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格 [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 呼和浩特 011517]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貍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
李瓶兒作為《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其鮮明的性格和逼真的形象使人印象深刻。值得注意的是,每當面臨人生中的重大轉折,李瓶兒總會做夢。在小說中,李瓶兒的第一場夢意蘊十分豐富,從“疑是西門入夢來”的欣喜到“原是狐精入夢來”的醒悟,轉變的過程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第一場夢境的語段雖然較短,易為研究者所忽視,但卻蘊含著眾多文字信息和解析意義。這段文本具有很大的闡釋空間,以下將做具體闡釋。
世情小說《金瓶梅》塑造了許多現實中的人物形象,李瓶兒就是其中一例。她本是西門慶結拜兄弟花子虛的妻子,因與花子虛諸事不諧,漸生嫌隙,在機緣巧合之下與西門慶產生瓜葛。后來花子虛為官場設計所累并因氣喪身,李瓶兒便意圖嫁給西門慶做小老婆。西門慶亦甚為欣喜并擬定佳期。無巧不成書,西門慶因身涉訟獄,急于解決棘手的橫禍,便推遲了對李瓶兒的婚娶,自己也減少了外出和應酬。幾經輾轉,西門慶的家仆來保總算托到關系,當聽到“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賴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時,來保連忙獻上銀子若干。在利益的驅動下,官員當場進行操作,“取筆將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并且“收上禮物去”。西門慶的危機總算解除。而在這段時期內,李瓶兒的生活狀態又是怎樣的呢?
深陷思念的李瓶兒不僅茶飯不思,而且神情恍惚到沒有辨識出狐精的能力,以至于精髓被攝、形容憔悴。在中國古代小說的發展過程中,人與動物結合這一題材并不少見,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解釋了原始想象中人與自然的關系,那種關系本應是和諧的。人與狐結合的題材在小說中更是屢見不鮮,狐精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狐精善良單純,通常幻化為與君初不識的美貌女子,或堅貞可人、矢志不渝,或與之同居多年,某一天忽然揭示真正的身份,隨即揚長而去。善良可愛的女狐精常施恩于窮困潦倒的男子,這實際上是男子癡心妄想般的美好愿望,特別是窮苦的書生,非常希望出現一位美艷絕倫、才氣縱橫、欣賞自己才華的紅顏知己,杜撰現實中的女子不免顯得淺薄鄙俗,也會引起旁人的揣度,而杜撰狐精卻顯得想象力十足,不帶猥瑣之氣。另一類則是以美貌為武器去害人的狐精,為狐精所害的對象往往是放浪形骸的貪心好色之徒、為非作歹之輩,這些男子的結局往往是精髓不足,甚至丟掉性命,這類故事意在提醒男子切勿沉迷于女色、為非作歹,具有一定的規誡意義。
然而在李瓶兒與狐精這段關系中,狐精冒充的角色是西門慶,是男性,是施害者;李瓶兒是現實中好色的女子,是受害者。精怪和勸誡對象的性別發生倒置,產生了非常奇妙的化學反應。
首先,在封建社會中,父權和夫權不容違抗,這表明男性掌握著話語權,所以在小說中,男性很少被精怪化和妖魔化。其次,就算將男子精怪化和妖魔化,他也往往是施害者,女性往往淪為受害者,這又是男權文化的體現。第三,通過李瓶兒與狐精的故事來規誡女性也不可過度沉迷于男色,在道理上似乎也說得通,這冒出了女性也同樣持有“人欲”的看法,體現了對宋明理學“禁欲主義”的反抗;同時也否定了過度沉迷于“人欲”的做法,若不是借助藥方的調整,只怕李瓶兒早已一命嗚呼。這段文本具有很大的彈性和闡釋空間,既可以體會到男權文化的霸道,又能感受到作者冒出的某些平權意識;既客觀反映了人欲的存在,又暗暗否定了毫無節制的人欲縱橫。
這段文本也具有解析人物性格的作用。李瓶兒“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連忙“迎門”“笑接”“攜手進房”,這表明了對西門慶的期待,體現了對西門慶的重視;“問其爽約之情”,以弄清楚未娶自己的緣由,而不是因對方爽約就任性地鬧脾氣,體現了其溫順的性格;“各訴衷腸之話”,以表達這段日子以來她對西門慶的思念;之后才與狐精化成的西門慶“綢繆繾綣,徹夜歡娛”。在此期間,李瓶兒的夢不止一場,而是“夜夜有狐貍假名抵姓”,這說明她對西門慶思念至深。“自此夢境隨邪”中的“邪”指狐精,用字精準,或許是援引了李惺《老學究語》“一身之元氣足,則外邪不侵”。 如果李瓶兒不憂思過度,而是心境平順,那么作為“外邪”的狐精恐怕沒有施展拳腳之地,這又反證出李瓶兒對西門慶愛意的深重,襯托出李瓶兒至情至性的性格。
這段文本還具有解讀情節的作用。
從情節內容上來看,“狐夢”帶有宿命般的預示性和暗示性。“攝其精髓”暗示了嫁與西門慶后,李瓶兒物質上飽受盤剝、精神上備受摧殘的生活狀態。比如李瓶兒因為受人坑騙而大額輸鈔,“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再比如表面友善公道的月娘也在安排酒席時暗暗地欺負李瓶兒,“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如果說西門慶眾妻妾對李瓶兒的所作所為尚可忍耐,那么兒子官哥的死對她而言就是直接的致命打擊。年幼的官哥因受到潘金蓮房中貓的驚唬而喪命,李瓶兒“愁腸萬結,離思千端”,“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豐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恰與“狐夢”后“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的情狀相契合。
從情節結構上來看,“狐夢”作為《金瓶梅》中李瓶兒的第一場夢,與其他幾場夢相輔相成,共同貫穿李瓶兒生命的歷程,形成首尾呼應的完整結構。“狐夢”發生在花子虛去世之后、李瓶兒嫁與西門慶之前。李瓶兒喪子之后,夢到被自己間接害死的前夫花子虛,不由得心頭一震:
李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唏噓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舍不得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
李瓶兒身亡之后,兩度托夢于西門慶。第一次托夢訴幽情,告誡西門慶“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第二次托夢于何家,夢中一番云雨過后,李瓶兒再次告誡西門慶:“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于你,千萬勿忘!”托夢的敘寫不僅為西門慶的命運走向埋下了伏筆,而且使李瓶兒至情至性的形象更加飽滿,更在結構上與“狐夢”文本遙相呼應。
此外,在表達手法上,“狐夢”文本還具有虛實結合、心理描寫、暗示性與預示性相結合的特色,蘊含了志怪小說淵源與夢幻小說因素,極富超現實的浪漫主義色彩。
“文學是人文活動之一端,它有具體的人文脈絡,成于特定的社會文化中,不了解這些社會文化狀況,自然難以理解作者與作品,此孟子之所以云‘讀書須知人論世’也”。 《金瓶梅》是一部內容涵蓋十分深廣的長篇小說,僅就李瓶兒“狐夢”文本便能闡釋出眾多內容,這說明《金瓶梅》還有更多的方面可供拓寬、挖掘并進行合理闡釋,以窺見更豐富多元的社會文化面貌。
① 〔 明〕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頁。本文《金瓶梅》 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徐 梓、王雪梅編:《蒙學歌詩》, 山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68頁。
③ 龔鵬程:《有文化的文學課》,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