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的兄弟（附“圈劃”）

文 嚴鋒

伯伯和父親，這一對兄弟，不簡單！要理解他們的有些做法、想法，不容易；要體會他們之間的感情，更不容易。

每個個體總處在大歷史中，親情與友情，也離不開社會與時代的大背景。

全文從結(jié)構(gòu)到文字看起來非常質(zhì)實、素樸而內(nèi)斂（唯有一二例外，亮點自尋），實則相當(dāng)有匠心；偶爾出現(xiàn)的新詞語、新說法，頓使文章又有活潑之趣。

在我小時候，伯伯在家中是一個令人生畏、厭惡同時又具有某種隱秘的敬意的傳說，有點像伏地魔。

伯伯與我父親（本名嚴格，筆名辛豐年）是嫡親兄弟，他們的母親去世得早。我的另外一些姑媽和叔叔是另一位奶奶所生。我爺爺是孫傳芳的手下，做過淞滬警備司令、上海戒嚴司令、上海公安廳長、上海衛(wèi)生局長。下野后，他在法租界淡水路做寓公，后來又在家鄉(xiāng)南通買地置業(yè)。就像巴金、曹禺筆下的那些舊家族一樣，一部分子女花天酒地，敗家毀業(yè)；另一部分子女懷著贖罪的心理，尋找光明。第一個出走的是我的四姑媽，年方17 歲，就參加了新四軍。緊隨著的是我父親，取道上海來到蘇中分區(qū)。小姑媽還在南通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就參加了地下黨。最后，解放南通的時候，我父親來到家中，帶走了年僅14 歲的小叔叔。

小學(xué)最后兩年，我主要是與南通老家的奶奶，也就是我父親的繼母，還有姑媽們一起生活，所有對伯伯的印象也是從他們那里來的。根據(jù)他們的說法，伯伯是一個敗家子，浪蕩子，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最糟糕的，伯伯還是一個反革命，參加過國民黨的部隊，后來混入革命隊伍，最后被揪出來成為右派，長期在農(nóng)場勞改。在那樣的年代，要找出一個更壞的形象，也不容易了。

我還記得剛到奶奶家的一天，旁邊鄰居沙奶奶來訪，一看到我就大呼小叫：“這個孩兒長得齊整來，眉眼兒活像他家大伯伯！”然后就開始講我伯伯的事情：抽大煙，吃花酒，爭家私……沙奶奶有一個句子我現(xiàn)在記得特別清楚：“婊子一車車的喲。”

我小時候，父親很少和我談他家族的舊事，可能是出于一種羞恥感，也可能是不愿讓我背上太多的包袱。但有時候他會不小心涉及這方面的話題。令我驚奇的是，作為一個有道德潔癖的老革命，他從來沒有說過我伯伯一句壞話。他會滿懷溫情地回憶起小時候哥哥帶他玩的情景。他說哥哥特別心靈手巧，會用線軸給他做小坦克，做走馬燈，捏很逼真的泥人。“他真是比我聰明多了。”我父親說。最初我爺爺給兄弟倆聘了一位家庭教師，王蘧常先生，后來是復(fù)旦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著名的章草書法家。王先生給他們布置的作文，伯伯總是很早就寫好，一溜煙出去玩，留下我父親在那里苦思冥想。

到了父親晚年，我每次回家的時候，就有意識地引導(dǎo)他回憶過去的事情，談話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很少有禁區(qū)了。有一次父親談到1949 年渡江前夕，他的部隊在如皋江邊，突然伯伯從南通城里去看他，走之前脫下手上的手表，還把身上的派克金筆給他，最妙的是留下一包棒棒糖。我爸把棒棒糖全分給戰(zhàn)友，結(jié)果一屋子的人每人都拿著一根棒棒糖在那里快樂地吮吸。父親說起這事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那確實是大時代的一個令人難忘的小場景。

再后來，我把這個小插曲告訴小姑媽。出乎我的意料，小姑媽不但沒有為之感動，還氣憤地說：“這支派克金筆是你爺爺專門留給我的，你伯伯看了眼紅，就騙我說小孩子用鋼筆會把手寫壞，他先拿去用，等我長大了再還給我。”我聽了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頭腦中頓時冒出一句網(wǎng)絡(luò)名言：樓主真相了。

至于那塊金表是從何而來的，就不得而知了。父親的部隊一過江，很快就打到蘇州。那是個溫柔富貴鄉(xiāng)，吃貨的天堂。艱苦了好幾年的父親看到滿街都是好吃的，深藏心底的饞蟲被勾出來了。可是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忍無可忍之際，把伯伯送的金表到當(dāng)鋪里賣了一塊錢，買了無窮的小吃，和戰(zhàn)友吃了N 多天。

那時候父親既不知道金筆是伯伯從他小妹手上騙得來的，也不知道他哥參加過國民黨部隊，帶棒棒糖來是未雨綢繆，有目的的。伯伯隱瞞了他的那段歷史，又參加了解放軍，后又離開部隊到石家莊工作。到了1957 年，投敵事發(fā)，被打成右派，押送到一個邊遠農(nóng)場勞動改造。父親收到伯伯的信，說他情況很慘，天氣很冷，衣服也沒得穿，肚子很餓，妻子遠在石家莊帶兩個孩子，十分困難，要我父親幫助他。當(dāng)時父親在福州軍區(qū)文化部工作，忠誠老實，組織性紀律性很強，自己不敢作主，跑到上司那里請示。結(jié)果出現(xiàn)了一個讓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我今天聽來也覺驚心的場景。

上司是大名鼎鼎的蔣峻基部長，蘇中新四軍中的大才子，也是南通人，平時對我父親非常關(guān)照。他聽了我父親的話，兩眼望著別處，一聲不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在這死一樣的沉寂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默默地退出，最后硬著頭皮，給伯伯寄了一些錢，一包舊衛(wèi)生衣和一些餅干。聽到這里，我對父親說，你那時很勇敢啊。父親說，也談不上勇敢，心里其實很害怕，所以也不敢給伯伯多寄。但是從那以后，就給我伯母每月寄20 元。伯母為了孩子的前途，已經(jīng)和伯父假離婚了。再后來，伯母來信說孩子上學(xué)了，我父親每月寄的錢又增加一些。父親同時還每月給他在南通的繼母寄60 元，直到“文革”他自己倒霉為止。父親當(dāng)時是少校軍銜，每月收入150 元，他說除了給親戚定期寄錢和間或幫助朋友外，剩下的錢還是夠他花的，買書和唱片，還有他喜歡的零食。

1949 年長江邊上的相見，就是這兩兄弟的最后一面。父親說，“文革”后，他收到伯伯的好幾封信，希望能夠兄弟見面。但是父親不但沒有答應(yīng)，甚至沒有回信。嫡親的兄弟，都是劫后余生，又都曾經(jīng)相互幫助，為什么不愿意在氣候尚好的人生晚秋再見面？父親一直不告訴我原因，我也一直在進行各種猜測。直到有一天，小姑媽告訴我，伯伯當(dāng)年想要獨占家產(chǎn)，把我奶奶和她的孩子們從家中趕走，是我父親跪在他面前，阻止了這一家族的悲劇。也許，這就是父親心中永遠無法克服的陰影吧。

父親去世后，我從他的遺物中找到了伯伯在1988 年寫給他，他沒有回的信——

二弟：

1949 年如皋城里一晤，近四十年了，千言萬語，萬語千言……

最近，與方易通信才與小妹聯(lián)系上，也才知道你的通信地址。去年小呂（我的兒子，你的侄子）出差去南通，帶回來你的照片，你的頭發(fā)白的不少了……

現(xiàn)在我考慮，在冬季以前，如我體力尚能支持，準備到南京，到上海，然后回南通老家一次，跟闊別幾十年的同胞手足聚會一次。這是我的計劃，近七十的人了，能否實現(xiàn)？很難說……

談?wù)勎鏖T房子的事。無非那幾間房子，我的意思是按照合情（手足同胞）、合理（實際需要）、合法（依法解決，不留后患）的原則早日解決。至于我，我從對弟妹們的內(nèi)疚出發(fā)，早就表態(tài)，我放棄繼承權(quán)，一切由弟妹們處理，我不介入。最近，我又出具了一個“放棄對父母遺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正式書面意見書……

再說嚴鋒侄的事，前幾年我就看到南通報紙發(fā)表的關(guān)于他高考以及考研究生的報導(dǎo)，興奮快慰之極。當(dāng)時我還在教書，將此報導(dǎo)交學(xué)校打印作為課外閱讀材料（我沒說是我侄子）分發(fā)給學(xué)生們，作為激勵上進的思想教育材料。最近接四妹來信，說她在滬曾去嚴鋒處，印象極好。孩子勤奮好學(xué)，不慕虛榮，艱苦樸素，太好了。我經(jīng)上海時一定去看他……（啊，伯伯！）

該談?wù)勎疫@30 年的事了。我1949 年在上海考入三野特縱特科學(xué)校炮兵科，后歷任文化教員，文教助理員，秘書等職。1954 年轉(zhuǎn)業(yè)到石家莊任中學(xué)教員、組長。1958 年錯被劃為一般右派分子，開除公職，勞動教養(yǎng)，一共在里面呆了21 年。

1979 年改正，推倒原結(jié)論，未留尾巴，恢復(fù)原職原薪……

我是以講師待遇辦退休的，你嫂嫂今年評了高級講師，你侄子單呂在廠里擔(dān)任副職領(lǐng)導(dǎo)，總的收入還可以。單呂多次跟我表示，父親錯劃為右派的那些年，叔叔給咱們很大照顧，孩子們很感激叔叔（這些情況我原先都不知道，后來慢慢地知道了，最近從瑞荷信里才全知道的）。所以，孩子讓我問叔叔，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我認為這也是應(yīng)該的……

大哥承晞（嚴正）

1988.10.6