精神及現實意義》，《綠色中國》2013年第18期，第52—59頁。

⑦ 王霞：《金庸武俠世界的現實魅力》，《武漢商業服務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第89—91頁。

⑧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金庸/池田大作對話錄》，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⑨ 鄧瀅：《從金庸武俠小說談高職學生現代俠義觀的培養》，《大眾文藝》2018年第12期，第213—214頁。

⑩ 華衛平：《金庸武俠小說中的生命意識》，《語文建設》2014年第26期，第27—28頁。

[11] 劉鑫、張立瑜：《淺談金庸武俠小說的道家意境》，《金陵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35—38頁。

[12] 陳呈：《千古情,俠客夢——論金庸武俠與中國俠文化》，《電影評介》2013年第17期，第105—106頁。

[13] 嚴家炎：《金庸小說與傳統文化》，《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第3期，第63—70頁。

[14] 馬琳、馬春燕：《金庸武俠小說敘事中的民間文學元素研究——以〈射雕英雄傳〉為例》，《嘉興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第86—90頁。

[15] 趙映蕊：《莊子哲學的現代接受舉隅——以金庸武俠小說為例》，《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第9—13頁。

[16] 張法：《身體美學的四個問題》，《文藝理論研究》2011年第4期，第2—8頁。

[17] 劉曉燕：《論金庸小說中武術意象的莊學精神》，《湖北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第5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