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耀先 [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呼和浩特 010021]
瑞洵(1859—1936),字信卿、信夫,號景蘇,晚號天乞居士。滿洲正黃旗人,博爾濟吉特氏,大學士琦善之孫,詩人恭釗之侄。瑞洵自幼聰慧,敏而好學,光緒十二年(1886) 進士,光緒二十七年(1901)任科布多參贊大臣,后因案中傷不幸入獄。辛亥革命后,瑞洵家產蕩盡,從此不談世事,皈依佛乘,晚年寄居凈業湖僧舍。值得注意的是,瑞洵雖為晚清遺老,但其表現出的皈依佛乘、不談世事的心態與其晚年生活狀態形成了反差。瑞洵在晚年生活中,一方面感嘆世態炎涼與晚清官場的黑暗,另一方面表現出晚清遺老不仕民國、眷戀舊朝的價值理念;一方面向世人表達皈依佛乘、不問世事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卻適時趨新,順應時代潮流,出游日本結交外國友人,并在詩文創作中引用現代西方詞匯。因此,從現有文獻《犬羊集》 《犬羊集續》 《散木居奏稿》中審視瑞洵晚年行跡,有利于對瑞洵晚年生活有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有利于深入探究其晚年詩文的創作特點與思想情感。
光緒二十七年至光緒三十年(1904) 間,瑞洵一直擔任科布多參贊大臣一職。直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瑞洵因案中傷,被詔入獄。后因證據不足,于宣統二年(1910) 賜還。《犬羊集·序》載:“會有人中傷,于是而詔監獄。而軍臺,公終抱不自之冤矣。宣統二年,由察哈爾戌所賜還,回旗。”《察哈爾軍臺被逮入居庸關題壁》:“北江竟成讖,一入圜扉里。誰與訴九天,安邊翻賈禍。報怨悔推賢,唯賴秋官直,平亭若執權。”詩中“誰與訴九天”表現出詩人苦冤難訴的悲嘆與憤懣。《丁未除夕獄中》:“兩犬對言猶別歲,一雞獨立又新年。今宵請室添詩興,不在愁邊在酒邊。”寫出了詩人借酒消愁的無奈。《再戌察哈爾軍臺出居庸關有感》:“龍沙一謫古今哀,猶是天心解愛才。底寧世人皆欲殺,不容地域拔身來。”表露出其對朝廷以及官場黑暗的不滿。這些詩文往往直抒胸臆,表達對含冤入獄的不滿,對世態炎涼的悲嘆。但在辛亥革命之后,瑞洵對朝廷的不滿在詩文中寥有記述,更多表述的是一種“亡清”的無奈與悲涼。
辛亥革命清廷不存,許多清代遺臣失去了固定的收入來源,致使生活狹仄,窮乏憔悴。正如《犬羊集·序》所記:“復值國變,家產亦蕩盡。”正是由于此等人生遭遇,使得瑞洵在辛亥革命后,表現出“不仕民國,思念舊朝”的思想情感。即便后來面對袁世凱拋出的橄欖枝,瑞洵并不為之所動。《科布多參贊大臣瑞洵傳》載:“袁世凱患之,欲招致使還,遣人說令往緩頰,誘以多金,正辭峻拒。世凱稱帝,立籌安會,主者請為會員,不可。”可見,即使瑞洵曾因清廷不公而含冤入獄,他也不愿選擇站在清廷的對立面去批判清廷的不公與黑暗。究其原因有二:第一,瑞洵因革命而家產喪盡,故對辛亥革命具有一定的抵觸心理;第二,瑞洵“我愧成吉思汗裔,竟令棄甲笑重來”的民族情感、遺民心象主導其價值選擇與判斷。也正是因此,瑞洵最終選擇了不談世事,皈依佛禪的生活方式。
瑞洵在家產蕩盡后,選擇皈依佛乘,不問世事。《科布多參贊大臣瑞洵傳》:“寄居凈業湖僧舍,旦晚修白業(善業),有常課。自謂生平以言招尤(招人怨恨),為《訟過齋日記》,手自楷書,秘不示人。飲酒微醉,閑為詩歌自遣。義寧陳三立稱其清超絕俗,情款節概可一二推而得之。苦志竺行,被濯風雅,為方密之、杜於皇一輩人。”《犬羊集·序》:“不談世事,皈依佛乘。旦晚年有常課。乙巳年,余來燕京,始識公,見其經典滿屋,舉凡華嚴楞嚴法,舉維摩彌勒諸經,以及律論。罔不朱墨粲然,足微其深入佛海。壬子改代后,知事不可為。每日誦尺金剛般若經及觀自在菩薩心經并多羅尼密呪,從無間斷。有《訟過齋日記》,手自楷書,中多佛言神語神諾,秘不示人。晚丁厄運貧甚,人見其家無長物。當慰藉之,公答曰:‘是皆身外物。身尚如幻。何必認真。只要本性不失既得。蓋晚年好道。不慕榮利。’”以上兩處文獻不僅可以看出瑞洵不慕名利、拒絕為民國效力的志向,也可看出其一心向佛“四大皆空”的堅守與情懷。事實上,瑞洵所謂的“飲酒微醉,閑為詩歌自遣”以及“不談世事,皈依佛乘”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清超絕俗。其詩《贈贅叟即夢琴先生有秦》言:“古今最苦是遷謫,素位而行世所稀。似識坦懷甘棄置,轉緣患難得因依。干戈俶擾方鈞黨,煙水蒼茫有釣碊。”意在表達他對官場名利的認識,以及他對“棄置”選擇的不舍與辛酸。再如瑞洵曾嘆:“老驥有心仍伏櫪,焦桐誰識竟焚琴。墜歡郤喜今賡績,飽閱炎涼悟道深。”以此表露“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壯志情懷。從以上兩處詩文中可以直接感受到瑞洵對世事萬物的關注與關心,可以直接感受到他對世間冷暖的態度。由此可論,瑞洵追求佛道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四大皆空”。
此外,從瑞洵晚年參與《清史稿》編修一事不難看出,其晚年的價值旨歸與精神追求與佛道要求并不一致。辛亥革命后,袁世凱“特辟清史館修撰清史”,打著“借以顯示新朝對勝朝的追念和報恩”旗號讓趙爾巽廣召耆儒編纂《清史稿》。其中,瑞洵作為協修人員,主要負責撰寫《德宗本紀》和《宣統本紀》。由于趙爾巽對編修做出“我輩均受先朝厚恩,今逢鼎革,所以圖報先朝者,唯此一事。修史與服官不同,聘書非命令可比”的要求,自然瑞洵在協修過程中也會夾雜一些遺民情感。另瑞洵家世顯赫,為博爾濟吉特氏元裔,巴圖孟克大衍汗之后,大學士博爾濟吉特·琦善之孫。這種家族身份使得瑞洵有一種自豪感與榮譽感,在修史時或多或少會摻雜“先朝厚恩”的認識。故此,筆者推論瑞洵晚年口中的“不談世事,皈依佛乘”僅其為安身立命找的一個借口。
自古入仕之人在選擇出仕時,均有一份糾結與無奈。雖然瑞洵是因清廷不存而無奈出仕,但這種矛盾與糾葛依然在他心中難以揮去,故此可以試論瑞洵所謂的“不談世事,皈依佛乘”中包含了太多的理想、追求與價值觀念。
晚清時期,中國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革。維新變法成為清朝統治者試圖革新自強的一條路徑。瑞洵作為維新變法的支持者,主動睜眼看世界,在創辦現代報業上功績卓著。《清實錄》載:“瑞洵奏請遍設報館、實力勸辦一折,報館之設,原期開風氣而擴見聞。該學士所稱現商約同志于京城創設報館,翻譯新報,為上海官報之續等語,即著瑞洵創辦,以為之倡。”值得注意的是,瑞洵創辦的報館不同于梁啟超、嚴復等人所創辦的報館。瑞洵作為統治階級的維護者,其創辦的報紙體現出鮮明的政治立場,可以稱得上是當時“體制”內的報館創始人之一。正是由于維新時期瑞洵思想上的開明求變,才使得瑞洵晚年詩文中吸納了諸多現代西方詞匯。
瑞洵詩文中出現大量現代新詞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第一,與瑞洵順應世界大潮勇于革新的思想觀念有關;第二,與其游歷日本的經歷有關。例如:《玉書北上有期賦此為餞》一詩中寫道:“此行須努力,世界正維新。宴集方談笑,釅歌遽別離。枯榮十年事,忠覺五湖思。鉅手當醫國,孤蹤久觸時。云山雖可悅,漆室每衡悲。”其中“此行須努力,世界正維新”體現出瑞洵適時革新,勇于變革的勇氣。又《晨起口占贈天城》雖為瑞洵晚年感慨世事無常的悲歌,但“乘桴空有愿,遐想太平洋”體現出瑞洵對新事物的接受。再如《天城將歸國賦此贈別》中,詩人將富士山化為情感價值“符號”,以“懷人風雨與誰輩,富士山河又一天”表達離愁之苦。此外,瑞洵日本友人甚多,其中鈴木吉武與其交往甚密并稱瑞洵為師。瑞洵曾言:“犴狴余生唯我獨,犬羊殘稿待君編。”后鈴木吉武收其詩稿編成《犬羊集》 《犬羊集續》,于瑞洵逝世三年后將其奏稿收錄于《散木居奏稿》。由此可見,瑞洵晚年對新事物的接受既來自于自己對新事物的接受,也來自于交游與出訪經歷。
瑞洵作為晚清遺老,其晚年行跡既表現出不仕民國的倔強,又展現出皈依佛乘一心向佛的追求,還體現出趨新求變的態度。這些不同于晚清遺老的“個性特征”對于我們進一步探究瑞洵的詩文特色、價值情感、審美意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價值。學界應給予更多關注。
①⑤《清代詩文集匯編》之《犬羊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59頁。
②③④⑦⑧《清代詩文集匯編》之《犬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64頁,第664頁,第665頁,第667頁,第667頁。
⑥ 〔清〕瑞洵:《散木居奏稿》之《科布多參贊大臣瑞洵傳》,全國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4年版,第2頁。
⑨ 許師慎輯:《有關清史稿編印經過及各方意見匯編》,(中國臺北)“中華民國史料研究中心”1979 年版,第 632 頁。
⑩ 《清實錄》之《德宗實錄》卷三九八,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