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王雪瑛
從1986 年發(fā)表長篇小說《古船》,成為新時期文學的長篇經典,到2018 年的長篇新作《艾約堡秘史》,張煒以多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參與了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與建構的過程,展開了宏闊的文學場域。在四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他審視歷史,直面現實,完成了二十一部長篇小說,呈現了當代文學中富有生命力的文本。張煒的長篇小說蘊含著怎樣的思想能量?他如何塑造人物展開對時代的精神探索?人物的塑造中如何滲透思想和藝術技巧的深度融合?分析這些問題,對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長篇小說有著重要的意義。
如果說呈現歷史深入現實的豐厚長卷,對長篇小說的寫作有著一種吸引力,那么人物塑造則影響著長篇小說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成功的長篇小說離不開內涵深刻、有生命力的人物。錢谷融先生十分看重文學經典中的人物,他說:“一部世界文學的歷史,也就是一部生動的、各種各樣的人物的生活史、成長史。在這些人物形象身上,各個都打著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社會的印記。”
本文以張煒三部長篇小說《古船》《獨藥師》和《艾約堡秘史》為例,分析張煒長篇小說中的人物塑造。張煒從歷史到當下的回望與審視中,從人物的精神成長與時代風云的關系中,從作家對人性與心靈的認識與探究中塑造人物。他塑造的人物形象體現著個人與時代的深刻聯系:人物的內心聲音和現實姿態(tài),聚焦著時代的現實問題,這是張煒對人性與時代的精神命題展開的有力追問。
《古船》首發(fā)于《當代》1986 年第5 期,小說備受文壇注目,成為張煒的成名作。正逢而立之年的張煒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青春文學,而是當代長篇小說的經典之作,《古船》以青春的生命叩問民族歷史、文化人格、鄉(xiāng)村倫理,是一部具有深厚的歷史脈絡與文化底蘊的長篇,《古船》駛向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長河,被譽為“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碑石”。
有感染力的、成功的藝術形象在讀者心里是具體可感的,也是獨特的,更重要的是有著涉過時光長河的生命力。《古船》的主人公抱樸坐在老磨屋里,將他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思想越來越深的形象在當代文學中因獨特的個性與豐富的內涵,成為被關注和分析的對象。
《古船》共二十七章,第十六、十七章是“傾訴”,記得這是當年青澀年少的我特別沉浸其中的章節(jié),歷史的血痕、生命的苦難在抱樸的心靈中熔煉:他想得太多,告訴別人的太少,忘不掉的事情,全記在心里,終于他向弟弟見素展開了沉重的記憶:鎮(zhèn)上受凌辱的人,父母的死,妹妹的病,一輩人一輩人受了太多的苦……他追問自己:我有沒有信仰?算不算知識分子?粉絲大廠怎樣運用科學?老隋家的人該不該有膽量?我為什么膽小怕事?人到底應該如何生活?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要做大事情、負大責任的人,要多想想曾經的苦難……
現在看來無論從情節(jié)架構還是人物塑造上,“傾訴”都是《古船》中的重要篇章。“傾訴”展現了抱樸充滿矛盾沖突的復雜的內心世界:自我懺悔與審視、文化的傳承與走向、鄉(xiāng)鎮(zhèn)家族的興衰與歷史的發(fā)展、本能的欲望與道德的自我約束、樸素的善惡觀念與堅守的個人信仰、科技主義的興起與全球化的浪潮……小說通過“傾訴”,刻畫了抱樸“思想者”的形象,他的最終選擇中蘊含著自己對未來的構想:改革開放的發(fā)展藍圖中,要完善民族的文化人格。
《古船》中人物沉重的嘆息,撥動著讀者的心弦,歷經三十年的時代嬗變,依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小說沒有回避歷史中人性的暗礁,現實中矛盾的旋渦,呈現了年輕的張煒對歷史的審視、對人性的追問、對現實的思索,《古船》還對新時期文學中以家族為框架的小說產生了影響。
張煒在成名作中就體現出藝術上獨辟蹊徑的勇氣和才華,在思想上深入探究的鋒芒和力量。歷經三十多年的磨煉,在完成了四百五十萬字的恢宏長卷《你在高原》,給中國當代文學留下一代人的心靈史之后,張煒將如何“翻越高原”?
《獨藥師》是一個故事性和傳奇性交織的文本,這是張煒極具突破意義的轉型之作。《獨藥師》回到故鄉(xiāng)的歷史,展開了一個養(yǎng)生世家,在歷史的轉折點上的抉擇和命運。小說主線是心靈敘事,是關于小說主人公季府主人、“獨藥師”第六代傳人季昨非的心路歷程;副線是宏闊敘事,山東半島近代歷史的演繹,蒼茫動蕩的歷史就在他的生命中穿越而過,他的人生就經歷著這樣驚心動魄的歷史。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中國正經歷“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基督教登陸東部半島,教會學校及西醫(yī)院初步興起。作為半島地區(qū)首富和養(yǎng)生世家的季府面臨空前挑戰(zhàn)。與此同時,季府與北方革命黨統(tǒng)領關系密切,季府又處于革命的風口浪尖上,兩代人都面臨著重大的考驗和選擇。
季昨非的父親晚年被難以破解的矛盾纏住,一方面認為這個動亂之期最值得做的就是養(yǎng)生,另一方面又一步步靠近革命,兄長徐竟則認為拯救世道的唯一良藥即“革命”,他有著堅定的信仰,為了革命的成功,一往無前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季昨非則面臨著養(yǎng)生傳人的使命與個人內在需求的沖突。
小說內蘊豐富,將宏闊的歷史層面和深邃的個體層面的問題交融在對人物的塑造中。歷史面臨的困局:如何推動時代的變革與社會的進步,徐竟的武裝革命不惜犧牲與王保鶴的倡導新學不以暴力抗惡;個體面臨的考驗:如何面對長生與革命,家族傳統(tǒng)養(yǎng)生的傳承與個人生命自由的選擇,愛的追尋與愛的維護等重大問題……這是一部風云激蕩的革命傳奇,一部源遠流長的養(yǎng)生秘史,還是一部深入生命的愛情悲喜劇。
相對張煒的其他小說,故事性與可讀性是《獨藥師》的亮點,但張煒對小說的審美有著深刻的自覺意識,他說:“強化了故事性,又遠離通俗的書寫,這比較難。好的故事是所有寫作者的追求,不過這追求中暗含了陷阱,即不自覺地省略更重要的詩性元素。我既要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個陷阱,又不能讓步履太過拘謹。這都是寫作中需要克服的矛盾。”可見他對小說的內蘊有著更深入的認識和追求,他精心布局了小說風起云涌的情節(jié)起伏、人物悲喜交加的生命體驗,探尋著一個重大的歷史主題——現代性。
季昨非和傳統(tǒng)的養(yǎng)生家都認為那所西醫(yī)院才是他們的共同對手,季昨非因為十個晝夜的難忍牙痛,終于走進了這家他憎恨的西醫(yī)院,而他卻從這個宿敵身上發(fā)現了一個奇異的世界。西醫(yī)院的大夫很快治好了他的牙病,但他又陷入了一場深入生命而又曠日持久的疾病——愛情,他愛上了西醫(yī)麗人陶文貝,深不可測的愛力讓他進入了漫長而辛苦的追愛過程,他和陶文貝之間有著巨大的深壑。他是東方半島養(yǎng)生世家的傳人,而她是西方教會醫(yī)院培養(yǎng)的有著獨立精神的西醫(yī)麗人,一個是傳統(tǒng)的東方,一個是現代的西方,她明確地拒絕了他的追求,他處于無望的思念和熱烈的追求的交替中,他和她咫尺天涯,他們之間的鴻溝如何跨越?
張煒以深入的心理描寫和細膩的層次展開著他們的愛情。在小說中,愛情也是張煒審視人的現代性的重要主題,動蕩的時局、個人的情感、家族的責任、革命的浪潮此起彼伏地沖擊著、考驗著主人公季昨非,如何獲得西醫(yī)麗人的真愛和信任,如何面對兄長至親的生死訣別,如何處理養(yǎng)生前輩的彼此隔閡,這些都是季昨非要面對的人生課題,無論是養(yǎng)生家尋求長生的丹丸,革命黨人視死如歸的凜然,還是刻骨銘心的愛情,都逃不過這樣的追問:在歷史大潮的蕩滌中,我是誰?我應該堅守什么,我的生命意義在哪里?
現代性,就是以這樣一種拷問的方式進入他的生命,與他的生命息息相關,與他的人生緊密相連。現代性、現代社會并不是創(chuàng)世紀的輝煌,東西方的交流也不是治療疾病那么簡單,而是讓他的人生在一個更加開闊的層面上遭遇種種考驗,渴望與失落,憂傷與喜悅,甚至是生與死的考驗。現代性改變了他人生固定的模式,他遭遇著一個個激流險灘,生成著百年時代風云激蕩中的豐富體驗。
《獨藥師》不僅揭開了半島地區(qū)的養(yǎng)生秘史,還有對人物心理的精微分析,不僅展開了對追求愛情的萬般滋味和曲折過程的書寫,還有對革命的驚心動魄和舍生取義的描寫,小說在情節(jié)展開中,散落著象征和隱喻,蘊含著張煒對生命哲學的形而上的探索:仁善是長生的基礎,是養(yǎng)生術的根源。愛就是生命,亂世之愛尤其如此。
站在21 世紀的地平線上,我們今天仍處于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延長線上,我們處于城市化的進程中,歷史的轉型是現實之岸的真實,當現代商業(yè)、城市化強化著理性、效率、利潤、模式的時候,文學是不是應該保持對自然、詩意、審美、個性的向往?以文學的方式追問現代性,追問我們的價值取向,我們直面當下物質豐富、資訊過剩的時代,我們重新審視,探究這些命題是為了探尋心靈的皈依,構建精神的家園,這也是當代人類學的課題。
張煒以三十年的思索和醞釀完成的《艾約堡秘史》進入當下社會生活的敏感區(qū),直面經濟發(fā)展與自然保護、資本擴張與人性迷失、巨富階層的心靈歷程等重要問題。
《艾約堡秘史》的主人公淳于寶冊從小失去雙親,他早年飽嘗貧窮和欺凌,歷經磨難和艱辛后,成為財力雄厚的貍金集團董事長,成為成功的私營企業(yè)家。張煒在小說中塑造這個人物,不是展現商業(yè)上的成功學,而是在人物身上集中了這個時代的問題和困境,他可以用資本布局他的現實生活,可以在貍金集團呼風喚雨,充分實現自己的意志,但是他依然感到黑夜的漫長,分明承受著自我分裂的疼痛:如何獲得真正的自我實現?如何構建心靈的家園?發(fā)展與保護,財富與良知,欲望與情感,這不僅僅是屬于個人的問題,也是時代的問題。
他的世界曾經很小,他的世界現在很大。小說呈現他頭上的光環(huán),直擊他內心的蒼涼。小說不僅展開了旁人對淳于寶冊的評價有鮮明對立的兩面,他的言行有分裂的兩面,還揭示了他內心的兩種聲音:一種連著他的過去,一種向著他的未來;一種是資本追逐利益的本性,一種是內心渴望情感的慰藉,貍金要獲得黃金海岸磯灘角,他要追求民俗學家歐駝蘭的情感。因為都不想放棄,他的內心常常是這兩種聲音或隱或顯的交戰(zhàn),淳于寶冊處于一個矛盾的、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中,他的未來之路有著不同的可能性,形成這個人物的深度與力度,形成整部小說情節(jié)的張力,吸引著讀者不斷深入探究人物的精神歷險中波瀾起伏的過程。
淳于寶冊不是一個概念化的企業(yè)家,而是張煒筆下獨特的“這一個”,他既是一個讀者可以對話的鮮活人物,連接著當下的現實生活,又是一個超越于真實人物的文學形象,他是當代文學人物群落中的“新人類”。他起伏的人生,他內心的沖突,他面臨的選擇,吸引著讀者去閱讀和理解,與人物對話的過程,也是當代讀者思索、審視自我和時代的過程。小說在對人物心靈的深入探尋與呈現中抵達了時代的深處;小說也在與當代閱讀者的直接對話中抵達了當下生活的最前沿。
小說的情節(jié)中涌動著大海的潮汐,大海不僅是人物活動的場景、人類生命的搖籃,也是人類生活的審視者。在海邊,歐駝蘭對淳于寶冊說:“任何一個人,比起磯灘角這樣一座歷史悠久的漁村,都是十分渺小和短暫的。我們很小,很短暫,海和沙岸很大,它們對我們意味著永恒。”
《艾約堡秘史》的文學場域和思想內涵涉及民俗文化與人類學的語境,小說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展開,記錄著現代化進程中的世相百態(tài),呈現著時代發(fā)展中當代人的內心世界和精神探求:全球化時代的個人如何在現代與傳統(tǒng)之間,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在現代家園中如何保持著傳統(tǒng)的溫度、自然的凈化;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如何延續(xù)文化的血脈、人與人更親近的溝通?
《艾約堡秘史》與當下現實深入而廣泛的聯系,不僅來自于小說題材的直擊當下生活,更在于張煒沒有概念化地演繹,沒有簡單地道德審判,而是從歷史到當下的情節(jié)推進中,從幾種人物關系的演繹中,從淳于寶冊的精神成長與時代風云的關系中,從作家真切的生命體驗中敘寫與塑造人物。張煒的寫作過程不僅僅是提問、發(fā)現與揭示,也是提煉、回應與塑造,在寫實的力量中透出詩意的光芒。
《艾約堡秘史》是他直面當下這個動態(tài)、復雜,身在其中的現實世界的一次創(chuàng)作實踐,體現著他真實的價值取向、思考深度和藝術創(chuàng)造力,也體現著中國當代作家的問題意識、思想資源以及文學追蹤現實的能力。
縱觀張煒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始終懷著文學雄心,堅守精神高度,保持寫作難度,不斷挑戰(zhàn)自我,以四十多年的不懈耕耘,創(chuàng)作出當代文學中富有生命力的文本與人物群落中的“新人類”。張煒始終關注中國百年來歷史大潮的走向,生動呈現時代嬗變中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深入描摹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和人生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