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孟繁華
社會主義時期的文學對歷史、現實、思想、情感等的表達,在繼承古今中外優秀的文學傳統的同時,創造了全新的話語和形式?!笆吣辍逼陂g,成就最高的是革命歷史題材和農村題材的文學作品。這里主要描述的是農村題材小說。
現代文學中的“鄉土文學”與農村題材并不是一回事。所謂“鄉土中國,并不是具體的中國社會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體的中國基層傳統社會里的一種特具的體系,支配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中國社會獨特的形態決定了中國文學的基本面貌,文學的虛構性和想象力也必須在這樣的范疇和基本形態中展開。因此,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也形成了中國文學的基本形態,即鄉土文學,并在這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40 年代以后,特別是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之后,這一文學形態開始向農村題材轉變。鄉土文學與鄉土中國是同構對應關系,是對中國社會形態的反映和表達,如果說鄉土文學也具有意識形態性質,那么,它背后隱含的是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和訴求;農村題材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它要反映和表達的,是中國社會開始構建的基本矛盾——地主與農民的矛盾,它的基本依據是階級斗爭學說。這一學說有一個重要的承諾:推翻地主階級,走社會主義道路,是中國和中國農民的出路。依據這一學說,現代文學開始發生轉變并一直延續到1978 年。在這個過程中,文學家們創作了大批紅色經典,比如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柳青的《創業史》、陳登科的《風雷》、浩然的《艷陽天》《金光大道》等。這一文學現象密切配合中國共產黨實現民族全員動員、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要求。事實是,建立現代民族國家和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目標都實現了,但是,中國農民在這條道路上并沒有找到他們希望找到的東西。80年代,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率先對這條道路提出質疑:在這條道路上,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無論精神還是物質,依然一貧如洗,出路并沒有出現在他們面前。因此,這條道路顯然不能再堅持。這也是農村改革開放的現實依據和基礎。(孟繁華:鄉村文明的變異與50 后的境遇》,《文藝研究》2012 年第1 期)但是,時代的變化與文學的批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實上,這條文學道路的文學經驗,以及對鄉村中國變革的描述和想象,仍然在被傳承。因此,“不絕如縷”或絡繹不絕,就應該是我們評價文學史的一個重要參考。
柳青的《創業史》被普遍認為是代表20 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創作成就最高的作品之一。小說第一部以陜西渭南地區下堡鄉的“蛤蟆灘”為典型環境,圍繞梁生寶互助組的鞏固和發展,展現了合作化運動中兩條路線、兩種思想的激烈矛盾和斗爭。互助組在黨的領導下,依靠、教育和團結農民取得了勝利。第二部主要敘述了試辦農業合作社的過程。小說通過對梁生寶、梁三老漢以及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等人物的塑造,回答了農村為什么要發生社會主義革命的問題。作品發表后好評如潮,出版后一年的時間里,全國就有五十多篇文章發表,并圍繞著相關問題展開了長達四年之久的討論。討論一方面關乎的是“中國農民的歷史命運和歷史道路”,一方面也“顯然帶有文學思潮的重要背景”。
《創業史》受到肯定和好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塑造了梁生寶這個嶄新的中國農民形象。這個“嶄新”的形象,既不同于魯迅、茅盾等筆下麻木、愚昧、貧困、愁苦的舊農民形象,也不同于趙樹理筆下小二黑、小芹、李有才等民間新人。梁生寶是一個沒有“前史”的人物形象,他是一個天然的中國農村“新人”,沒有人對他進行教育和告知,他對新中國、新社會、新制度的認同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于是,他就成了“蛤蟆灘”合作化運動天然的實踐者和領導者。在塑造梁生寶這一形象時,柳青幾乎調動了一切藝術手段來展示這個新人的品質、才能和魅力。作家為他設定了重重困難:他要度過春荒,要準備種子肥料,要提高種植技術,要教育基本群眾,要同自發勢力歪風斗爭,要團結中農,要規勸沒有覺悟的繼父……但一切都難不倒梁生寶。他通過高產稻種增產豐收,無言地證實了集體生產的優越性,證實了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優越性。梁生寶不是集合了傳統中國農民的性格特征,他不是那種盲目、蠻干、仇恨又無所作為、一籌莫展的農民英雄。他是一個健康、明朗、朝氣勃勃、成竹在胸、年輕成熟的嶄新農民。在解決一個個矛盾的過程中,《創業史》完成了對中國新型農民的想象性建構和本質化書寫。
在20 世紀文學的歷史敘述中,趙樹理是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一方面,他是成功實踐《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遵循“革命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作家,“趙樹理的方向”被肯定為所有作家都應該學習和堅持的方向;另一方面,1949 年后他又經歷了屢屢批評與肯定的反復過程。這個看似矛盾的現象,對趙樹理本人來講是痛苦和不幸的,但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而言,趙樹理的遭遇恰恰從一個方面反映了當代中國文學的復雜性、矛盾性和不確定性。從20世紀40 年代走向文壇開始,趙樹理的寫作就一直注意與農村、農民和現實的關系,注意對民間文藝傳統的借鑒和改造,注意按照《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要求為“工農兵”服務。并且他的內容和形式,也使他成為明顯地區別于其他農村題材寫作的作家。
趙樹理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哺育成長起來的有代表性的作家。1943 年5 月——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一周年的時候,趙樹理發表了他的成名作《小二黑結婚》。1946 年8 月26 日的《解放日報》發表了周揚的《論趙樹理的創作》一文,文中盛贊《小二黑結婚》“是在謳歌新社會的勝利(只有在這種社會里,農民才能享受自由戀愛的正當權利),謳歌農民的勝利(他們開始掌握自己的命運,懂得為更好的命運斗爭),謳歌農民中開明、進步的因素對愚昧、落后、迷信等因素的勝利,最后也至關重要,謳歌農民對惡霸勢力的勝利”。在藝術上,“作者在任何敘述描寫時,都是用群眾的語言,而這些語言是充滿了何等的魅力??!這種魅力是只有從生活中,從群眾才能取得的”。而《李有才板話》,“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杰作”。從《小二黑結婚》開始,趙樹理成為實踐《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的楷模,是“方向”和“旗幟”,是一位“人民藝術家”。他的作品被視為人民文藝的“經典”。當然,也正是從趙樹理開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才第一次出現了活潑、朗健、正面的中國農民形象,中國最底層的民眾才真正成為書寫的主體對象。
但是,1949 年之后,對趙樹理創作的評價開始發生了分歧和反復。這不僅與趙樹理在這一階段的創作有關,而且更與激進時期文學觀念的變化有關。1955年1 月,《三里灣》在《人民文學》雜志連載,5 月出版單行本。這是第一部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長篇小說,也被認為是“我國最早和較大規模地反映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一部優秀作品”。小說以三里灣的秋收、擴社、整風和開渠作為故事的主要線索,以“一夜”“一天”“一個月”為時間線索來結構作品。小說敘述了三里灣的四個不同家庭在合作化運動初期的矛盾和變化。支書王金生一心帶領全村人走合作化和共同富裕的道路;村長范登高則滿足于自己的致富,有嚴重的私有觀念。小說圍繞這一矛盾,交織著四個家庭青年一代的愛情故事,反映了農村所有制變革中思想和觀念的斗爭,表現了家庭、婚戀、道德等各方面的深刻變化,同時也提出了推廣農業技術、培養農業人才的問題。在藝術上,小說注意運用傳統的民間說書手法并加以改造,通過完整連貫的故事情節展開人物性格,語言機智幽默,表達了作家對民族化、大眾化道路的一貫堅持。
周立波是一個跨時代的作家。周立波反映故鄉農村生活的短篇小說,在20 世紀50 年代的環境中應該說是很有特色的。雖然他也不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但他的創作實踐,無意中在“鄉土小說”和“農村題材”之間建構起了自己的藝術空間。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周立波接續了鄉土小說的脈流,試圖在作品中反映并沒有斷裂、仍在流淌的鄉村文化;同時,在新的歷史環境中,農村巨大的歷史變化和新的文化因素已經悄然地融進了中國農民的生活。
1956 年至1959 年,周立波先后寫出了反映農業合作化的長篇小說《山鄉巨變》及其續編。作品敘述的是湖南一個偏遠山區——清溪鄉建立和發展農業合作社的故事。正篇從1955 年初冬青年團縣委副書記鄧秀梅入鄉開始,到清溪鄉成立五個生產合作社結束。續篇是寫小說中人物思想和行動的繼續與發展,但已經轉移到成立高級社的生活和斗爭。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周立波也難以超越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寫作模式。這當然不是周立波個人的意愿,在時代的政策觀念、文學觀念的支配下,無論對農村生活有多么切實的了解,都會以這種方式去理解生活。這是時代為作家設定的難以超越、不容挑戰的規約和局限。
《山鄉巨變》取得了重要的藝術成就。這不僅表現在小說塑造了幾個生動、鮮活的農民形象,同時對山鄉風俗風情淡遠、清幽的描繪,也顯示了周立波所接受的文學傳統、審美趣味和屬于個人的獨特的文學修養。小說中的人物最見光彩的是盛佑亭,這個被稱為“亭面糊”的出身貧苦的農民,因怕被人瞧不起,經常沒有個人目的地吹噓自己,同時又有別人不具備的面糊勁,他絮絮叨叨、心地善良,愛占小便宜,經常貪杯誤事,愛出風頭,既滑稽幽默又不免荒唐可笑。他曾向工作組的鄧秀梅吹噓自己“也曾起過幾次水”,差一點成了“富農”,但面對入社他又不免心理矛盾地編造“夫妻夜話”;他去偵察反革命分子龔子元的陰謀活動,卻被人家灌得酩酊大醉;因為貪杯,虧空了八角公款去大喝而被社里會計的兒子給“卡住”……這些細節都生動地刻畫了一個典型的鄉村小生產者的形象。這一形象是中國農村最普遍、最具典型意義的形象。可以說,周立波的創作,由于個人文學修養的內在制約和他對文學創作規律認識的自覺,在那個時代,他是在努力地尋找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他既不是走趙樹理及“山藥蛋”派作家的純粹“本土化”,在內容和形式上完全認同于“老百姓”口味的道路;也區別于柳青及“陜西派”作家以理想主義的方式,努力塑造和描寫新人新事的道路。他是在趙樹理和柳青之間尋找到“第三條道路”,即在努力反映農村新時代生活和精神面貌發生重大轉變的同時,也注重對地域風俗風情、山光水色的描繪,注重對日常生活畫卷的著意狀寫,注重對現實生活人物的真實刻畫。也正因為如此,周立波成為現代“鄉土文學”和當代“農村題材”之間的一個作家。
浩然的《艷陽天》,是最能代表浩然創作風格和藝術成就的小說。小說通過京郊東山塢農業生產合作社麥收前后發生的一系列矛盾沖突,書寫了農業生產合作化時期火熱的生活畫卷,塑造了農村各階層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性格,熱情地歌頌了在新生活中成長起來的新人物和新力量。難能可貴的是,《艷陽天》里塑造了眾多真實可感、樸實醇厚的農民形象和真實生動的落后人物形象。浩然通過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表達了社會主義永遠是“艷陽天”的堅定信念。不論是描寫、敘事還是抒情,對社會主義的贊美都由衷地流諸筆端,全書自始至終洋溢著一種樂觀主義精神。浩然去世后,有人將其稱為“最后一個文學僧侶”。他對文學的熱愛、對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熱愛以及對鄉土人物的熟悉,都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文學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