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凡[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海上列車》是郭楠的新作,是生于城市長于城市的作家對城市中個體生存的細微體察。小說以現實與回憶相交叉的書寫方式展開了“我”與舊時好友曾丹在異國他鄉的重逢之旅。表面上《海上列車》敘述的是在當下與過去的交錯中兩個女人的沖突爭執,而郭楠一層層剝落“我”與曾丹的真實狀況,力圖呈現她創作談中“沒有寫出來的部分”。《海上列車》是一趟通向意大利的海上列車,最后卻沒有到達目的地,這是一場不歡而散的旅途,也是一次自我心靈的漂泊之旅。
《海上列車》展開了一段去向異國的旅程,串聯出“我”從慕尼黑—威尼斯—羅馬—梵蒂岡又重回慕尼黑的行止,這次旅程始于異國也終于異國,“我”經歷的不僅僅是一次地理上的位移,也是兩個異鄉者在他國所經歷的文化漂泊。阿萊達·阿斯曼指出,在記憶的傳承過程中,文化記憶建立在外部媒介的基礎上使記憶保持穩定,在種種媒介中,具有民族屬性與地域屬性的食物是一種有溫度的文化符號。飲食書寫在《海上列車》中有兩個作用:其一作文化記憶的符號,其二能觀測人心。曾丹在意大利生活了幾年,她可以大口吃生的腌肉腸,而“我”卻吃得很慢;曾丹帶來的意式點心讓“我”感覺特別膩,而“我”帶給曾丹的藕條和酸豆角深受她喜愛;旅途過程中曾丹不止一次地提出懷念中餐的味道,可以看出曾丹雖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但是中國食物對于她而言已經是味覺系統形成的習慣,成為一種不可磨滅的文化記憶。“我”也是一個異鄉者,曾丹離開的是故國,“我”離開的是中國內地。作者同樣在飲食描寫中下足了功夫,一份糖水也暗含玄機。那是曾丹招待“我們”夫婦的一份糖水,那糖水“我”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我”的丈夫卻都吃完了,對待糖水的態度差異所反映出的是愛好、口味的區別,也是文化上的差別。糖水屬于粵菜系,是兩廣及港澳的飲食特色,在文中象征香港的飲食文化,飲食差異隱喻著“我”與香港文化之間的隔膜。作者對一個極小的細節的處理讓人看到飲食書寫背后的豐厚內涵,這是郭楠創作中獨具匠心的地方。
張定浩在定義城市小說時提出“唯有游客和異鄉人,才迫不及待地通過醒目的商業地標和強烈的文化沖突感知城市的存在,對那些長久定居于此的人來說,城市在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細枝末節里”,《海上列車》通過飲食符號,表現出了“我”與曾丹在文化認同上的困難與身份認同的危機。“我”遠離家鄉去往香港、曾丹遠離家國去往意大利,她們都陷入極力融入當地又被當地無形排斥的境遇中,在文化上處于在而不屬于的漂泊狀態之中。
“我”和曾丹去往異鄉都因婚姻,她們的丈夫都能很好地融入當地,而“我”和曾丹卻一直難有歸屬感。“我們”之間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都像被撕碎的信件,伴隨梔子暗香沉入海里。
“我”與曾丹的關系仿佛微瀾湖面下的暗流,看似親密無間,卻一直在暗中較勁。“我們”曾有一段真心相處的時光,但是在真心中又夾雜著嫉妒、怨憤、刻薄種種情緒,在這一次旅途中被層層揭開。剛到威尼斯,曾丹選擇的餐館與住宿之簡陋都讓“我”十分不滿,她處處以意大利人自居的腔調也令人不快,直到搭乘電梯起了爭執,過往的情緒借由當下的沖動噴發而出,這場屬于她們兩個人的較量終于到達了賽點,“香港才屁大一點的地方”“而且再怎么樣,也是嫁的一個中國人”,曾丹把定居國外認為是自己的炫耀資本,但卻被“我”無情拆穿:無論意大利有多么文明繁華,它都不是故鄉。這些很久以前就埋下的“嫉妒”的種子慢慢生根發芽,于此刻沖破了土壤,讓“我”決定不赴曾丹的邀請,這是對曾丹致命的一擊——她策劃許久的這次旅行,目的就是想向我炫耀她的生活,而“我”在這次旅途中漸漸知曉她的窘迫、她的孤獨、她的卑微,以及“我們”之間再也彌合不了的友情。
友情破裂,她們兩人的愛情也不盡如人意。“我”隨丈夫定居香港,卻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一直賦閑;關于曾丹的愛情則全以“我”的角度來敘述,曾丹放棄了與她琴瑟和鳴的男友,先后選擇了法國上司與意大利人,這兩個外國人對待曾丹并不專一,但是曾丹卻選擇犧牲幸福獲得定居國外的機會。在“我”失意時想象曾丹的生活是精彩充實的,而在曾丹的想象中,“我”一直是衣食無憂的。“我”與曾丹都在對方的想象里成了自己羨慕的人,在“我”“看”曾丹的同時,曾丹也在“看”“我”;“我”看到的曾丹其實是“我”想象中的曾丹,曾丹是對“我”而言的“他者”。在拉康的理論中,“他者”是以一種再現和想象的方式來發現自身投射出來的虛構,并通過鏡中的影像“他者”來設定主體的認同。“我”與曾丹都處于自我認同“發生”危機的階段,“我們”都活在對象的想象之中而失去了自我,當想象與現實發生沖撞后,“我”應該活成什么樣,這才是郭楠引出的問題。
個體心理學表示,“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以歸到職業、社會和性這三個主要問題之下。每個人對這三個問題做出反應時,都能明白地表現出他對生活意義的理解和最深層的感受”。顯然,在《海上列車》中,“我”與曾丹在這三個方面都沒有很好地找到自己的認同感,“我們”的感情一直處于漂泊無定的狀態。
《海上列車》發表后不久便入選2018年度“城市文學”專家推薦榜中篇小說榜。2018年度“城市文學”讀者人氣榜中篇小說榜。小說的活動場景都在都市,所以《海上列車》不僅是有關兩個女性的故事,更揭示了現代化都市中女性的生存境遇。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對自己的命運與未來有一種難以把握的虛無與失落,這是都市人最深層的精神特質。
“回哪里去?”這句借由曾丹之口發出的疑問其實也是《海上列車》所提出的問題,即都市女性的歸宿到底在哪里?譚桂林在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的漂泊母題時指出:“漂泊即是一種無家可歸的存在狀態,在風雨浮萍的漂泊者那里,家是心靈中一個溫馨的記憶”,《海上列車》中多次出現過“家”的意象。對于“我”和曾丹這樣在外漂泊的異鄉者而言,“家”首先意味著回憶中的故鄉,但是在全球化時代,在世界視野中的故鄉就不僅僅是家鄉,它甚至就是中國本身。“我”即將見到故友前陡然生出火車站外面便是家的錯覺、曾丹半夜醒來恍惚自己還在國內、酒店店主吟唱京劇“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都讓人感慨漂泊者在他鄉對故土的思念。“家”還是心靈的棲息地,但“我”工作失意后回到娘家卻讓人感到冰冷與無情;曾丹在意大利的家也不能成為她的歸宿。“我”和曾丹都陷入了不愿歸家也歸不了家的狀況中,這種心靈上的無依成了當前被物化的都市女性的共同感受。
郭楠在《海上列車》中指出了現代人抵抗生存失落感的一種途徑——文學。最終“我們”都放棄了對文學的初心。畢業后,“我”嘗試寫過一些文章,但因不能切合香港人的需求放棄了這條道路。而曾丹于文學一事頗有天賦,但是生活擠兌了她對文學的熱愛,曾丹被物質的光鮮外表迷惑,她稱自己像《項鏈》里的馬蒂爾德,再也不是那個自比簡·愛的單純姑娘了。曾經的曾丹家境困苦,但她以文學作為自己“揚眉吐氣”的驕傲,而現在的曾丹將身體作為改變命運的資本,只是因為虛榮而活著。
在“五四”文學史上,可以看到很多沖破束縛走向社會的女性,比如莎菲、子君、麗石等,新女性不甘平庸,希望在社會上有所作為,即使不免折戟沉沙,但是她們承擔起了時代命運,勇敢追尋屬于女性的自由。而如今,女性的社會地位與家庭地位相較“五四”有了很大的提升;可怕的是,“商品化、物化對她的擠壓,現代的生存境遇使人變成一個孤獨的個體”,“五四”新女性被迫退守家庭,而“我”和曾丹的退守是自己的主動選擇,“我們”都遭受著現實壓力、文化隔閡所致的痛苦與空虛,是兩個當地文化的邊緣人。在面對物欲與虛榮時,愛情不過是物質的附庸,家也不再是她們的生命歸宿。那么何處是歸程?
王安憶在《傷心太平洋》中寫道:“人類其實是一個漂泊的群體,漂浮是永遠的命運。”在城市中,緊張的工作節奏、物質化的生活追求使得人類的漂泊意識分外醒目。《海上列車》在飲食書寫中暗示了兩個異鄉人與在地文化之間的文化隔膜,在“我”與曾丹互相想象的鏡像中映照出兩個女性在感情中的微妙心思,在現代都市背景下書寫了兩個都市女性面對感情、事業、家庭所做出的種種選擇,這里面有嫉妒、虛榮、焦慮,也有溫情、思念、懷舊,在漂泊的旅程中,心靈也無所依歸,這種心靈的漂泊無棲是她們自己的選擇,也是她們必然要承擔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